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就连和哥舒夜对面答话的那个酋长,也忍不住一眼接着一眼向大虞睿亲王身边,白衣按剑默然端坐的年轻人看去。在座使臣纵然有认不得的,在旁人的窃窃私语中也知道了那人身份——当日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北凉皇帝亲临,惊世骇俗的一句宣言之后,今日之席岂不正是为他而设?
酒过三巡,教坊清歌细细奏过一曲,歌儿舞女们向四方一一行礼,默然退出。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席间窸窸簌簌的交头接耳蓦然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集中到了上座。灯烛掩映下,高坐堂中的北凉天统皇帝慢慢敛容正色,对着凌玉城的方向微微侧身,一笑举杯:
“凌将军,那天在擂台上,朕曾经问过你一句话。时隔半月,朕当着满堂佳客再问你一次——作朕的皇后,可好?”
即使是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对元绍这样毫不掩饰的提问,在座使节仍然有大半倒吸了一口冷气。
凌玉城慢慢抬头。满堂锦绣金玉辉煌,唯有他一身白衣,银冠束发——去了大虞剑门总督、领兵部尚书衔,应州、宁州、延州三州军务总制种种官职,又缴回了世袭云阳侯的爵位,以他的身份,此时此刻,能穿的也只有这么一袭白衣。然而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抬头,一对视,满堂灯花都是骤然一暗,仿佛厅堂中陡然拔出了一柄明如秋水的长剑!
“陛下,外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端端正正坐在原地,声音不疾不徐,清清冽冽,从容道来。当着满堂宾客,一字一句,落地都铮然作金石之声:
“外臣久闻北人善歌,其声高阔辽远,上薄云天。今日良辰嘉宴,不知陛下能否为我歌一曲《敕勒》,使外臣一窥北地风光?”
这一次,连隔席而坐的西珉荣亲王,都不由自主地泼出了杯中的美酒。
是这样针锋相对不肯低头的刚烈!自古伶人乐工都是风尘鄙贱,渑池一会,赵王为秦王鼓瑟,赵人视为极辱,不惜溅血殿前,迫秦王为赵王击缶。百年前大虞败于燕国,大虞怀、闵二帝北狩,于燕帝席前青衣行酒,击筑作歌,至今虞国士大夫说起,无不呜咽流涕。今日凌玉城众目睽睽之下一语既出,北凉皇帝就算把他斩杀当场,也销不去这般奇耻大辱!
可惜了如此玉人——荣亲王几乎是本能地闭了闭眼,生怕下一刻就看到伏尸席前,血溅五步的惨状。却不料想等了一等,却没有人发出任何惨呼,反而听见那位天统皇帝把酒杯随意一掷,朗声大笑:
“昔日□□皇帝塞上大会诸侯,席间歌《敕勒》一曲,军心大振,一战而破燕师。此英雄之歌也,朕何惜为将军一曲?——拿酒来!”
立刻有人捧了大杯跪倒席前,元绍一口饮尽,也不等堂下伶人奏曲,随手拔出腰间短刀,以刀击案,放声高歌。歌声中,凌玉城垂目端坐,等他唱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忽然拔剑跃出,寒光凛然如风如电,直刺元绍眉心!
四下里轰的一声惊呼,立在元绍背后的金吾将军雷勇甚至下意识地拔出长刀,上前格挡。元绍却端坐席前,岿然不动,一只手甚至好整以暇地按住了雷勇的动作,微微含笑,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笔直刺向面门的剑尖。寒光吞吐砭骨侵肌,在堪堪点到元绍眉心的那一刹那,猛然收了回去,凌玉城纵身向后倒跃,长剑向外划了一道圆弧,剑势展开,雪色游龙绕身而起。
彼时满座屏息,唯有这一剑光寒,应节而舞。势若流星,光如皎月,正是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舞到急处,满殿中一条白练滚来滚去,连带舞剑人面目都不可见。待到元绍一曲《敕勒》歌罢,凌玉城恰是转到他面前,还剑入鞘,单膝跪倒:
“臣,唯陛下所命。”
解下长剑,双手捧起,徐徐奉过头顶。
元绍面色沉肃,缓缓立起。
面前那人安安静静跪在当地,脊背挺直,肩臂舒展,虽是单膝点地,姿态却骄傲端严得无可形容。到了这一步,原本只要把人扶起来,再说上两句场面话就可以散场,然而,看着眼前那个低头屈膝奉剑而跪的身影,元绍却是迟迟没有动作。
电光石火间,他揽衣踏前一步,手中短刀一扬,当顶劈下!
