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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唐酒卿

时间:2017-03-15 17:18:42  作者:唐酒卿

  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那罗刹的目光就从朴丞脸上划过去,像是把刀,又像是把钩,叫朴丞如坐针毡。
  时御负了手,先将这几个小子挨个看了,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边却挨个给脑门上贴了“麻烦”两个字。尤其是朴丞,这小子他记得,上回就言辞浪荡,眼睛尽往先生身上去,如今更是变本加厉,还叫钟攸俯身离得那么近。
  钟攸今日讲得不多,讲堂散得早。午时稍休,午后就是蹴鞠与书阁读书两件事情。朴丞没多留,抄了后门就走。他以往都会在讲堂多留一阵,今日走得快,反倒让旁人惊奇。
  正赶上苏舟、榕漾,少臻三人去吃饭,苏舟见他擦身,先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少臻道:“火烧屁股似的。”
  榕漾拉了他衣角,道:“早去也不成,炖肉都是压着刻点出锅。你同我们一块,正赶上。”
  朴丞想说老子才不稀罕,可话到了嘴边,见榕漾满眼期待,又咽了回去,勉强道:“噢。”
  “噢甚。”少臻夺了榕漾拉着他的手,“此子向来眼高于顶,心里边肯定不稀罕。”
  朴丞嘶声,拽了榕漾的胳膊,“你怎么容忍此人到如今?老子见一回想揍一回。”又对少臻道:“松手,他先拉老子的。”
  少臻牙疼,“你是不认得路还是没离过娘,非得人牵着走,毛病。”
  “诶。”苏舟插了身进来,将两人肩头揽了,只道:“上回不是挺好的吗?虽不是什么一笑泯恩仇,但也不至于见面就要你死我活。况且这个抢肉关头,都是亲兄弟啊。”
  榕漾只得两边都拉了衣角,安抚道:“是了是了,肉要出锅了。”他对朴丞道:“真的很好吃。”
  朴丞原本一腔呛声,尽数变成了,“……走。”他走了几步,又浑身难受起来,心道这小瞎子没吃过好东西,对个炖肉也大惊小怪,自己理他作甚!
  结果直到吃完肉也没想出这到底是为甚。
  下午蹴鞠,往日都是先生陪着颠几个花哨,再交给朴丞和苏舟做彩头。谁知今日罗刹在边上,朴丞的鞠在脚底下滚了又滚,也没敢横踢出去。
  晚上回省心舍,榕漾对他咬耳朵,问道:“你是不是怕六哥?”
  “怕?”朴丞皱眉,“六哥谁啊。”
  榕漾眯眼道:“就是时御呀,今日和先生讲话的人,是师兄的六哥。”
  “……老子。”朴丞挺直胸,对榕漾咬牙道:“老子才不怕!”见榕漾哦了一声,他又有点虚,偏不想对这小瞎子露怯,又拉了人的后领,反复道:“老子不怕!你再提,我就拔了你的牙!”
  榕漾惊恐又困惑的捂了嘴,问他:“为什么要拔我的牙?”又道:“是因为你真的很怕吗?”
  朴丞滞声,捏了他脸颊威胁道:“闭嘴!”
  后边少臻抄手就是一书扣朴丞脑袋上,喝道:“你才闭嘴!”他正写着明日的文章,被朴丞吵得烦。
  “老子——”朴丞要回头,那天天都在吃吃吃的师兄正入门,塞了块年糕给榕漾。朴丞立刻忘了回头,捏着榕漾鼓鼓囊囊的脸蛋,对苏舟怒道:“你给他吃了什么!”又嫌弃道:“你上茅厕没净手!”
  苏舟抬手枕后边,风轻云淡道:“朴丞啊,这人,就是要不拘小节方能成——”
  少臻砸书,“吵死了!”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不提。
  那边钟攸和时御往家去,几步路,因天晚没人,就走得慢。时御牵着先生,走了半响,忽地道:“钟訾是先生什么人。”
  钟攸正努力看着脚下,闻声随口道:“隔壁住的人。”出口了又想了想,“不熟,算是兄弟。他本与他娘住我院子隔壁,挨着大哥。因父亲喜欢,后来就搬到前边去,挨着父亲的院子。”他说这笑了笑,“府里边就这样,父亲看重谁,边上就住谁。这么些年数下来,住得最多的竟是如辰。”
  时御嗯了声,才缓慢道:“……我打他了。”
  钟攸步一顿,竟没反应过来,他愣了几瞬,才笑起来,道:“怎么想着打他了?”
