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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唐酒卿

时间:2017-03-15 17:18:42  作者:唐酒卿

  两人对视,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时御与苏硕就去了衙门。刘家来了人,刘万沉上有老母下有一女,还有一妻三妾靠着他活。如今见了尸体,老太太哭得几度晕厥,将时寡妇恨之入骨。大刘氏更是扯住了时御的袍角,嚎啕不止,将人骂得狗血淋头。
  钟燮立在边上看,发觉时御……他记得时御。那日大雨中的眼睛叫人印象深刻,只不过今天的时御要更冷漠些,站着任由大刘氏哭喊,也没露个表情。
  孔向雯在侧用袖揩了揩眼角,对钟燮道:“你说凶手可恨不可恨?白发人送黑发人,若我等不将凶手绳之以法,如何能对得住老人家的血泪。”
  “大人说得是。”钟燮呼出口热气,道:“既要速速结案,那今日便请仵作来剖尸验查,确定缘由。这样时寡妇死也死个心服口服,蒙馆纵然有怨,也发作不能。”他说着对孔向雯抬袖行礼,“昨日承蒙大人点拨,下官辗转反侧想了又想,既为官维正,就该坦坦荡荡以查此案。”他抬头,微笑道:“大人道‘纸上谈兵终无用’所言极是,为绝日后左支右拙之顾,不若眼下就身行竭力,尽早结案,尽早归府。大人以为如何?”
  孔向雯盯着他面色不动,依然留着眼角眉梢上的悲悯之色,道:“如辰,你可知如今是个什么案子吗?你确信仵作剖尸就能洗时寡妇之恶?如辰。”他扶了扶钟燮的手臂,面容沉重道:“既然如此,那便查罢。”
  钟燮一愣。
  孔向雯道:“我只怕你一心求证,却白走了这一遭。但你执意如此,我便不再多说。”说罢,他扬声道:“来人,去将仵作快马带回,赶在今日落日之前,将刘万沉验查一遍。”
  他话一出,刘老太太率先哭嚎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儿才去,你们怎忍心剖尸辱人?万万使不得!”
  孔向雯将老人家扶起,沉声宽慰道:“老夫人不知,这仵作验查虽是条律,作用却在明查缘由,是必不可少。”又惭愧道:“冒犯了。”
  老太太伏他手臂嚎啕大哭,孔向雯面上不见恼色。将人搀扶着,一遍遍耐心安慰,教人一眼看去,都要叹一声好官。
  钟燮束了手,只是看着。
  末了众人散去,待仵作前来的时候,苏硕与时御亲来道谢。
  钟燮站在衙门的门槛外,仰头看天沉阴色,他道:“不必谢我,按律办事。”又看向两人,道:“不过暴雨在后,围栏不稳。时公子,早些防备。”
  说罢甩袖下阶,自去了。
  “他说这话,可是仵作有问题?”苏硕凝重神色,“这按察司是怎么回事,竟像是要咬定此案不松口。我们虽大江南北都跑过,却未曾与官家交恶过。堂堂一个提刑按察副使,何必费力压这样一条案子。”
  “有人按律办事,有人听令办事。”时御道:“我听闻刘清欢离家多年,恐怕是入了青平府。”
  “那何必等到此时发难?”苏硕百思不得其解,“他若是要报仇,这些年尽吃白饭去了吗?”