满殿惊呼!
就连按刀立在元绍侧后方的金吾将军雷勇,也被这一刀激得毛发森立,不由自主地用右手紧紧掐住了左手虎口。这一刀雷奔电掣,一往无回,一柄北凉贵胄席间割肉而食的寻常短刀,竟然在短短两尺距离中劈出了破空厉啸!若是和凌玉城易地而处,就是和主君有二十年君臣情份在前,他也没这个胆子不躲不闪,直面这分川断岳的一刀!
凌玉城却是凝然不动,微微垂目,对头顶如此猛恶的声息完全付之不闻不见。手上一轻,奉过头顶的长剑无声无息断成了两截,短刀更不停顿,直劈而下,咔的一声轻响,头顶银冠裂作两片,一左一右各自坠地。到此地步凌玉城气息才乱了一拍,低头看着破裂的银冠在青砖地面上辘辘滚动,眼神微微一变,终究还是归于寂然。
刀光如练,堪堪及顶而止。元绍还刀入鞘,顾盼四方,声音里说不出的凛冽傲然: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他俯身长臂,一把将凌玉城挽了起来,亲解佩剑,仔仔细细地给他挂在了腰间的带钩上:
“从今而后,与卿共治山河!”
十天后,北凉天统皇帝筑坛虞阳郊外,遍邀各国使节观礼。是日,刑青牛白马,焚燎告天,迎凌玉城为北凉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一章的回目想用“一舞剑器动四方”,我忍了又忍,忍住了……
ps,小凌你的婚礼就只有“刑青牛白马,焚燎告天”这九个字了不好意思,我到现在连迎你入门用马车还是用轿子都没想好
pss:
雷勇心声:
这年头替人打工的同志你伤不起啊!!!!!!
人家国家办纳后礼都是礼部出面有木有!!!!!!!!!!!!
轮到劳资这里是泥马金吾将军一个武将担纲有木有!!!!!!!!!
人家国家办纳后礼!!!!!
至少提前一年开始准备有木有!!!!!!
衣服珠宝器具家什提前十年开始做的都是大把有木有!!!
劳资国家十天搞定有木有啊啊啊有木有!!!!!!!!!!!!!
还是国外旅行结婚一样东西都没带出来有泥马木有!!!!!
尼玛!!!用的东西还不能丢了身份!!!
这都得是贡品市面上根本木有卖的有木有!!!!!!!!!
有木有有木有有木有!!!!!
