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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皈——段无诤

时间:2017-03-18 17:21:06  作者:段无诤

  他轻声道:“轻易剥夺别人生命的人,应该由别人来决断他的生命。死是解脱,不是惩罚。”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岳沉檀缓缓开口道,“天有好生之德,地有载物之厚,你怜悯心起,又何必掩藏。”
  怜悯心?
  出谷前从未发现,自己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物。这样的心性,让师父师兄知道了,少不得得说教一顿。
  贾无欺强压住自己飞快闪过的各种念头,嘴角一抽,不阴不阳道:“多谢大师指点。”
  岳沉檀看他一眼,目光冰冷,毫无温度。
  贾无欺知道自己又得罪他了。那又如何?不过萍水相逢,反正马上就该拆伙,天涯不见了。
  还剩最后一个机关,就能揭开凶手的庐山真面目,就差最后几步,就能逃出生天了。贾无欺咽了咽口水,将视线移向了最后一阶石阶上。
  最后一个机关,与前面的都不相同。两块石板上,嵌着两只玲珑剔透的酒杯。酒杯里美酒馥郁芬芳,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深吸一口气。而波光微荡的酒面上,分别飘着一朵娇艳的鲜花和一片翠绿的树叶。两只酒杯两侧都分别刻着两个字,一个是“喝”,一个是“摔”。
  前面游刃有余解开机关的两人,现在都有了些犹豫。面前的两只酒杯,是只选一杯,还是两杯都选?
  若是只选一杯,又有个“喝”字,此举到底是为了考识毒还是为了考魄力?考识毒,自然喝与摔的是无毒那一杯,考魄力,恐怕要喝下有毒的那一杯才能过关。
  若是两杯都要选,则至少有一杯暗藏毒药,喝还是不喝,摔还是不摔?若按字所言,则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人要承担暴毙身亡的风险,若不按字说的做,机关会不会如同那没有图案的石板一样,依旧被触发?
  贾无欺的目光在两个酒杯上游移,就在他刚要开口做决断的时候,岳沉檀沉默地伸出了手。他毫不迟疑地拿起飘着鲜花的那一杯,一饮而尽。贾无欺见状,只能立刻将飘着树叶的那一杯一把抓来喝干。只听“啪啪”两声,两个酒杯应声摔成了碎片,一阵金属转动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响起,复而归为平静。
  两人在一片寂静之中,踏上了最后一阶石阶。
  成功了。
  当两人走上平地时,贾无欺长吁了一口气,他从未觉得坚实的土地是这样的可爱动人。想到刚才岳沉檀的举动,他瞟了对方一眼,月光之下,岳沉檀白皙的面庞显得分外冷峻。
  他轻咳一声,干巴巴开口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说着,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可惜对方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岳沉檀目光沉静,声色如常,回了他一句:“无妨。”
  也许是自己判断错了。
  贾无欺暗自道,那两杯说不定都是无毒的美酒,设下机关的人只是为了考考他们的胆量。这也许算是那人最后的任性吧。
  他微微悬起的心放了下来,跟在岳沉檀身侧,朝大殿走去。


第25回
  太冲剑派剑宗驻地的大殿内,张灯结彩,辉煌的灯火下,鲜艳的绸缎将每根横梁缠绕包裹,有一种华丽妖娆的美。大殿正门大敞,无声欢迎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可惜这样华美的雕栏画栋间,却无琴无瑟,无歌无舞。这个曾经摆满尸棺的大堂中央,如今只坐着一个人。他半倚在桌前,着一身艳丽的红袍,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一红一黑,美得霸道而张扬。
  他是琴痴,是天才剑客,也是太冲剑宗的掌门,叶藏花。可无论哪一种身份,也从未让他展现出过如此夺人心魄的美丽。
  看着两人愈来愈来近的身影,他不急反笑,唇角微微上翘,柳眉弯弯,高张的艳帜中,竟带了几分少年人的烂漫。
  “你们来了。”他如同殷勤的主人一般,温声打着招呼。
  “我们来了。”贾无欺也像知礼的客人一样,礼貌的应了声,施施然坐在了一侧的空椅上。
  一时间无人说话,一室静谧。只有灯花剥落的声音,与三人平缓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一股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随着“破”的一声,又一处花灯中,灰烬在灯芯的火焰上绽放出最后的花朵,叶藏花终于朱唇轻启,率先开了口。
  “不想要问点什么吗?”他一副悠然自若的姿态,不知是因为成竹在胸稳操胜券还是堪破世事无挂无牵。
  贾无欺直直看向他:“那两杯酒,可有问题?”
  “呵。”像是听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叶藏花笑意盈盈道,“就算有问题,无欺你们业已喝下,再问又有何用?”
  贾无欺闻言心头一惊,知道自己隐隐的不安恐要成真,面上却十分淡定:“宁肯死得明白,也不想自欺欺人。”
  “无欺倒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叶藏花莞尔,“放心,待你给我解惑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那酒中的秘密。”
  “解惑?”贾无欺略一拱手,“叶掌门惊才艳绝,还需要我等凡夫解惑么?当不起,当不起。”
  他话中带了十二分的讽意,叶藏花却不恼,芙蓉面上依旧泛着笑意:“无欺机敏聪慧,自然当得起。”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们是何时怀疑我的?”
