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说话,默认一般将这个话题结束在了这里。
戴布非常年轻,他的脸上时常洋溢着朝气,诊所这种充满了悲痛与绝望的地方,似乎没有给他带去太大的影响。他始终活泼向上,用自己的积极影响着周围的患者。虽然我跟他的交集基本只限于实验室内,但是从其他人的话语中经常能听到关于他的评价——“戴布小子真是个阳光帅气的人,跟他说过话的患者,似乎一个下午都能保持好心情。”“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会爱上他那个笑容呢。”
我大概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我想着。虽然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曾拥有这种气质。
“我们就快到了,医生。”
我一边慢慢迈动着步伐,一边观察这个走廊。我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这里是研究所最深处的隔离室,曾经被军队带回来的其他感染者们,也都被关押在这里。他们对待这些感染者的方式像是对待囚犯或者凶恶的野兽。
隔离室是四面透明的,在这个大的研究室的正中央,四周是各种仪器以及工作人员——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隔离室中的那个人。天花板上巨大的顶灯直射而下,将隔离室中的情景照得一览无余。
我朝对我打招呼的工作人员们挥了挥手,走到隔离室前蹲了下来。
这个家伙正背靠着我对面的那层玻璃,低着头,双腿直伸在前方,双手吹在身侧,手背搭在地板上,看起来浑身无力,无比虚弱的样子,但我能从他破损的衣物间看见他精瘦的手臂。他的手臂上是隐含着巨大力量的线条优美的肌肉,皮肤苍白,大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怎么接受过太阳光的直射。他的头发长得很长,头低垂着的时候,发尾都能扫到地板。
我观察了他一会儿,他依旧没什么动静。我站起身摇了摇头,“去把研究室窗口朝东的那个隔离室收拾出来,窗户打开透透气,把床单都成新的。”
“……医生?”
“他是人,不是动物。”我说着,笑了一下,“怎么,你们希望被关在这样一个连气都喘不过来的笼子里,被一群奇怪的人一天到晚盯着看?”
研究员门面面相觑,好在都没反驳我这个决定。他们的动作很快,立刻就分了两个人去收拾房间,另外几个拿来了今天一整天的研究报告。
我随手翻看了一下,大概就是记录了些这个感染者一天的所有行为。比如他似乎能听得懂研究员们所说的话,送进隔离室的水也会平静地拿起来喝,食物似乎也食用了不少。偶尔抬起头时候的眼神,也完全不像其他感染者那么狂躁。
我翻看资料的时候,忽然就产生了那么一种怪异的感觉。我偏过头去,正好看见那个家伙抬起了头,头发几乎铺了满脸,但我依旧能从发丝之间看见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透亮的眼睛。
我有些无奈,再次摇了摇头。这些小子们,可能要失望了。
从HLM病毒爆发开始,我就致力于研究破解这种病毒,见过无数个不一样的感染者,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性格和习性,但是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他们的眼神和正常人没有丝毫相像之处。
现在在隔离室里的这个感染者,只能说比其他感染者都要温顺,但他的眼睛却依旧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大抵只是一个性格冷僻的感染者,我没办法再得出更多结论了。
我把资料还给那个研究员。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好好照看他,在他身上寻找希望。无论他是不是一个异常的感染者,我都得亲自观察一段时间后才能得出结论。我身边这帮小子们,热血冲头,都太激进、太冲动了一些。
我能理解他们希望为身边的人们多做一些,希望能多救助一些人的心情,我也保有着这种美好的愿望。但是拥不拥有美好的理想,和现实究竟是不是如此残酷,这完全是两回事。
他看了我一眼后就低下了头,直到被研究员们全副武装转移走的时候,都没有再抬起过头来。
我看了看站在我身边满脸期待的戴布,没有将我刚刚的结论告诉他,只说:“我这段时间会待在这里,近距离看看这位感染者,就把我的房间安排在隔壁吧。”
“没问题的,医生。”戴布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您安排的那件隔离室只有一墙透明,隔壁那件正好是工作人员的寝室,我叫他们清出来给您用。隔离室里有什么异动的话,您也能立刻听到。”他想了想,又说:“虽然不太好提出来,但是我也想参与到您的研究中,可以吗?”