  “兴许吧。”时御抬头看天,道:“先回馆中,告诉师父。”
  快马在入夜后赶到,仵作一下马立刻入停尸处,由孔向雯、钟燮在内守看,其余人皆不得入内。
  这会儿开始下雨,时御靠檐下站着,看暗色里的长河镇亮起灯火,又被雨蒙住了视线。苏硕蹲在一旁,擦了火石,一下一下的响起擦声。
  两人都未交谈,只等待着。
  钟燮在里边的墙角处蒙了帕,抱肩盯着仵作掀起白布,露出刘万沉的脸。一旁的孔向雯一样蒙了帕,用袖遮挡在眼前,对他道:“罪过罪过。”
  钟燮没回话,目光不离开仵作的手。哪怕中途的情形令他面色发白,胃中翻滚,他也不敢移开目光。
  唯恐仵作在他眼下捣鬼。他始终觉得,孔向雯转口答应此事,其中必有蹊跷。
  验查直到后半夜才停,仵作净手换衣,出来对孔向雯道:“小人验查完毕,现与大人口间整理,今夜之后递交纸述。此人既无中毒迹象,也无久病印记,是外物致死。”又道:“脸上一道伤口最为致命,应是剪子直剖门面,重击晴明穴。不仅手臂、左肩有捅扎洞痕,手背与脖颈亦有划伤。倒地后后脑砸地,已经身亡。”
  钟燮忍不住插声:“然其遭重击之后,尚能行动,并非立刻死亡。”
  仵作不带感情道:“大人可是亲眼所见?”
  钟燮一顿,“不曾。”
  仵作便不再回答,只对孔向雯俯礼道:“若无其他验查之事,小人先行告退。”
  孔向雯道:“陈伯辛苦,早些去休息。”待人走后,他转头看向钟燮,并不嗤笑或露不屑,只缓声道:“如辰,我知你有清正为官的抱负,但此事如我所说,已能结案。刘万沉夜寻时寡妇妄续前尘,时寡妇不从反杀,案因一眼明了有何争议?”
  “时氏来镇中半月,除蒙馆外,相识旧人皆不知晓。刘万沉如何能寻到地方?”钟燮不退半分,道:“况且他彼时烂醉如泥,又是怎么翻入院中?跟随仆从皆不在侧,谁帮他寻路翻墙?”
  “你又怎知道他与时寡妇绝无联系?如辰,你全凭那妇人的一面之词妄想清正,这又如何能说服人?”
  “此案尚存疑点,下官——”
  “钟燮。”孔向雯忽抬声音,“督粮道下巡田地,你已经在长河镇耽搁太久了。”
  钟燮袖中拳一紧,生生被卡住的不仅是话,还有那么一点他原本滚烫的心。
  “钟老对你给予厚望。”孔向雯又缓和下去,“中枢贺家自贺安常归隐后再无中流砥柱,如今正是清流空缺之时,你来青平不出两年,必能升至我如今的位置。我明白你想要公正廉明的心,然而此事难道不正是在严惩凶手吗?你……”
  “下官告辞。”
  钟燮转身入雨,就这么走了。孔向雯驻步在原地,见他出了门,淡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既然是高门嫡子,又何必显这一身痴想?”他一甩袖,也去了。
  钟燮出了衙门就往住处去,人都要到了门口,又淋着雨转头去了酒铺子。
  铺子仅支了油棚挡雨,只有他一位客人。伙计给他上了酒,他开塞自饮,入口便知掺了大半的水。他也不恼,就这么一杯一杯,喝得人仿佛醉了。
  待壶中空空,他忽地将杯一掷,大声道:“上酒!”又大笑道:“正是酒中客卿销万愁!”
  伙计又连上了几壶,他尽数喝了,伏在案上数着酒壶,“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声狂?②恨不能生于布衣家!白鸥啊白鸥,你当日离京,是不是也在鹿懿山下这般心情?”
