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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皈——段无诤

时间:2017-03-18 17:21:06  作者:段无诤

  贾无欺像是拿定主意,要将这哑谜进行到底。他走到石屋门前,也不叩门,倒是回首一笑:“那咱们现在就来看看,猜得对不对。”
  石屋内的太殷真人,依旧坐在光秃秃的石板上,只是他不再疯癫狂躁,而是安安静静的靠在身后的石壁上,双目紧闭,胸前赫然一个血洞,血迹已经干涸。
  贾无欺蹲到太殷真人的尸体前,瘪了瘪嘴:“我就知道我的鼻子不会闻错。”他摸了摸血洞边缘,叹了口气,“可这回,我是真心希望是自己闻错了。”
  “受身危脆,有生有老,有病有死,众苦所集,死此生彼,从彼生此,无需挂怀。”岳沉檀声音泠然,如清泉击石,也让贾无欺心头微凉。
  早就听说,佛门弟子,以离相寂灭为解悟真谛的不二法门。在他们眼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为大成。但在贾无欺看来,这不过是冷心冷性,出离人道。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若是将这一切抛掷,与舍弃为人又有何区别。他心中一股郁气,却不知因何而起,想到自己在岳沉檀眼中,也不过一具聚集诸苦的皮囊,更是郁气萦怀,心中一片冰寒。


第23回
  他当然不会让心中的异样显在脸上,他是贾无欺,千种容貌,万种心肠。心中暗自掂量,既然自己不以真面示人,又何必责怪对方冷酷无情。如此一想,眉间便少了几分郁结多了几分潇洒。
  岳沉檀侧眼看他,只觉此人刚刚暴露出的一点情绪瞬间便被收了回去,他戴的不仅仅是一张人皮面具,而是穿了一层厚厚的盔甲。看来自己的宽慰是多余了。他眼神疏淡,原本一副傲雪凌霜的表情更是冷了几分。
  “这也是巧了。”贾无欺翻了翻太殷真人的衣衫,目中精光一闪,“又是拂叶攀花剑。”
  话音刚落,岳沉檀也在他身侧弯下腰来,鸦黑的长发堪堪扫过他的耳侧,一股熟悉的檀香味再次隐隐袭来。贾无欺身形一顿,不动声色地往一边挪了挪,装模作样地翻拣着尸体。
  “依你看,这尸体上的伤痕可是与祝劫灰身上的一样?”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岳沉檀垂眼一睇伤口,开口问道。
  “这可不好说。”贾无欺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我只能说,致命伤都是由拂叶攀花剑造成的。”他说着掸了掸袍子,站起身来四下环顾,“这凶手好像也专为杀人而来,屋中摆设,皆未动过。”
  太殷真人的石屋内,除了石头,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所谓摆设,也不过就是横着的石板,竖着的石块,嵌着的石子,既无神兵利器,也无秘籍宝典,确实没什么好拿的。贾无欺视线来来往往,扫了石屋好几遍,最后又重新停留在了太殷真人的尸体上:“我总觉得,老头这样的高人,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你是觉得,他的死法还不够高明?”
  “不是这个意思。”贾无欺挠了挠头,“这老头虽然癫狂,我却觉得,他一直在向外传递消息,只是没人注意而已。”
  岳沉檀点点头,算是认同:“不错,只是你能想到的,想必他的仇家,也会想到。否则又怎会一疯便再也好不了了?”
  “百密一疏,说不定他的仇家,也有疏忽的时候。”贾无欺瞧着太殷真人屁股下的石板,眯了眯眼,“我若没记错,这石板的位置和之前并不同。”
  岳沉檀也不多问,将太殷真人的尸体从石板上移开,放在了一旁。血迹斑斑的石板上,并没有刻字,也没有图案。当然关键不在这块石板上。
  “掀开。”贾无欺轻踹了一脚,那石板居然纹丝不动,与岳沉檀合力之下,才将它移开。
  不出所料,石板之下暗藏玄机。
  一个不深不浅的土坑,里面放着满满一坑的旧物。有褪色的剑穗,锈迹斑驳的剑柄,破了洞的衣衫,图案模糊的扇面,还有许多不知从何处撕下的书籍残页,均已发黄。贾无欺随手拣了两页发黄的书页起来,端详半晌,不发一言。
  “……怎么?”岳沉檀问道。
  贾无欺有些艰难的开口道:“我也算是识了一些字,怎么这上面的东西,我一个都看不懂,跟鬼画符似的……”
  岳沉檀接过他口中的“鬼画符”,只瞧了一眼便道:“这是绿度母心咒。”见贾无欺一脸疑惑,他又补了一句,“是梵文。”
  贾无欺如蒙大赦般长出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我虽文才不济,好歹也不是个白丁。”
  见他脸上表情十分生动,岳沉檀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笑意:“恩。”
  “你既看出这文字是什么,可知道这心咒是作何用的?”贾无欺问道。
  “多为家中长辈为子女所求。”
  “这可就奇怪了……”贾无欺摸了摸下巴,“若是寻常百姓家,为子女请经求符什么的并不奇怪,可太殷真人为了谁?难道他……有子嗣?”
