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笑三声,闭口不言,随一众兵将往园外行去。黄德脑筋一转,刚想寻个机会脱身去给师傅周铮通个风、报个信,却不想被两个眼疾手快的兵将拉住,一同请出了宫去。
“大人,人已经在路上了。”
傅奚远站起身来,转着手里两颗磨脱了瓷花儿的碧海螺纹珠子,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他想了片刻,又问道:“周常侍不能教皇帝一个人躲着吧?他派的人有没有料理干净?”
“您放心好了,”前来禀告的小将实在不忍看那掉瓷儿的珠子在傅奚远手里受尽折磨,掉转眼安抚道:“您放心。他们临去宫中之前,您已经耳提面命过三次,想必是不会出错的。丞相忙于和襄王争斗,恐怕也无暇顾及我等。”
傅奚远把两颗瓷珠磨地刺啦响,心中念道:我倒是能放得下心!要是其琛这小子还在,哪个鬼愿意在这里操这些乏心!啧啧!果然还是儿子用起来比外人顺手。
“对了,仆这里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小将正欲告退,突然又想起一事站住了脚,“方才王叔要我告大人一声,说是小少爷已许久未归家,想问一下您是不是知道小少爷哪里去了。若您也不知道,那王叔就得着手准备派人出去找小少爷了。”
王叔是傅府的管家,也是傅家夫人的远房亲戚。因为老爷子孤独一人活的辛苦,所以才来投奔傅家;且傅奚远又不是爱摆架子的人,因此彼此之间关系也十分亲近,但逢说起傅其琛小少爷的事情,恐怕王叔都比傅奚远这个做爹的上心。
“不用管他,”傅奚远冷哼一声,“这小子,不知道又到哪里去疯浪了。现在城里边兵荒马乱的,叫他吃两次亏,就晓得外边不比家里、还是待在家里的好。”
“可是……”
“有话快说!谁教的你们这些吞吞吐吐?”傅奚远皱眉呵斥,完全忘了自家在朝廷上哭穷的熊样子。
“可是……小少爷虽然年纪也到了出外历练的年纪,但他又不会武功,恐怕没家里人照料、会在外头跌跟头。”傅家对下人极其和善,这小家将又是从小在傅奚远身边做事,说话间语气便十分亲近,“小少爷不归家,小姐又嫁到了宫中去,咱们家中眼看着也逐渐冷落起来,仆总觉得……”
“家不像家了?”傅奚远反问。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小家将万分踌躇,想要辩解时却被傅奚远瞪了一眼,只得又老实交代道:“仆差不多……也就是您所说的那个意思。”
国将不国,哪里顾得上家。
再说,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他傅家又没有神仙保佑,哪能确保自家真的不会在这乱世里分崩离析呢?
这话,傅奚远只在心里边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去。他只搭了手到那小家将瘦削的肩膀上去,拍了一拍,轻声念道:“等这阵子乱过去了,就好了。”
说这话时,他瞥见了自己手里的两个瓷珠子。
这珠子是之前傅其琛带给他的,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要不然也不会连瓷都给磨掉了。但这两颗假珠子,却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傅其琛的见证。
它们是一个提醒,代表着一个迟来的告别:他的儿子,的的确确,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44章 讨价
“傅御史,别来无恙啊!”
皇帝现下虽然形容十分狼狈,那高高在上的凛然气势却丝毫未减——一句“傅御史”,道尽了讥刺、嘲讽之意。
这老东西,昨日还在他脚下假惺惺地哭号到不省人事,今日就敢从宫中劫持皇帝,果真和那白面无常是一丘之貉!再者替他通风报信的傅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朕今日倘若死在此处,便是化作厉鬼,也非得把程楠那厮和傅鼠拖下去不可!
昔日威严不可侵,如今落入囚笼。让他如何忍得了?!
傅奚远微微哂笑,倒像是昨日在朝堂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怂人不是自己似的。他手中依然把这那两颗掉瓷的珠子,磨得刺啦响,在寂静的傅府中显得格外突兀。
“陛下既然自宫中来,可曾看到宫城里现下情形如何?”
“情形如何?”傅奚远笑,刘璞也跟着冷笑道:“这不是丞相大人和御史大夫您一手创下的杰作?那自然是精彩万分,好一出热热闹闹的大场面。只是戏虽好看,却还有一点不好。”
傅奚远貌似十分感兴趣:“哦?”
“外边皆是黑甲兵将,乌压压一片太过难看。不如给朕个痛快,往这乌黑肮脏上添一抹红血印,岂不是更好看些?”刘璞嗤笑,伸出一只手来,慢条斯理地把锦条袖子上被拉扯出的褶皱捋平,握着手腕子背到了身后去。
“陛下的性子还是这般。”
傅奚远摇摇头,似乎是遗憾,看在皇帝的眼里却是对虎落平阳的无尽嘲讽。
“朕性情如何,尚且还轮不到傅御史操心。”刘璞恨恨,“再者,傅御史不也丝毫未变——坐享御史之名,也不知午夜梦回之时心虚与否?”