  “遇着了。”时御没提因为什么事,只道:“他带我去了烟粟私行,碰过这东西。但想来算不上管事。”
  “你看江塘钟家。”钟攸伸出一只手,三指分离,他道:“看似是三房分制,实际是一人独掌。”那三指合并起来,一只手拢紧,道:“父亲才是钟家的口,钟家的眼,钟家的心。”钟攸笑意淡了,他道:“烟粟,黄金为价。私下流通暂且不知,起码明面上,止在江塘,与其说只有钟家能给它通畅长河沿岸的保护符,不如说只有钟留青这个人给能它。然而父亲处事,向来厌恶由人掌控。海商要与他谈生意,须得把腰恭下去,否则他必定,要压倒人跪下为止。此次你与苏大哥停滞江塘,正显钟家水路的厉害。海商能暗通流入烟粟,那是钟家睁一眼闭一眼,给大家留个脸面。可如果烟粟货源要拿捏在别人的手里。”
  钟攸顿了半响,在夜色中轻舒一口气。
  “不知京都如何动作,但很快,南下诸商是一定要为烟粟过招。就你此行而观,父亲是要带钟家争一争。”
  但是争一争什么?
  绝不仅仅是烟粟货源,只怕还有运河开凿的最后定断。                       

    第37章 暗礁

  正如钟攸所言, 天方入四月, 徐杭诸商先经了场动荡。原本畅通内陆的货流堵塞,除了钟家,竟谁也越不过长河。腹地青平、无翰首当其冲,各个行当都被掐住了咽喉,一时间众货告急, 惊起愤声。但这一次, 江塘钟家一改顺从之态, 是铁定主意, 要控徐杭众商在手。
  依照当今陛下的心思,本是断然容不得这种僭越。然而朝廷一直毫不动作, 亦如蒙辰猜测的,皇帝也盯住了烟粟暴利, 需要靠江塘钟家这只虎, 先口夺食。
  钟鹤率先上奏,力求驳压下江塘钟家,言尽养虎实乃下下策,然而皇帝未应。紧接着昌乐侯接奏,同样进言强压商贾,然而皇帝依旧未应。
  朴丞几个下了学,就见书院门口停了顶轿子。旁人看不出,可朴丞抄了手臂,道:“先生的贵客来了。”
  苏舟眼力好,却也没看出这轿子有什么尊贵之处。朴丞冷哼,仰头点了那轿子,道:“木都是好木,缎面压得色深,可料子却是极贵的料子。这来人明明是个金贵的,偏要装成一副穷酸样,可见其人虚伪至极。”
  “你连人面也未见,就如此定论,难不成还要教人夸一句厉害。”少臻夹着书,也跟着望了两眼,没放在心上,只催促道:“快些走,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挨不着我们几个事。”
  榕漾看不清,自是插不上话。朴丞也不做回事,四人闲谈着就往厨房去。
  但朴丞说得没错,来者确实是钟攸的贵客,还是个稀罕地贵客。
  “怎找到此处的。”钟攸带人往院中房屋去,两人正走过桃枝下边,这人弯了些腰,露出脸来。正是周璞。
  “侥幸。”周璞依旧是一派儒雅作风,全然看不出监察御史的凌厉,他道:“从如辰那打听出来的。”人又笑笑,“可费了我几坛好酒。”
  两人俱笑,周璞眺目东山,念道:“你这地倒是清净,依山傍水,村歌农色。京都比不得。”
  钟攸垂眸温笑,听着周璞道:“年前惊动的案子,我也瞧了。正寻思如辰何时来的执金令,又想你在这里,倒不奇怪了。”
  “这令也不止我一人。”钟攸抬首,与他同站在阴凉处,道:“留着无用,如辰多是能用上。”
  “可他那不怕死的劲头。”周璞摇头叹道:“还真让人提心吊胆。”
  “无妨。”钟攸眼中微沉,“钟老担得住。”
  周璞转头来看他,“你当突然离京,我料想其中必有缘故。可是因为钟老?”
  “一半一半。”钟攸笑,“还是我自己疲懒,背不起凌云壮志。”
  周璞正色,“这就言重了。你是什么脾性,我们还能不知?钟老他向来奉着稳字行事,只是如今京中门阀林立,老人家也难免会草木皆兵。如辰知道吗?”见钟攸不答,他便长叹道:“那就是不知了。这可如何是好,我居中间,是说还是不说?你瞒着他,来日他自己知道了,心下定会愧疚个千百次。”
  钟攸忽地竖了一根手指,他眼半阖,淡淡道:“那就让他永远不知道。”
  周璞一愣,皱眉道:“……难不成还有隐情?钟子鸣自负前辈,向来不愿与我们这一众为难,他到底为何要独独对着你,如此发难?”
  钟攸哈哈道:“谁知道呢。”
  闲云白鸥,他退出京都之时,正是名头乘风陡立之时。要说其中没缘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谁家的好儿郎,没有个凌云志?然而缘故是个什么缘故,就是周璞,也不甚详知。事到如今,只怕唯有钟子鸣与钟攸,是最明白的。
  钟攸没在这话上停,他看见时御的身形,先露了笑意,对周璞道:“留下来用饭,我家猎来的山鸡,正好做炖个番薯,让你尝尝野味。”
  这个“我家”很有意味。周璞望见那年轻人,那年轻人也望过来,却不是看他,而是先落在钟攸身上。
  周璞微怔之下竟笑了笑,低语道:“还真是……”
  周璞不比钟燮,他不是钟攸的总角,他只是钟攸京中相识的朋友。一顿饭主宾皆欢,周璞提及了些从前上学的趣事,倒让时御侧耳听了很久。人走时钟攸相送,临上轿子时,周璞低声道:“年前那案子我也瞧了,想必昌乐侯会加以责难。”他揣测着钟攸的神色,问道:“还是已经来过了?”