第20章 洞房昨夜停红烛
北凉在众多泱泱大国当中怎样也算得上是出身蛮夷,加上立国未久,诸多礼制多半草创,连带纳后礼也是各国当中最简单的一个。饶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各项礼节一一行完,帝后二人被从人吹吹打打拥入洞房,凌玉城也早就是一身大汗。
洞房中,珠帘半卷,红烛高烧。说来也真难为了北凉使节,自家皇帝突发奇想地来了这么一出,十天功夫要办完整个纳后礼,使团里个个都是人仰马翻。纵然北凉礼数简单,洞房里种种陈设还是难倒了众人,若不是大虞官方善解人意,把全套帐幔床褥、杯盘碗盏打包在妆奁里送了过来,一时半会儿要寻摸适合北凉皇帝身份的东西,整个虞阳市面上都没处买去。
从人早已静悄悄掩门退出,房中一席酒宴,两副杯筷,元绍笑吟吟提壶斟酒,随手推了一杯过来:
“将军请。”
凌玉城远远坐在桌子对面,低头按住酒杯,脸色阴晴不定。原以为对今天的场面已经有了足够准备,咬紧牙关不是忍不过去,然而整整一天大礼下来,礼官唱和声中一步步走向那位天统皇帝身边,周围祝福话语听在耳边字字句句难堪,洞房中触目尽是喜红漫天鸳鸯匝地,及至到现在和他共处一室,哪怕边上灯烛菜肴传过来的微弱热气,此刻扑在肌肤上都如同千针万棘攒射一般。
凝目看去,被推到面前的那只酒杯乃是羊脂美玉细细琢成,光润无瑕,杯身就着皮色雕出瓜蔓绵延,花叶掩映下瓜身饱满可喜,更有粉蝶双□□舞其上。这其中意思如何再鲜明不过,此刻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火压也压不住的一阵一阵蹿升上来。
元绍也不开口,一手擎杯,微微含笑只是看他。夏夜奥热,两人都是刚刚沐浴更衣换了便服,此刻细细看去,对座那人浴后湿漉漉的散发贴在额前,眉睫犹带雾气,烛光下容色莹润如玉,竟是从未见过的绝色容颜。
心底不由得微微一荡,急忙收束心猿意马,敛容正色。刚刚再道得一个“请”字,凌玉城倏然起立,手一扬,将满满一杯酒连着玉杯掷向地面!
眼看着好好一只合卺杯就要铿然一声电碎星飞,弄出个大不吉利的局面,元绍微微皱眉,虚空一抓,掌心内力吞吐,将酒杯稳稳吸回手中,居然一滴酒水也没有溅出。抬眼望去,凌玉城胸口起伏,紧紧咬着牙关,分明气恼到了极处,按着桌面的手指不住颤抖,显然是强忍着才没有连桌子一起掀翻。低头随意扫了一眼杯身图案,恍然大悟,再看看凌玉城此刻神情态度,原先的十分气恼竟然化成了三分好笑。
一看这杯子就是雷勇会做的事——只为这几日外国使节往来频繁,哥舒夜忙于外事,这些内务不得不交给金吾将军来做,想来是他看也不看,就把虞国送来的全套铺陈一起堆上去了。话又说回来,凭雷勇肚里那点儿墨水,看和不看,其实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僵持半晌,凌玉城勉强平了平气,倒退两步靠墙袖手而立,冷了脸不再开言。元绍等候良久,见他无论如何不肯再回原位,渐渐地也收了笑意,沉下脸色,下巴向前一扬:
“坐。”
这一声大有命令意味,凌玉城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默然落座。两人各自动筷,一张餐桌上寂然无声,只能听见瓷器和瓷器偶尔的轻轻碰响。桌面上金羹玉粒八珍罗列,触目皆是诸般婚宴专用的吉利菜色,一口口咽下去味同嚼蜡,凌玉城低着头勉强吃个半饱,终于忍耐不住,“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面上。
元绍慢慢放下碗筷。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有幸陪他用餐的臣子无不恭恭敬敬陪坐侍膳,偶尔有特别亲密的子侄辈私下里可以谈笑风生,却也无不小心翼翼窥伺喜怒。眼下不过初次同桌共食,就算方才凌玉城当面掷杯,念及他心情不好也没打算计较,谁知道一顿饭吃下来,凌玉城从头到尾甩脸色不说,吃到一半居然还摔了筷子!
更不要说定下君臣名分以来,凌玉城在他面前一直礼节疏略,言语举动,样样都是由着性子来;更不要说当日宴请各国使节,筵前一番针锋相对,出其不意之下他何尝不是惊怒交集!
如果不是知道此人一旦屈膝效忠就不会改移,绝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反口;如果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在这个场合给足他脸面,把一番荒唐举动化作惺惺相惜英雄意气……
“吃饱了?”