归根结底,御史此位,难道不是罗柯大夫的尸骨为他傅奚远垫起来的?想当年罗柯在朝堂上朗声呵斥、逼得程楠几乎无可辩驳的模样,哪里是如今的叛国走狗傅鼠比得上的?!
比不上!纵是一根头发丝儿也比不上!
“住口!”
傅奚远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师兄罗柯的面容,心下一紧、失态怒喝,居然忘却了一贯在皇帝面前的仪态规矩。他心里伶俐,知晓自己失了态,索性不再做假惺惺的笑面虎,反冷笑道:“我感念你是当朝皇帝,虽然败势,但好歹也是我师门效忠之族,所以腾把手救你一命。谁料陛下门户虽倒、架子却不倒,看来是宁肯偷悄悄地从宫城废园子里如丧家之犬般逃出去,也不肯承鄙人这多此一举的美意了!”
这番话说的夹枪带棒,直把皇帝讥讽得心头火气。
刘璞紧上前两步,仗着身材高大、年少气盛,一手揪住傅奚远的衣襟,怒目而视:“傅狗!你骂何人‘丧家之犬’?!”
“谁认就骂谁!”傅奚远脖子捏在旁人手中,口中却耍起了赖,愈发说不出好话来,“这乌烟瘴气的朝国又不是我家的,它就算塌一万次,于我傅奚远有何相干?!偏偏是某些人,承蒙祖上阴德,接了偌大的家业在手上,不是说丢就丢了?”
“你!”
皇帝本就心中愤愤,如此一来愈发压不住气,伸手就要捏断傅奚远小命。他赤红着双目,两指狠狠一掐,用了十分的力气,却突然肩胛骨处蓦地一阵猛痛,胳膊上顿时就失了力气,颓然地从傅奚远脖颈上滑落在他肩头,徒留五个黑紫的指印。
再低头一看,自家前襟已然浸满血迹,鼻中布满腥气。
刘璞极力撑住身体,咬牙一字一句骂:“傅奚远你……”却只能看见眼前的傅奚远并没露出他标志性得手后喜不自禁的贱样,而只是诧然望向自己身后,似乎来了什么他未曾预料到的人物。
有人……是谁?
身后只模模糊糊听见黄德这小子的哭号,似乎被人拿布塞了嘴,唔哩唔噜的,当真令人烦躁。
刘璞脑中空茫一片,眼前的傅奚远似乎也变得愈发虚无。他虽料到自己必死于这场大战中,但死期乍然降临时,他也不过是个正当盛年的年青人,哪里就能真有那痛痛快快、撒手而去的决心?他抬了手腕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就算是刚刚被他恨不得掐死的傅奚远的一片衣襟也好,但这举动甚至没来得及付诸实际,他便猛然跌入了一片黑寂之中,仆倒于地。
其珍妃子曾应承皇帝的“傅家会护陛下周全”的承诺终究未能兑现。
傅奚远急俯身把刘璞揽在怀里,探其仍有微弱鼻息,才放下心来横眉对那不速之客呵斥道:“一个小小统领,撒野撒到本官府中!你不怕有来无回麽?!”
冯叔行持手中的八寸弓在腕子上敲了几下,腆着脸笑应:“啧,看样子是没射准,丞相赏的好弓放我这粗人手里实在是糟蹋了。只是不晓得这年轻小崽子是谁,居然能让御史大人违抗咱们丞相下的命令?若是在下没记错,您此时此刻本应该是在宫中为我等开路,如何躲到这里享安逸了?”
当下京城的局面,貌似是丞相与小襄王势力胶着,但程楠是知道自己短处就在于兵不足、将不多的,为求自保,定然要先给小襄王来一个釜底抽薪。而冯叔行,便是他抽出来的这根“薪”。
“这年头,想不到通敌背主之人都毫无廉耻、洋洋得意起来了。”
傅奚远口舌之争如何肯输?亦拿话噎他,却不晓得冯叔行浸淫军中多年,早是一身的兵痞习气,脸皮也最是厚若城墙,无论多少冷嘲热讽、话里刀剑,到了他这脸皮之上,都是难免要折断的。
果然,冯叔行无所谓一瞥嘴角,无所谓般笑道:“咱们都是为了讨这条贱命过活,能活一天算一天的福分。哪个能保老子的命,哪个就是老子的主子,这难道还有错?”