  “单说我的话,那就早啦。”贾无欺笑的像个无赖,“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怀疑你了。”
  岳沉檀端坐在木椅上,只说了三个字:“张大虎。”
  “你竟然比我还早?”贾无欺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岳沉檀,“行啊岳兄,够深藏不露的。”他看到对方的侧脸倏地绷紧,却没有再开口回应他。难道这人,还在与他治气?出家人不是宽大为怀么,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贾无欺撇了撇嘴。
  叶藏花眼波流转,目光在二人面上一扫,随即道:“如此说来,是不晚。”
  “叶掌门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从小多疑。”贾无欺后槽牙一磨,接过话来,“你说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追击黑衣人偏偏就遇上你,本来能将人抓住的可就堪堪被琴声扰了心神。”
  “当时无欺可不是这么说的。”叶藏花嫣然一笑,“你那一席话,让我忍不住想要与你相交呢。”
  “谢叶掌门赏识。”贾无欺眉峰一挑,“叶掌门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可高攀不上。”
  “哎,我还真是有点怀念从前的你。”叶藏花的语气熟稔而多情,“即便是骗人,也让人心里十分熨帖。”说着,他颇怀深意地看了岳沉檀一眼,“沉檀,你说是吧?”
  与叶藏花的交锋并未让贾无欺紧张,倒是对方的一声“沉檀”,将他整个心都提了起来。他眼梢余光一瞥,岳沉檀如被人点穴封喉一般,硬邦邦的坐在木椅之上,听到问话,他依旧薄唇紧抿,喉头分毫未动。
  不知为何,贾无欺此时十分想听岳沉檀说一句话,哪怕是弄出一点动静也好。可对方偏不如他愿,侧耳听去,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更遑论其他声响了。
  这人是偏要与自己作对吗?脾气真是硬的像块石头。贾无欺心中憋气,兀自收回了视线。
  “看来沉檀是不愿与我多话了。”叶藏花笑吟吟地替岳沉檀回答了问题,视线又落在了贾无欺身上,“作为曾经不在意彼此皮相的朋友,无欺应该不介意告诉我,哪里露出了破绽吧?”
  贾无欺心情不好,语气也变得不甚愉快。他冷哼一声:“那可就多了。方才岳兄说张大虎,倒是提醒了我,他死前指着一棵梅树,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在指正梅独凛,现在想想,恐怕他是别的意思。”
  “哦?”叶藏花眯了眯眼。
  “时值夏日,那梅树并未开花,只有一树茂密的树叶。因此,有可能对方暗示的凶手,不是梅独凛,而是你。”贾无欺看了叶藏花一眼,声音微微抬高,“当然,也有别的可能。”
  “别的可能?”叶藏花此时终于不再挂着一幅微笑的假面,他笑容微敛,整个面庞锋芒毕露,“什么别的可能?”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贾无欺好整以暇的望向他,“你不告诉我那两杯酒中的关窍,我自然也选择不告诉你什么是别的可能。”
  “也罢。”叶藏花眸色一沉,声音如金属般冰冷,“继续。”
  贾无欺才不在意他态度的转变,吊儿郎当道:“张大虎之后便是你与黑衣人同时出现,这种巧合不是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会怀疑。太殷真人那里也是,他房屋周围为何寸草不生?他看到树叶为何突然发狂?”贾无欺意味深长道,“恐怕这位真人对什么叶啊花啊草啊的字眼十分敏感,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你倒观察得颇为仔细。”叶藏花看向他,目光深邃。
  “这还是得多谢岳兄的帮忙。”贾无欺飞快的瞥了一眼一侧坚如磐石的身影,继续道,“接着便是那三大剑派在大殿闹事。我与岳兄先行前往,你却迟迟未到。从山路尽头到大殿不过数百步,你又为何姗姗来迟?想必是刻意为之。”说着,他目光如利矢,倏地直直打在叶藏花的脸上,“你恐怕对我并没有那么感兴趣,真正想试探的是岳兄的深浅。”


第26回
  想到那日在大殿之上,岳沉檀是如何被那帮鼠辈无礼对待,贾无欺就觉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最恶毒的不是计谋而是人心,最伤人的不是武器而是流言,想到那些人,用鄙视的目光和轻蔑的语气毫不客气的向岳沉檀刺去时,却有人在门外驻足,欣赏着一场好戏,贾无欺望向叶藏花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无欺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叶藏花半是调笑半时认真道,“初出茅庐者,自然要经过一番考验方可服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叶掌门这话说的没错,亦提醒了我另一桩事。”贾无欺嗤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公道自在人心,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无欺果然伶牙俐齿。”叶藏花明眸一闪,睫羽微颤。
  “比不上叶掌门计较深沉。”贾无欺一哂,“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叶掌门如此深思熟虑,又怎么会明目张胆的把婠绣留在尸体上呢?”他摸摸下巴故作沉思状,“莫非叶掌门笃定没人能看出那伤口的秘密?”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叶藏花居然带了几分赞叹道,“可我记得,你初见那几具尸体时,说的可是‘这脂粉气如此之重’。”
  “自然是故意的。”贾无欺狡黠一笑,“既然早就有了怀疑对象,我若句句实言,岂非傻子?”