“……是。”
“正好有点东西让你看一下。——那边条案上的折子,去拿过来吧。”
和燃着龙凤花烛的供桌相对,墙边摆放着炉瓶器皿的条案上,一本黑皮折子摆得端端正正。凌玉城随手翻开,眼神一掠,顿时雷劈了似的怔在当地。雪白素纸上墨迹淋漓,一字字一句句不用细看就已经刻入心头,正是当日把他打入死牢的九十七款大罪,至今忆及,宛如梦魇。
“看完了?”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悄悄取走了折子,当着他的面随手翻开。抖了一抖,屈指在折子上弹了一下,挺括光洁的纸面簌簌直响:“有什么想法?”
“……看完了。”凌玉城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纸上的字迹,神色一分分惨淡下去,“陛下现在给我看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这上面的罪名,有多少是真的?”
“……”
“答不出来?朕替你说吧。大逆之罪暂且不论,欺罔之罪,将幕友十八人冒入军功,是真的吧?诡劾参将林少风等驻延边堡失律,是真的吧?僭越之罪,与属员物件,令北面叩头,是真的吧?令州县官员跪道迎送,是真的吧?私自锁禁巡抚州县,不逊者辄加鞭挞;私造大将军令箭,将颁发令箭毁坏;赏赉动至于万,提镇叩头谢恩,这些都是真的吧?”
“这些——”都有前因后果,有的是当时形势格禁不得不为,有的是被弹劾的人贻误军机他忍无可忍……凌玉城本能地想要辩解,元绍却不等他开口,一口气说了下去,声音越来越是森冷:
“这些也就算了。专擅之罪,建筑定阳城堡,不行题请,擅发银两;擅用私票行盐;忌刻之罪,凌虐现任职官,纵任私人夺缺;遏抑中书安炳等军功;贪黩之罪,遍置私人,私行盐茶,私占盐窝,遣仆贩卖马匹,抄没诸物私变价银入己,这些事,哪一条哪一款不犯你们虞国的法度,哪一条哪一款冤枉了你?”
“……”凌玉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或许这些事真的是当时不得不为,或许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当真没有私心,但是,于法于律,无言可辩。
“这次下狱,你觉得很难过?很不服?莫非这些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还不够定你一个死罪?”元绍越说越是声色俱厉:“北疆十万军,受命守国门,但知将军令,不奉天子诏!骄横跋扈,不知收敛,狂妄犯上,无人臣之礼!你扪心自问,古往今来像你这样做派的大将,里面有几个能够善终?别提什么功高震主什么倾轧陷害,你是活该!”
手一扬,薄薄的册子“啪”地掼了下来。
一声轻响,宛如惊雷。
凌玉城整个人都被震得晃了一晃,低头定定地看着落在脚下的黑皮折子,雪白纸张凌乱地翻开,上面墨迹纵横,历历现出他北疆血火十年过往。
呼啸纵横,飞扬意气,军令所至,万众俯首。
于今回首,那个龙座之上疲惫憔悴、行事犹疑暗弱的嘉佑皇帝,可有哪怕一天,得到过他发自内心的敬畏忠诚?他这些年行事一天比一天肆意,除了心心念念要守护北疆要痛击敌国,是不是也因为,从来没有把那个皇帝放在眼里?
骄横跋扈,不知收敛,狂妄犯上,无人臣之礼……
他终究慢慢俯身,去捡拾那一纸菲薄的卷册。
作者有话要说: 元绍越说越是声色俱厉:
尼玛北疆十万军,受命守国门有木有!!!亲!!!!!!!!!
尼玛但知将军令!!!!!!!!
不奉天子诏有木有!!!!!!!!!!!!!!
骄横跋扈,不知收敛!!!!!!!!
狂妄犯上,无人臣之礼!!!!!
你扪心自问有木有!!!!!!!!!!!!
尼玛古往今来像你这样做派的大将啊!!!!!!!!!
尼玛里面有几个能够善终?别提神马功高震主什么倾轧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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