  想到这种可能,他也难免有些吃惊。太冲七真人之所以在江湖上素有雅名,威望颇重,一是因武功高强,难逢敌手,二则是因铄懿渊积,令人钦佩。七位真人自幼入山,勤学修炼,克己忍性,与遁入空门无二。略有小成后,更是严遵清规戒律,辟谷苦修,远离人欲。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与人诞下子嗣?莫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门派秘辛?
  贾无欺头脑中已经闪现过无数的猜想,手却没有慢下来。他一张张地翻着发黄的残页,仔细观看,终于上天不负有心人,在一堆“鬼画符”里找到了一张他能看懂的——
  “祝师伯生辰快乐。”
  薄薄的一张纸上,有一串依稀可辨的毛笔字,字迹歪歪扭扭,十分稚嫩。师伯的“师”字一开始似乎写错了,被人用笔叉掉,贾无欺怎么看那个被划掉的字,怎么像个“父”字。视线再往下,看到了落款,没用毛笔直接写名字,而是盖了印章,两个印章。
  这印章刻得似乎并不好,印出的字迹与那毛笔字一样,歪歪斜斜,简直没法看。好在贾无欺对这些手工活十分门清,再难以分辨的字迹他也能自己找补着,弄明白。
  看着手中的残页,他已是明白了八九分。再看岳沉檀,不知何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负手站在石屋门前,对着光秃秃的一片土地,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心里已经有谱了。”贾无欺把那张残页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走到岳沉檀身边。
  他不期然看到了岳沉檀的眼睫,又长又密,如蝴蝶振翅般,微微颤动着。一翕一合间,那眼睫弯弯翘翘,给人一种多情的错觉。
  “我并不是很明白。”
  他听到岳沉檀轻轻说了一句,声音低沉而缓慢,透出几分悲悯的意味。
  “杀人者有万种理由,常人又怎么会明白。”贾无欺冷笑一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天经地义的事我自然不会管。只是把旁的人扯进来垫背,我管你多少种理由,定不能轻饶。”
  此时天已完全黑下,夜色中,贾无欺那一双黑亮的眼睛,为他平淡无奇的面容增色不少。岳沉檀静静看他,竟看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他阖上双目,调息片刻,这才又睁开双眼,平静道:“走吧,我们去会会他。”
  “他——”贾无欺拉长了声调,有些不满道,“到现在岳兄还要跟我打哑谜?”
  “谨遵贾兄喜好。”岳沉檀沉着应对。
  贾无欺无奈地叹了口气,与他并肩离开了石屋。


第24回
  月上九重,陡峭的山路犹如一条蜿蜒的巨蛇蛰伏在山林之中。通往太冲剑宗的这条山路,似与往日无二,又似乎略有不同。
  寸余宽的山道,不再是由裸露的山石组成,而是由一张张光滑的青石板搭成。没人知道这崎岖的山路,是如何在短短不过数日间重修而成的。山道有百十来阶,每一阶有两块青石板,每块青石板上的图案又各不相同。
  比较着青石板上的图案,贾无欺顺手从路边捡了一块石子,扔向了山路中段。只听轰然一声,山路中段的几阶石板骤然塌落,向无垠的深渊坠去。山路如被拦腰砍断一般,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子,像是要吞噬一切。
  “看来走错一步,咱的小命就没了。”山路的崩塌似乎在贾无欺意料之中,他面不改色的继续观察着青石板上的图案。
  岳沉檀视线在一侧的岩壁上一扫:“不只是山路,岩壁上也有机关。”他手臂一抬,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一粒菩提子破空而出,嵌入了岩壁之中。与此同时,只听“嗖嗖”数声,暗器飞矢从岩壁中飞出,将整个山路笼罩得密密实实。
  贾无欺一挑眉:“看来,你上次那招是行不通了。咱们这回只能老老实实爬山了。”
  “无妨。”岳沉檀垂眼看向山路第一阶,“这山路,你可有头绪?”
  “我刚才注意到,机关被触发后,几阶相连的石阶是一同崩塌的。也就是说,并不是每个台阶都有机关,一个机关控制着数阶台阶。”贾无欺勾了勾嘴角,“设下机关的人还算仁慈,否则这数百个机关,咱们得解到天亮了。”
  “不错。”岳沉檀颔首,“我方才也注意到,并不是每阶台阶上都有图案,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没有图案的台阶,如若不破解机关的话,想必也无法通过。”贾无欺又随手抓了一块石头,“为了咱们小命着想,我再试它一试。”
  一块小石子砸到山路前段没有图案的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很快就淹没在了“轰”的一声巨响中。果不其然,与之相连的几阶山路又掉进了深渊中。
  “真是一点便宜都讨不着啊。”贾无欺叹了口气,“咱们从第一阶开始走吧。”
  第一阶的两面石板,一面刻着一条小小的襖裙,一面刻着同样大小的短褐。
  “这是在考咱们的鉴赏能力?”贾无欺轻笑一声,“只是这两件都是给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在这方面倒没什么经验。”说着,他瞟了岳沉檀一眼,“岳兄呢?”