  他渐渐埋起脸,笑声渐止。
  “我不认这个命。”他低声呢喃:“我必要从这里,做一番名堂。”
  雨嗒嗒地下,石板被砸得凹凸不平。
  钟燮趴着不动,像是睡着了。
  光脚的人停在棚外边,突地向他走过来。一只脏兮兮的手推在他肩头,他不理,就持之以恒的继续。
  钟燮长叹一声,仰头靠在椅背,无奈道:“今日我无钱给你,也无兴致抓你,你快走。”
  竟然是那日吐了他一袍的小贼。
  这小子今日被雨冲了,脸上倒干净了许多。眼睛依然黑亮,神色依然冷酷。他既不走,也不说话。
  钟燮只得伸手摘了钱袋,抛给他,道:“都是我这月的俸禄。”又皱眉道:“好歹是个督粮道,东奔西走的,朝廷在俸禄上委实抠门。”
  谁知这小贼反手又将钱袋给他扔回去,盯着他。
  钟燮侧目,“不够么。”他又掏了袖,摸出几个铜板按在钱袋上。
  这小贼却倏地出声。
  “你是当官的吗。”
  钟燮直起身,道:“你要报官?”他今日喝了掺了水的劣酒,反而显出与平日的不同。他又笑了笑,道:“自首吗?”
  “有人杀人。”
  钟燮笑一顿,他抬眼,沉声道:“什么?”
  小贼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掌,“我知道报官有奖,你给钱,我带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梧叶儿·别情》——关汉卿
  ②:选自《水调歌头·长恨复长恨》——稼轩
  副cp终于来了。
  
  第15章 起澜
  
  小贼走得快,钟燮紧跟在后。出了镇一路往西,是片荒草萋野。这枯草都到了钟燮半腰,小贼一到此地更是如鱼得水,险些将钟燮甩掉。靴子陷进泥泞里,钟燮狼狈的跟,约摸一里路,两人终于穿过了枯草丛。
  这小贼停了步,抬头用下巴点了点前方。
  钟燮看不清,侧滑下凹的坑里黑漆漆,有些枯草断枝交错横当,他走近了几步,忽然捉住了小贼的手臂。
  “同去。”
  雨啪嗒啪嗒的打,这小贼猛力挣开他的手,极其厌恶地搓了把自己的手臂,反手拽了他腰带,将人拉拽向坑。
  钟燮蹲身扒开枯草,在雨中似乎闻见了焚烧过的味道。他伏身,探手进去,摸到了硬邦邦的身体,也不知道拽了哪里,将尸体提拖出半身。
  他才看清,胃里陡然抽搐纠拧,人想也不想就松了手,避头呕声。
  这尸体似乎被划花了脸,又被焚烧过。若非这场大雨,恐怕只剩黑黢黢的躯干。然而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正拽了尸体的胸口,将人拖出来恰好露出惨不忍睹的头。
  “昨夜。”小贼蹲在尸体旁,将尸体焚烧一半衣服扒下来,露出里面混杂暗红发紫的尸斑。“有人把他扔在这里,今日下午又来焚烧。”他面对尸体犹如面对寻常,眼里没有任何惧怕。甚至在钟燮呕吐期间,还用力将尸体推翻了个身。
  雨冲在脸上,钟燮别头缓了息,才转回来。他将尸体扫了一遍,在扒下来的衣衫上摩挲,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背部并没有伤痕,他翻看着尸体肩头,强忍住面对这张脸的忌惮,在尸体肩头发现了窟窿捅扎的痕迹。钟燮又将人前襟扒开,见尸体胸口也被扎了数下。
  小贼指在那胸口,道:“这是拖过来之后扎的。”他微顿,“忘记扎了多少刀。”
  钟燮抬头看他,沉声:“你昨夜在这里做什么?”
  小贼不吭声,钟燮拽紧他,拖到眼前,道:“如果你说不清楚,这案子就要从你开始审!”
  小贼被雨淋得眼睛更亮,他盯着钟燮,道:“跟来杀人!”见钟燮震惊,他挣脱身,低狠道:“但不是杀这个。”
  “你跟着他们来的?”钟燮紧声追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小贼站起身,平声道:“我已经带你来了。我走了。”
  钟燮扑身扯住了他的手,道:“你是人证!”见他已然露出怒色不耐,又道:“你若说清楚,我就再加奖银!”钟燮说着摸向胸口,结果今日的钱袋都已经交出去了,哪里还有钱?