  钟攸道:“是来过了,但迟迟不见后续。”
  “前些日子见他已经收拾府邸,想必入无翰的日子提前了。他去了无翰,可就挨在了青平边上,离此地不远,你须留心。”
  “我当留心。”钟攸含笑,“路上当心。”
  周璞颔首,上轿便去了。
  钟攸看着轿子远了,正逢朴丞颠着鞠经过,他探头瞧了人走,难得多嘴一句:“那是京里边来的官吧。”
  这小子眼力不错,钟攸反倒问他:“怎么就是京里来的?”
  朴丞抱起鞠,闻言指了指自己,“老子——”他见钟攸看着自己,咽了老子,改成:“我在徐杭待得久,官见了不少。南下府州的官稀罕架子阔气,只有京都的官,才讲究看起来要清苦穷酸。”
  钟攸不禁笑了,只问他:“那你喜欢哪一个?”
  朴丞愣了愣,挺直了胸口,稳声道:“北阳,北阳军就不这样。”他抱着鞠像揣着把刀,挺着的胸口像揣着个向往,他道:“做文官有什么好,虚里来往。我就喜欢靖陲。”他露了笑,眉间桀骜难驯,“老子将来要去靖陲做将军!”
  钟攸正转身的步一顿,回眸将这小子正看了,道:“倒也合适。”
  这小子一身毛刺棱突,该好好打磨,指不定将来就是把锋芒毕露的好刀呢?
  时御洗着碗,钟攸入了屋看了一会儿。正逢午后,外边小子们蹴鞠喊声,没人留意厨房。钟攸丢了颗糖压嘴里,在时御边上发呆。
  他道:“阿御。”
  时御偏头过去,钟攸舌尖抵着糖,似乎在想事情。时御问道:“嗯?”
  钟攸舌尖被糖角划痛,他道:“上回的杀手埋在东山?”
  时御抹净碟上的水,随即问道:“怎么了?”
  钟攸道:“我觉得不大像是昌乐侯的人。”他眼望着午后腾飘的细尘,慢慢道:“是我不对。此事卡的时机太好,让人觉得只有昌乐侯会派遣人来,然而如今我再一思索,却觉得不像了。”
  钟攸隐约觉得不对,是因为周璞临行前的嘱咐。此案一出,死了个刘清欢,人人都觉昌乐侯必定会施以报复,连粗阅此案的周璞都这么认为——这反倒令人生疑。昌乐侯何须在人眼皮底下行事?
  钟攸嘴里的糖化尽,他想舔唇,时御先转了头来,在他唇上尝了尝。年轻人趁着这午热余光,一手扶了他后脑,压在他唇上低声道:“真的假的总会露出尾巴,我们是两个人,谁也不怕。”
  钟攸露了笑,和他唇间相碰了碰。
  几日后书院休日,朴丞照例去了赌馆。那深色垂帷一掀,他脚才跨进去,就有伙计过来贴脸喊着大少来了。朴丞随意的抬了手指,意示自己还在老桌。他往过去走,一边突然横挤出一人,谄媚道:“小的给朴大少磕头了!”
  那脑门哐当一声砸在脚边,朴丞皱眉,却记不得这人是谁。此人趴露在地上的左手断了一只食指,因是新断不久,还包着血条。
  朴丞抛了银子过去,移开脚,“跪什么礼,怪脏的。”
  此人笑嘻嘻地收了。奇怪往日挨着朴丞恨不得黏身陪着的伙计却让了道,不动声色空了隙给这人钻。这人跟着朴丞一路跑,殷切道:“大少还是玩从前的花样?”
  “不次次都是吗。”朴丞丢了钱袋过去,“你新来的?”
  这人点头哈腰道:“诶、诶是!小的马上给您排盘。”
  朴丞玩了几把,这人都跟在边上,该出声的时候出声,不该出声的时候也相当识趣,眼色不差。没人给朴丞翻新花样,他玩了两把就厌了,银子也没,赏给这人了。
  这人揣摩着他的神色,见少年人有些恹恹,便小声道:“大少这是腻了?”
  “没什么意思。”朴丞抛玩着骰子,道:“回头叫管事的来,这花样不打变的,赌馆也开成死场。”他丢了骰子,拍了袍,道:“那就这么着,爷今日不玩了,走人。”
  朴丞要走,这人壮着胆子拉了他袍角,连声道:“您等等!”他在朴丞皱眉阴戾的目光里讪讪松开了手,在自己袍子上擦了几把,咽了唾液,带着兴奋和试探,道:“您,您要不要尝尝新鲜的?”
  朴丞抬首,“新鲜的?”
  这人嘿声低笑,拢着口小声道:“小的带您瞧瞧?保准过瘾!”
  朴丞这倒来了兴趣,掀袍的手一顿,声音却沉了,“要是不过瘾,你头给爷爷当鞠踢么?”这人瑟缩,朴丞才冷笑,“拿来让爷爷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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