“可以。”我点头允许道,“顺便帮我跟其他人说一声,这里不是动物园,不要像是参观稀有物种一样时不时跑过来闲逛。”
隔离室有两层透明的高强化玻璃,最里面是我安排给那个感染者的房间,外面这个在两块玻璃墙之间的小隔间里面摆放着桌椅和一些必要的用具,是专门给研究人员提供的。
我拉开第一扇门,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那个倒在床上就不再有任何动静的感染者。我知道他一定醒着。
“我不知道你以前的名字是什么。”我慢慢开口,“他们管你叫做编号27,但是我打算给你起个新名字,如果你以后能够恢复,再使用你以前的名字吧。”
这是我每一次遇见新的感染者的时候都会做的抚慰工作,虽然从来不怎么起作用,而且我以前也没给他们起过名字。不过这一次情况特殊,我也打算多做一些。
“杰拉德,怎么样?”我接着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更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我就姑且这么叫着了,总比编号27要好听些。”
桌上的显示屏显示着设备正在录音,我的笔也在本子上记录着我们的对话。这是我的个人习惯,我总是比较习惯纸笔,做些自己的符号或者想要标记的小细节都很方便。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莱欧蒂尔。”我继续进行着单方面的会话,“你是第二十七个进入研究所的恶性病毒感染者,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吼叫着捶打隔离墙的病人,在我看来,你应该是个很讲礼貌的家伙。我会试着寻找你的家人,如果能找到的话,也会尽量带他们来看你。”我手里的笔停顿了一下,“虽然你绝对不会愿意让家人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但是好歹也要让他们知道你还活着。”
隔离室里始终毫无动静,他就像是个毫无生机的铁块一般躺倒在那里,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希望你对我这么沉默不是因为讨厌我。”我玩笑道,“你现在身上脏得很,我一会儿会让人送水进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擦擦身体吧。”
他饮水和进食的习惯应该只是意识尚还清醒的时候所留下的本能。我猜想着。根据其他人今天这一整天的报告也看不出他是不是真的能理解语言。或者说,他是不是真的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还是只是完全依靠着本能,和其他感染者一样。
我走出去让他们往隔离室里送了一大桶清水。传送通道打开的时候,他抬起了头,看着这个出现在隔离室里的钢化桶。
我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在他看向我之后,又指了指大桶。
他依旧盯着我。
我轻轻摇着头,在笔记上记下这个现象,然后用笔尖轻轻点了点玻璃墙,“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包括所有的感染者,但是我也不能看着你们伤害其他的普通人,所以我对于军队对你们的讨伐也从来没有出声阻止过。你在过不久,说不定也会被军方带走处决。不过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如果你能一直这么温顺地存在下去,我会让他们允许你待在这里。”我低声说,“好歹能过上安静舒适的生活,不用再继续逃窜在废土。”
第3章
我没有在观察室中停留太久。确定了杰拉德不会给我任何回应,我出去解决了晚饭。将工作报告和各项重要文件都整理好后,我敲着玻璃墙说了声晚安,就回到我的新房间里去了。
房间虽然不大,但是东西都很齐全,还有一间单独的浴室。我将自己清洗干净后,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杰拉德刚刚盯着我的样子。他的双眼四周和其他感染者一样布满了青筋,眼眶比普通人睁得要大,看起来吓人得很。他刚刚盯着我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不理解我说的话,也不理解我的行为。
我又回想到刚刚看过的关于他的身体报告。
其实在我看来,恶性病毒感染者的治疗成功几率,理论上来说应该比良性病毒感染者要大,因为恶性病毒反而是改造了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的身体机能变得更加强大,只不过因为大脑的神经脆弱,无法承受如此之大的压力,所以才将他们变成了毫无人性的怪物。
我之前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是被抓来的这些感染者一般都活不过三天。他们会在进入隔离室的两小时内发狂,疯狂地冲撞隔离墙,用指甲挠用牙咬,还会开始不同程度上的自残。有些甚至会把自己的皮肉掰开,整个隔离室里鲜血四溅,研究员们实在是看不下去,无奈之下只能解脱了他们。
杰拉德说不定真的会是个奇迹——只要他一直保持现在这个安静的状态。
如果他真的没有威胁的话。我想着。我说不定能做出更进一步的接触。
不过这个想法一出现,我就自己打消了它。我依旧记得戴布跟我说过的他与军队缠斗了数个月这个事实。
在吃晚饭之前,我又去看了一次朱莉尔母女。小姑娘好像挺喜欢我,看见我的时候很高兴。她应该还不是很理解自己的情况,脸上没有一点愁容,她的母亲似乎也因为她能保持好心情而感到安慰。这样最好。
我看过朱莉尔的诊疗报告,虽然已经病发一个月了,但是她的状况还不是很差,如果能多保持好心情,并且维持住身体对抗病毒所需要的能量,再配上适当的药物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有转机。