  岳沉檀嘴角一耸:“吾亦然。”
  “那可怎么办才好。”贾无欺口头问着怎么办,面上却完全不是一副着急的模样。他好整以暇的望向岳沉檀,打定主意要让对方先做决断。
  岳沉檀微微抿了抿唇,然后道:“依我之间,这机关暗含试探之意。”
  “试探?”
  “恩。”岳沉檀沉吟片刻,“设机关者一方面希望我们因破关失败而丧身殒命,一方面又想试探我们到底了解案情,或者说,了解他到何种程度。”
  “这人还真是矛盾。”贾无欺悠悠道,“若是我们成功破关,他岂不是要将咱们引为知己了。”
  “知此知彼,百战不殆。”岳沉檀淡淡道,“有些时候,对手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哦?”贾无欺轻笑一声,垂下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若是你来选,你会怎么选?”
  贾无欺微微抬头,正迎上了岳沉檀一双深沉无波的眼睛。他飞快地转过了视线:“若是我,我会选襖裙。”
  “为何?”岳沉檀道。
  “岳兄若是与我选择不同,我再将原因告知。”贾无欺狡黠一笑,“岳兄可是说过的,不打诳语。”
  贾无欺十分自信,他相信岳沉檀自然选的也是襖裙。原因嘛……因为他脑子很灵光,而岳沉檀也不蠢。至于岳沉檀想要知道他选择的原因又是为何,他当然也猜出了个八九分。只是现下,两人还需合力办案,那张脸面,还是不要撕破得好。
  他的回答并没有让岳沉檀愤懑不平或者怒火万丈,对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如此。”
  既然两人达成了共识,便同时踏出一步,走上了第一阶台阶。贾无欺心脏还未落下,脚掌却已经落地。
  安然无恙。
  “看来岳兄的判断十分精准。”贾无欺嬉皮笑脸地恭维道。
  “彼此彼此。”岳沉檀不咸不淡的回道。
  第二个机关,一面青石板上刻着琵琶图案,另一面却刻着一根绣花针。是选作为乐中弦诗的琵琶,还是女红中不可缺少的器具绣花针?
  “若是选琵琶,我想听大家为我而拨,若是选绣花针,我就只能自己揣进兜。”贾无欺摸了摸下巴,“所以我选绣花针。”
  这理由真是足够充分。
  岳沉檀目光微沉:“为何?”
  “难道我说的还不明白?”贾无欺一脸无辜,“若选了琵琶,我还得找个人去弹拨,选绣花针可以自己留着用,省时省力,当然要选绣花针?”
  岳沉檀颌线紧绷地点了点头,先踏出一步,贾无欺在他背后光明正大的做了个鬼脸。
  他知道岳沉檀在试探他,这种试探从二人相识开始,就从未停歇过。他也知道岳沉檀十分敏锐,从只言片语中就能推断出整个内情。他明白自己在许多地方已经露出了马脚,但还未到最后一刻,能坚持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决不能让对方得逞。不想让对方得逞的原因很简单,他自己还没摸清对方的门路,凭什么自己就露了个底朝天?
  对自己刚才机智的解释,贾无欺表示比较满意。
  两人就这么交替推断着,顺利走过了大半程,还剩下最后两个机关等待破解。贾无欺总能找到各式各样风马牛不相及的原因来解释自己为何选择这个图案而不是那个,岳沉檀都以简单两个字“如此”相应对。而轮到岳沉檀时,破解机关的原因他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倒像是贾无欺枉做小人一般。如此一来,就算贾无欺每次似乎都有惊无险的瞒天过海,心中也不免有些郁闷。就好像精心准备了一场表演,结果看戏的人完全不买账一样。
  哎,扫兴。
  倒数第二个机关,一面石板上刻着一方印章,而另一面上面刻着一枚令牌。那令牌上的花纹似曾相识。
  “太冲剑派掌门令牌。”贾无欺了然道,“这印章,想必指的是在残页上留下痕迹的那一方了。”盯着两个图案,他玩味一笑,“我怎么觉得,这设机关的人,是在积极主动的助咱们破案呢。”
  “也许他认为既能走到这里,他脱身的机会也不大了。”岳沉檀面沉如水。
  “你的意思是……”贾无欺眉头一蹙,“他不想活了?!”
  岳沉檀波澜不惊道:“或许是在盼望姗姗来迟的解脱。”
  贾无欺一阵无言,表情复杂。他内心是希望能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但他并不希望以凶手自裁的方式终止这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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