她伸了手下意识要去接,突然被锦囊系带上染的一抹血迹压得透不过气,只急促收回了手去,紧紧压住自家胸口,不知为何很想哭出声来。
“娘娘欢喜陛下吧?”周铮见她如此,却突然微微地笑了,苍老的眼睛里闪出些狡黠的光芒,“我就说,傅宗正不是能弃儿女保江山的人。”
周铮扶着高案的一条镶丝木腿,吃力地俯身放下锦囊,再望了傅其珍一眼,绕去了屏风后边。
那里有个矮至地面花丛的临风大窗,想必他就是自那里爬进这殿中来的。
不晓得过了许久,门外回廊上一婢女急冲冲地碎步跑来,发上的珠玉相击,一路叮叮当当扑在傅其珍紧紧靠着的门上,大叫道:“娘娘不好了,有人打进来了!说是要找人,拦也拦不住呢!”
傅其珍急上前两步,把地上锦囊塞入袖中,稳了稳自家心神方安抚那婢女道:“莫要慌张……来人是谁家的?”
说是不要慌张,但她不曾发觉自己的语气都有些虚浮。
婢女急的要哭出来,乱七八糟、颠三倒四道:“他们没说,只是一个劲儿要来宫中找人。他们说是连皇后宫中都是搜查过的,咱们宫难道比得上椒房殿?小文子上去拦,还被踢折了一条腿呢!”
“唉,你不要急。”听闻那些兵将提过皇后二字,傅其珍反而放下心来,低声问道:“这些人是不是着黑衣、饰金龟?”
婢女抽抽涕涕地点了头。
黑衣金龟,这是程氏兵将的打扮。他们口中要找的人,大约就是刚刚自后窗逃走的周铮。可是他们为何要抓捕周铮呢?难道是为了自己袖中的这个小锦囊?这锦囊还没巴掌大小,摸起来也不像是其中放了什么珍贵东西,大约就是一页纸似的玩意儿,又是为何让程家大费周折来宫中索取呢?
傅其珍低眉,暗暗握了握袖口。
傍晚时分,一队黑衣骑兵提着鼓囊囊一大包东西入了丞相府。
程楠端坐堂上,戏谑似的把那黑漆漆的人形包裹打量了一番,示意手下将其打开。一旁的侍卫立即上前挑断绳索,将包裹摊开来。
包裹里是一个人。
这人的双手反剪向后,被一条撕扯的缎带似的东西胡乱绑住。他两条腿似乎是已经被打折,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向前扭转着膝盖,再加上那头染满血污的白发,倒更像是个鬼而不是人。
一边站着的瘦巴巴的高个子男子,见布包打开便急冲冲抽上前去看,却被齐景阳一剑挑回了原地。程楠见二人怒目而视几乎又要打起来,才揉揉额角无奈制止道:“景阳,让他看罢。”
得了命令,齐景阳只得不情不愿地闪向一边,盯着那瘦子拿脚挑了挑包裹中人的头颅、形容十分不敬,便又去看丞相眼色,见丞相亦是万分不满。
程楠:“虽然周常侍虎落平阳,但好歹也曾是我国宫廷中人。鲁先生如此行为,未免太过不敬,难道就不怕人家死后冤魂索命、孤鬼绕身?”
听闻“冤魂”、“孤鬼”二词,鲁先生连反驳也顾不上,立即面南而跪,连叩三头,嘴里嘟囔了一长串不知所谓的念词儿。看他双手合十、面容虔诚,大约是在祷告。
程楠挑眉。
与瘦子一道来的还有一青衣人,见在场其余诸人皆面露疑惑,便出列细声细气禀告道:“鲁先生信奉长生教,以生为尊。您适才所言乃长生教忌讳之物,所以……”
程楠听闻“长生教”一词,又是忍不住一挑眉。这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邪门外教,看这姓鲁的举止更是如神棍一般,若刘裕手下都是这等“人才”,能扛得住他打才怪。只是最近边疆骚动频繁,蛮子又三番五次想挑起事端,就算是他程楠也没法白白把守疆大军召回来,否则京城守军与边疆大军来个里应外合,早把刘裕那厮收拾地服服帖帖,管他南境北境,皆是我朝江山。
鲁先生祷告完毕,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地上包裹中那人道:“这人被你们划花了脸,若你们骗我,我岂不吃亏?”
“哦,你方才跪的那神啊鬼啊的,居然没告诉你真假?”程楠心底里不屑于和这鲁先生多费口舌,只冷笑问地上蜷曲的老者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倒是告他一声,你是周铮不是?”