快要彻底进入睡眠的时候,隔壁忽然传来了一阵床被挪动的声响。我睁开眼睛,没有起身,看着天花板聆听他的动静。我能隐约听见他走路的声音,脚步很轻,感觉上就像是猫那样收敛着自己的步伐。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在外面摸爬滚打,与军队周旋所养成的习惯。
他似乎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伐不停。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一小会儿后,我听见了钢化桶侧翻的声音。这个声音惊动了不少人,来得最快的是戴布,他有些大惊小怪地询问着旁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我坐起身,走出房门对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交代了一句不用担心后,小伙子们才略微有些提心吊胆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之后他就又没动静了。我等待了好一会儿,才翻了个身,放松下来进入睡眠。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观察室里,看了看杰拉德的情况。
他依旧平躺在床上,此时正睁大眼睛目视上方,四肢随意地摆放在床上,基本不怎么眨眼。他的皮肤看起来比昨天晚上更加苍白,双眼四周和脖颈上的血管清晰可见,胸膛极其缓慢且幅度微小地起伏着。他的双手比身体其他部位都要细瘦,修长的五指骨节分明,看起来有些病态——我在说什么呢。我有些自嘲的想。他本来就是病人。
昨天的那个钢化桶侧翻在床边,桶里的水都流淌出来溢了一地,虽然隔离室里设有排水口,但地板看起来还是相当湿润。
我在观察室里坐了下来,打开通讯器让戴布去吃早餐的时候顺便将我那一份也带回来。之后就又开始与他进行交流。
“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天,也应该是你在研究所里度过的第一个早晨。”我指了指他床边的落地窗。窗外朝阳的阳光正仿佛利刃一般穿过透明的玻璃窗,在铺洒上他身体的时候又陡然变得柔和。阳光慢慢地向上攀爬着,抚摸上他双颊的时候映照得他的脸色都红润了一些。
“你似乎不讨厌阳光。”我在笔记上写写画画,“在我所阅读的这么多研究报告中,很少遇见不讨厌阳光的感染者。他们总是躲在漆黑的角落里,穿梭在阴暗的街道中,不清楚是不是因为紫外线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伤害。”我抬头看着他,“也或者只有你是个例外?”
杰拉德依旧没有应答。他当然无法应答。他负责接受、分析和储存语言的神经系统已经无法正常运转了。
但是他应该对声音依旧敏感。这也是我所暂定的研究方向。我感觉我就像是正在试图唤醒一个长眠了数十年的植物人,只能尝试用微不足道的话语和尽可能的关怀来唤醒他沉睡的思维。
我对之前的感染者们也试图这么做过,先不说有没有效果,他们根本不会给我这个交流的机会。就像我之前所说过的,他们会进行激烈的反抗,甚至直接了结自己。
“你真是乖得令人难以置信。”我说,“在你变成这幅模样之前,应该是个拥有良好家教的,有礼貌的好孩子——当然,我只是猜猜罢了。”
他看起来岁数不大,送来的骨骼分析报告也表明了他的年纪,大概是在二十三或者二十四岁左右。而他的感染时期,初步推断已经超过了十六个月。
“这一年多,你应该过得很辛苦吧。”我看着他状似削瘦的身体,很难想象他隐藏在衣物遮挡下的身体实际上健美有力肌肉分明,“你这身衣服也破得不成样子了,一会儿给你拿套新的来吧。”
我开始对他描述研究所的结构和工作人员,慢慢说着就提到了朱莉尔,“有个小姑娘叫做朱莉尔,她就住在楼下。她是一名良性HLM病毒的感染者,活泼开朗,笑起来非常好看,长大之后一定十分漂亮,”我轻声说,“如果她还有机会长大的话。”
我放下笔,合拢笔记本,回头正巧看见正提着食盒向这边走来的戴布。我继续对杰拉德说:“她和你一样是HLM病毒的而受害者。我的目标是最大程度上帮助病毒感染者,尽可能帮助他们获得哪怕一丁点的生存希望。我也希望能有那么一天找出HLM病毒的抗体,解救更多徘徊在外的患者。”我笑起来,“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在一起相处很长一段时间。请多指教。”
戴布打开门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我的桌上,问道:“医生,怎么样了?”
“没什么成果。”我道了声谢,对他说了实话。
“是吗?”戴布有些失望地抬起手抓了抓脑袋。他昨天的热情劲儿似乎已经消退了大半,撑着玻璃墙看了杰拉德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我还以为他是个特殊的感染者,好歹……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
“现在不行。”我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戴布无奈地点了点头,过了几秒又忽然一愣,扭头问我:“医生,您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能想办法减轻他的症状,或者利用药物和一系列治疗杀死一部分他身体里的病毒的话,说不定就像良性感染者那样有痊愈的可能。”我解释道,“虽然可能性低得吓人,但是总比毫无希望要好。”
“真是这样的话该多好。”戴布靠在我的桌子旁边,双手环抱在胸前,下嘴唇撅着往上吹着风,他额头上的碎发被吹得上下摆动,看起来有趣得很,“我回去跟其他人一起制定一下治疗方案,如果他愿意乖乖让我们进行治疗的话,说不定真的有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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