  叶藏花轻笑一声:“看来无欺不仅易容术了得,这喜怒哀乐言谈举止也能演得以假乱真。”说着,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贾无欺身侧的人。可惜那人不解风情,并未对他的话有任何回应,莫非真如枯木顽石一般,百毒不侵?他抿唇一笑,移开了目光。
  “客气客气。”贾无欺跷起腿晃了一晃,一副坐没坐相的模样,“叶掌门可还需我继续讲下去?我虽喜欢编故事,但若听众已知道了起承转合,我讲着岂非无趣?”他下颌微微一扬,“我既知道婠绣,自然也能知道二十年前赏剑大会前夕发生的事。我总觉得,自己的故事,还是莫借他人之口,自己讲出来的好。叶掌门以为呢?”
  叶藏花修长的身躯懒懒靠在椅背上,白皙的手指撩起一撮黑发勾旋缠绕着:“无欺可听过一句话,编故事的人最是假正经,听故事的人最是无情。”也不等回话,他手指一松,乌黑的长发垂到红袍上,“这无情之人,便由你二人来做罢。”
  贾无欺与岳沉檀先前打过的哑谜,谜面谜底随着叶藏花的话语一一揭开。两人猜得不差,二十年前永青门唯一剩下的活口,正是永青门当时不到五岁的少门主,叶藏花。
  叶藏花口气淡淡,似乎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仿佛那并不是自己亲身所历的悲剧,不过是一件朋友间的谈资:“母亲让我和厨房伙夫的女儿换了衣服,把我藏到了下人的房里。府里上上下下,藏的没藏的,都被找了出来,砍死了事。轮到我的时候,那莫争似乎良心发现,想要留我一命。”
  “为何?”贾无欺问。
  “我那时一脸血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伙夫女儿的衣服本就烂的不成样子,我那时穿在身上,比起永青门人,倒更像个乞丐。我听到莫争跟他同行的人说,一个下人的小孩,况又是个女的,成不了气候。我听到后,便愈发装疯卖傻起来。”
  他虽轻描淡写,但贾无欺却能想象出当时血腥凄惨的场景。对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来说,一夜之间,目睹着父母玩伴惨遭横死,恐怕与天塌下来的感觉无异。他不仅要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还要努力在舔血的刀锋下生存,这巨大的凄怆与恐惧,可以轻易将那小小的身躯压垮。
  但叶藏花却活了下来。
  贾无欺难以想象,他装疯卖傻到了何种地步,才能让这些混迹江湖多年的人,看错了眼。
  “虽然他们当时没立刻放我,但留了我一命。”叶藏花把玩着桌上的一只酒杯,平静道,“后来胡千刃说,总把我带在身边也不是办法。于是经过会仙镇的时候,便把我卖了。”
  会仙镇与太冲山脉脚下的太冲镇相隔不远,只是太冲镇中住的大多是居士,起居饮食,皆是修行,镇中除了一家饭庄只供素斋之外,就再无其他吃喝玩乐的场所。而会仙镇就要繁华的多,商铺酒馆鳞次栉比,勾栏赌坊人来人往,路过太冲山脉的旅人大多会选择在会仙镇落脚。
  叶藏花虽未明说,但幼女买卖,去向不外乎下九流里那些。他“又疯又傻”,去处只低不高,那帮人当然不想他往后翻身,最后肯定把他卖去了妓院。作为铸剑名门的永青门少门主,自是少不了温柔呵护锦衣玉食,一夕之间,沦为娼妓,被人蹂躏践踏,其中痛苦屈辱,无人可知。
  况且,他还是个男儿身。
  “我得多谢鸨母是个颇具慧眼的。”叶藏花轻笑一声,带着让人颤栗的冷意,“验身之后,虽知道我是男子,她也未多话。如数给了那四人钱,便收了我。”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口边缘,艳光四射的面庞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鸨母是为何收了我。镇中青楼不止一处,要想招徕客人,自然要独树一帜才好。美人迎客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招数,那鸨母是个脑子活泛的,便想了一出美妓娈童相竞秀的好戏,果然客流滚滚,源源不绝。”
  客流滚滚,源源不绝,五岁稚子。
  笑意挂在叶藏花唇角,却未落在他眼底。贾无欺这才发现,他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叶藏花。未曾谋面之前,只知道他是弹得一手好琵琶,舞得一手好剑的美人,开始查案之后,只觉美人虽美,奈何蛇蝎。如今再看他,才发现对方赫然是一把宝剑,而且是执行檀香刑的那一柄。带着隐隐的佛香,进行着最残忍的酷刑。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刺入人体之中,如庖丁解牛的那把刀,批大卻,导大窽,依乎天理,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目睹自己腐肉生蛆中慢慢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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