老者闭紧牙关,不肯应声。
“啧,看来不是。”程楠又自顾自笑道:“看来是鄙人不才,抓错了人。鲁先生请回吧,顺便给我向鲁光将军陪个不是。”
那瘦子有意与程楠叫板,却念及敌众我寡,只得硬生生吞下这口气,再看一眼地上躺着的那位,终究不忍把这可能到手的功劳白让出去。姓周的老头儿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若是得了这么个人,指不定能从他嘴里翘出不少东西,哪能因为这白面贼的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拂袖而去?
“不敢不信丞相。”
瘦子咬牙切齿挤出个笑脸来,招呼身后随同上前将包裹系好,打算先带人回营再说。不想那几人的手指尖还没摸着布包,堂上的程楠突然开玩笑似的说了句“止”,堂下齐景阳的剑立即随声出鞘,一片寒霜似的刺过去,差点没削那几人的手臂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程楠嗤笑:“你们有话问他,我也有话问。横竖你我要问的估计也八九不离十,索性在这里一五一十问清楚了,岂不更好?”
“你!”
姓鲁的瘦子正欲发作,身后那青衣男子突然上前答应:“既然丞相这般说了,那我等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更不待堂上发话,只不卑不亢走至周铮跟前,俯下身来,柔声问话:“老常侍,皇帝可当真越墙而亡了?”
周铮闭目噤口,像个闷口罐子。
青衣人亦不急,再浅笑一声,似无意般回看程楠一眼,继而问道:“那在下唐突问一句……传国大玺您可知道下落何处?”
因了那青衣人正蹲在周铮身侧,所以也没人看得清两人面容神情如何。却只见青衣男子俯身侧耳向地上那老人,片刻间即直起身来,抚耳微笑如常道:“常侍当真忠心。”
这样一出戏,纵是谁都忍不住好奇。果不其然,程楠即刻问他周铮所言何物,青衣男子却只笑而不言,终于先将齐景阳惹怒,未等丞相下令便把手中利剑掉头朝向这人,先将他衣领削去半扇。
“刀剑无眼,手下留情!”青衣男子往后退了半寸,护住脖颈叹声:“我说了,丞相您也不肯信吧?更何况,他只是往鄙人耳中唾了一口血沫子啊。”
抚耳的手放下摊开来,果然是一点殷红的血沫。
众人无语。
他虽然答了程楠的问题,齐景阳雪亮的剑依然架在他脖上,丝毫没有要拿下来的意思。青衣男子只好伸手去压那剑,边劝解道:“既然劳动丞相帮忙找人,鲁将军的谢礼自然也是要敬上的。齐将军勿焦躁,长韵姑娘这就请进来。”
听青衣男子提起秦长韵,齐景阳不知是羞还是恼,手中长剑反而逼得越发急迫。这年青人此时已然是红了眼,如此不过是强装镇定而已,待几个兵将把秦长韵搀入堂中,齐景阳终于忍耐不下,弃剑猛走几步揽过那姑娘在怀里,见她闭目似是晕了过去,立即怒视青衣人喝道:“她这是如何了?!”
青衣男子正欲回答,变故却由此而生:堂中众人目光均集中于此处,不想那鲁先生暗中居然抽出随身所带短刀,冲着丞相就要刺将过去!
事态紧急,纵然是一向淡定沉稳的程楠也禁不住瞪大了双目,更莫说那些个愣头愣脑的小家将们,大多都一时间愣在了当地,反而是手无寸铁、怀中揽着长韵姑娘的齐景阳率先回过神来,亦来不及捡起佩剑,情急之下一旋身挡了过去!
短刀没入胸膛,齐景阳往后强撑着退了几步,反手拔出肉中刀刃,一刀将扑上来的鲁先生钉入堂侧紫檀木柱。
这一刀显然比鲁先生刺齐景阳那刀来得凶狠:姓鲁的瘦子两只眼睛几乎瞪得凸了出来,嘴唇颤巍巍地哆嗦了一阵,终于耷拉下脑袋没了动静。
第47章 青衣
两方相交,不斩来使。
随着鲁先生被一刀钉死在柱上,堂下的两方人马也骤然热闹起来,拔刀的拔刀、抽剑的抽剑,看阵势是准备在这相府内就大干一场,非打到你死我活不可。
“齐将军如此鲁莽,恐怕不好吧?”
一片刀剑相交的阴霾之中,那青衣男子安安稳稳地开了口,似乎身后的刀光剑影只是戏台子上的一出大戏,而他自己只是个正坐在台下品茶赏戏、偶尔碎嘴两句的大少爷。他上前两步,把方才被鲁先生刺杀丞相一事打断的话头接上去:“这位姑娘无甚大碍,只是来的路上不安分的很,我们又是一帮糙汉子,不好弄伤了姑娘,只能用些药物令其昏睡。齐将军放心,答应送来的人,我等是必然不敢造次的。”
齐景阳的剑依然横握于手中,但明显态度软和下来,望向青衣男子的眼光也不似之前扒皮吃肉般凶狠。
“可若是我没记错,丞相您本来是要用周常侍一人来换秦姑娘与程骁公子的,可对?”