  小贼冷笑,就要挣手。
  钟燮心一横,拽下腰侧的玉佩抛给他,“先抵着!”
  夜雨里的玉佩溅了水和泥,摸在指尖却异常滑腻细致。小贼翻看一遍,确定值钱后塞进了自己怀里,又蹲下身。
  然而这次他还没开口,就倏地拎拽过钟燮的领口,眼中带着警惕扫向枯草丛。
  “回来了!”
  他拽着钟燮猫腰就往枯草丛另一头钻,这尸体来不及推,钟燮被他扯得跌撞。人才进草丛就栽进泥泞里,扑了一脸一身的泥。钟燮甩着一头泥水,在雨中看见小贼对他比划出闭嘴的手势。
  交谈声在夜雨并不明显,却能听见。
  “手脚麻利,拖去……”拨开枯草时这声音一滞,继而回头怒斥道:“你们没塞进去?!”
  “呸。”吐着雨水的男人跟着望过去,见那尸体露了半身躺在泥巴里,也是一愣,惊声:“不、不,大家可是看着我塞进去的!”他道:“这怎么出来了?”又在夜雨里打了个寒颤,“难不成是自己爬的吗?”
  “人早死了。”有人蹲下在尸体旁,目光却蓦然盯着地上,再顺着脚印望过去。
  小贼突然凶狠地扯了把钟燮的后领,全当打招呼,而后自己先窜出去,冲进草丛就跑。
  要命!
  钟燮跟着手脚并用爬起来,没站稳就追上去。
  后边的人跟着就冲,见两人已经跑了,不仅猝骂一声:“不能让他们跑了!”说着在自己人后边狠踹一脚,骂道:“不然就是我们掉脑袋!”
  钟燮大口喘息,雨疯狂扑打在脸上,他和小贼渐渐拉开距离,脚下的泥泞越积越多,他提脚的速度都慢了。可是后边的人穷追不舍,他再自负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去讲道理!
  小贼根本不回头,一路猛冲。钟燮觉得胸口都要干裂了,他一直喘息的喉中灼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冲,只能用力盯紧小贼的后脑勺,不要让自己落下去。
  谁知那小王八蛋忽然急停,调头就冲回来。
  “长河!”他对钟燮挥手,“前面挡了长河!”
  “我、咳我以为你知道路?!”钟燮抄手拦拖住他回冲的势头,拼了命踩着漫到小腿的泥巴继续往前冲,厉声道:“后面是死路!下河!我们下河!”
  “我不会凫水!”小贼被他拽着前走,大声道:“你下!我从后跑!”
  钟燮不松手,死拖住他人,道:“我还没审完!你必须跟我在一起!”他急中生智,袭摸到小贼胸口,道:“案还未查!这奖银就不算数!”
  这小贼怒极,又生生咽下去,只能跟着往前跑。等钟燮冲到长河边时他回头都能看清追赶人的脸了,他深呼气,连句话也不及说,带着小贼一头扑进长河水中。
  这小子不及他就这么扑进去了,被河水猛呛鼻腔,入水就剧烈挣扎。钟燮按了他后背,带着人浮出水面,在他咳完水后又一头闷进去。
  岸边的人摔手怒骂,回身踹倒先前的男人,恶声道:“快他妈的去禀报!让大人封了这块地!”他咬牙咆哮道:“赶不及你就等着死吧!”
  钟燮扒上岸时,已经竭力了。他栽在泥巴滩上,再也顾不得整洁端正,只能喘息。过了一会儿,他探手在自己身侧的小贼脸上拍了拍。
  这人顿时睁了眼,吐了冲进嘴里的泥沙,撑身缓力。
  “加钱。”他瞪向钟燮。
  钟燮扯掉松了的发带,道:“那玉佩能抵京都最好的宅子,你既然要做卖消息的生意,就不要太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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