此人边说着话,边迈步往傅奚远身边走过来。
“话说回来,傅御史,刚刚若不是老子及时一箭,你恐怕早就被掐……”
“铮”地一身,傅府家仆拔剑相对,硬生生把冯叔行的话头截在了嗓子眼里。冯叔行不动声色猛退一步,身后带来的南郡兵将亦得令亮出了刀剑。
刀刃雪白、剑芒发亮,一场干戈一触即发。
“你瞧瞧,这是作甚?底下人屁不懂一个,坏了咱的和气……”冯叔行向来见好就收,再者如今情形在此处打起来无论如何都对自己不利,他生性粗鲁,却不是没脑子,便立即示了弱,摆手让身后兵将刀剑入鞘、后退三步,尔后赔笑道:“咱也没什么恶意,就是想看看这小子是哪个,胆敢闹到御史大人府中,怕不是活腻歪了?”
傅奚远低头看一眼怀中男子,只见右肩处伤口血涌之势渐渐宁息,并未伤中要害。他腾出手来,不动声色将男子颈上一条盘龙绞带玉钮拽下、收入自家袖口,才又将人放回地面之上,远远对黄德骂道:“一点眼色也没有!快把这死小子给我拖个僻静处去,令这孽障自生自灭罢!好一个主唱仆随,你再帮着他胡闹,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黄德平时呆呆傻傻,这时却机灵。他唯唯诺诺小跑过来,倒真像是傅府中家仆一般,尽责尽职地随几个人把地上男子抬起往后院去了。
“原来是傅府小公子,唐突了!”
冯叔行口中似乎懊悔,面容上却依然摆明了是不信的神色。他再走几步,立在傅奚远身侧,皮笑肉不笑低声耳语道:“莫不是宫中那一位?”
这原来也是个眼尖嘴滑不好对付的。
傅奚远暗中咬牙,也跟着冯叔行似笑非笑道:“在下虽老眼昏花,但尚未到认不得犬子模样的地步。当真是不敢劳烦冯统领为在下府中家事操心。”
“哦?”冯叔行勾了一边嘴角,转身吩咐随从兵将:“兄弟们各处去逛逛,都小心着点,刀剑不长眼,别待会儿让老子瞧见你们缺胳膊短了腿儿。我这里和御史大人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往宫里去,若教我瞅见谁逮着机会溜号子,给你孙子好看!”
兵将齐应了声,低头答诺,散出了庭院。
“这是什么意思?!”傅奚远不满。这乡野村夫,是把这儿当成他自家山寨了不成?看架势,倒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冯叔行磕着脚跟溜达了几步,站定在屋檐下一株华宵忍冬矮树跟前,拽了片落雪的叶子,便大大咧咧地搁进嘴里嚼了起来。那树叶子看上去肥嫩多汁,实际大约是不怎么合适入口的,在冯统领嘴中嚼了几下,还没烂全,就被唾进了花盆子里。
“既然冯统领是领丞相命令而来,那傅某人不敢耽搁正事。你我即刻入宫若何?”
傅奚远好声好气,冯叔行却并不收他这份面子。这兵痞子拨弄着掌中弓弦,挑眉笑道:“都当我傻子不是?正主儿在这里,我去宫里挖破了天地,也得不着这么个宝贝啊。若我没看走眼,您刚刚从那小子脖子根上拽了块什么东西下来,不就是怕我认出他身份?但摆明了瞧,这小子做惯了天上飞的凤凰,落地儿再怎么拾掇自己也成不了麻雀——他那身衣裳,里襟衬的是一上一下七八个虎头,乃是宫里边有辈分的老太监穿的玩意儿。这一身,若您儿子肯穿,那你们傅家估计是……”
冯叔行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御史大夫的下三路。
他虽然生来赤条条是个实打实的孤儿,但早年也曾拜宫中一洗衣太监为假父。当年的洗衣廊子里有个犯事被上过大刑断了条腿的老太监,据说年轻时候也是贵人身边伺候起居的红人,褥子下边就压着这么个虎头官服,珍惜地很。
听了他这番话,傅奚远忍不住扶额:周铮这老头子智者千虑,居然失在了一片衣襟子上。
“那御史大人您是准备拿这小子怎么办?”冯叔行又问,“您不要嫌我烦,我奉劝一句,这可是个烫手山芋。丞相那边,我刚过来,全相府、全京城都以为小主子已经跨了鬼门关,您这个时候把他交出去,莫说丞相,谁都要心里边有点膈应……再难不成,御史大人是想当个忠心耿耿的护主英杰?”
看冯叔行那神色,摆明了就是“你小小傅奚远护不住这么大一尊佛”的神色。
“傅某一个人,成不了事。”傅奚远转念一想,有了办法,微微笑起来,“这不还有冯统领么?打了照面,无论好事、坏事,都得分一半不是么?”
33/43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