程楠被此人质问,反而对他的勇气生出一丝敬佩之意,便丝毫不以为忤地点了点头。
“一人换两人,本就不公。现下您又将鲁将军亲信灭口……难不成是不想程小少爷回来了?”
这是在拿被小襄王掳走的程家世子做威胁。程骁是程家这一代的独子,纵然是程楠再冷心冷性,好歹虎毒不食子,总是会把亲生儿子放在心上的吧?可青衣人显然没料到程楠的品性与常人不同——“程小少爷”四个字入了程楠的耳,他却如同听到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名似的,只嗤笑道:“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青衣人语带惊愕,忍不住把程楠这句话又重复一遍。
“是啊,那又如何?”程楠手指关节有节奏地击打着光滑的案几一侧,笑道:“鲁光说还,难不成就真有本事送的回来?鄙人虽不才,鄙人的儿子于襄王而言却是个好筹码,且不论襄王是怎么打算的,单说他若知道了鲁将军背地里如此和鄙人勾结,那恐怕你们的日子要比我更不好过吧?”
鲁光虽然替襄王世代统领南方诸军,但亏就亏在名不正言不顺。南境各郡的主人是襄王刘裕,无论他鲁光再如何勤于军务,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兵将都归在襄王名下而不属于自己。鲁光此人有才干,心气又高,不可能甘心屈居于小襄王之下,又不肯身负背主罪名向程楠低头,那于他而言,最好的出路就莫过于自立为王了。
此番他一心想把前朝大常侍周铮抓在手里,岂不就是野心的表露?
可无论如何,襄王在南境的根基不是说着玩的,纵然是一手掌管诸军的鲁光,大约也没办法确定手下兵将是更听自己的多一些、还是更服从小襄王的多一些,抑或还有不少混吃等死、哪头也不肯卖命的。事实证明,鲁光尚未立即和小襄王翻脸的做法的确出自深谋远虑——你看冯叔行,不是早暗地里投靠程楠这一边了么?
哼,一帮子乌合之众!
程楠心底十分不屑,更无奈于自己被朝都城里一堆烂摊子绊住了腿脚,现下居然窘迫到连这样的乌合之众都有底气和自己谈和!
青衣男子见程楠把话说破,也不敢再弄虚作假,只低头苦笑,算是承认了。
堂上顿时寂寂。
夜已深,烛花裂开的吡啦声愈发清晰,外街上守夜的梆子敲打声传进来,平白让站满了人的大堂之中显得无比寂寥空旷。
“还不曾想好?”待梆声落地,程楠不紧不慢地催促道:“再想不好,锁了城,那诸位可就出不去了。”
青衣人:“鲁先生之死待我等回去自然好好交代,但周常侍必得随我们走一遭。”
“走一遭便走一遭罢。”程楠答应地爽快,“只是,没在我面前问出来的话,自然也不该跑到你们鲁将军面前去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青衣人:“您已杀了鲁将军亲信,倘若再不准许我等将周常侍带回,恐怕我不好向将军交代。”
“你说的是鲁先生?”程楠瞥一眼旁边柱上死状可怖的瘦子,挑眉反驳:“恐怕不见得。”
二人对视许久,青衣男子终于败下阵来,十分无奈却依然不得不顺从地点了头。他往那瘦子走去,使劲儿拔出插在那人胸口的短刀,打量了一下锋芒尚利后,行至包有周铮老人的大包裹边,俯身又将这一柄带血之刃插入了周铮胸口。
干净利落,无一丝拖泥带水。
周铮老头儿本就只剩一口气,这一柄短刀没入他胸口,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连眼都没睁,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后便撒手人世纷争、归于平息了。可生于乱世又哪里有安息的道理——周铮老人残留世上的这一躯壳,还是得带回鲁将军大营以换取赏赐、信任、扶持等活着的人急需的东西,能入土为安的机会恐怕微乎其微。
“甚好。”程楠起身击掌称赞,缓步下阶,面上却依然没有就此放他们出城回营的迹象,“然景阳是我义子,受如此重伤,当长辈的总不能不为他做主不是?”
刹那间令出刀落,青衣人所带随从皆人头落地,滚了一身血污。
这般干脆,可见是早就商议好的:从鲁光那里来的使者,丞相压根没打算放他们回去;至于私下勾结议和一事,丞相也压根没这诚意。果然,以程楠浸淫官场多年,哪能看不出他们此番议和是假、意图坐收渔翁之利才是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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