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实无华的木门吱呀一声,桌上两碗清茶荡漾。布衣僧人对着两位皇子的背影,微微扬了扬唇梢。
第76章 原来还是我见识太短浅了
甲板铺了生牛皮,红木拔步床被抬出来, 浇上松油燃烧。
赭红色的火光, 犹如不详的预兆,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薄暮、楚玉、许道宣与如意四人,全都无声无息地看着, 面色凝重。
拔步床足足烧了一个时辰,终于彻底烧成了灰烬。
薛云深搂着许长安, 等火势小了,吩咐道:“把这些倒进海里。”
薄暮应了声, 招呼楚玉与如意两人,再唤来位水兵搭把手,四人一人抬了个角, 将散发余温的木炭抬到船舷,悉数倒了下去。
木炭触水, 腾起滋滋白雾。许长安与薛云深十指紧扣着, 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他早些时候让薛云深检查了内府处的内丹, 幸好吸入体内的不多, 内丹安然无恙。
“甲板风大,还是先回去吧。”薛云深伸手替许长安拢了拢衣襟。
为了防止卧房内还有气味残余, 两人临时换了个住处,住进了许道宣的屋子。而许道宣,则趁此大好良机,与如意同住去了。
“嗯。”许长安让薛云深牵着,转身即将下甲板之际,眼尾余光忽然瞥见远处有座薄雾萦绕的岛屿,不由出声问道:“那是什么?”
薛云深顺着许长安的目光看去,发现是距离越来越近的锁梅岛。他按下许长安被海风掀起的一缕长发,解释道:“是锁梅岛。”
“锁梅岛?”许长安问,斜挑入鬓的长眉折出困惑不解的褶皱。
薛云深指尖抵上许长安眉心,边缓缓推开他皱成一团的眉毛,边道:“锁梅岛,是先帝孝仪贵妃的陵墓。”
先帝最宠爱贵妃香消玉殒的时候,薛云深还未出世,只在两位哥哥口中听过零星半点往事。
大周朝开国皇帝——太宗登基后,将前朝那些不识时务的旧臣,全部流放到一座海岛上。那时海岛还不叫锁梅岛,民间俗称囚笼。
孝仪贵妃,正是前朝旧臣梅家的后裔。
先帝继位的第十八年,不知怎的兴起乘船巡海的念头,众大臣苦劝无效,只得眼睁睁目送龙撵上了皇舟。数月之后,先帝返朝,并带回了一位眉心有梅花烙印的女子。
这位女子,就是后来的孝仪贵妃。
先帝对女子恩宠不断,一路从才人抬到了四妃之首,要改立皇后时,遭到了所有大臣的反对。
言官抬棺材上金銮殿死谏,左右相长跪不起,文武百官悉数阻拦。先帝被逼得不得不让步,退而求其次将梅花女子封了贵妃。
如此过了半年,孝仪贵妃怀孕。当时太子未立,先帝便下了口谕,若是孝仪贵妃诞下皇子,则立马封为太子。
十月过去,孝仪贵妃的确诞下了皇子。只是谁也没想到,那位皇子随了贵妃,是株梅树,而不是牡丹。
先帝惋惜不已,只好改立皇后之子为太子。不久后,孝仪贵妃染病,缠绵病榻之际,想起贵妃不可与帝同葬,便恳求先帝将其葬回两人初见之地,即东海之上的囚笼岛。
先帝心痛难忍,遂将囚笼岛上居民迁出,取整座岛为陵墓,更名为锁梅岛,葬入孝仪贵妃。
此等皇家风流韵事,民间嫌少提起,皆是因为敬宗皇帝的生身母亲,当朝太后,曾经多番受气于飞扬跋扈的孝仪贵妃,常年郁郁寡欢,甚至险些一病不起。
敬宗继位之后,便特地颁了圣旨,禁止提起先帝与孝义贵妃的秘史。
因而许长安对此事完全不知情,也算是情理之中。
“寒山寺后院的皇叔正是孝仪贵妃之子。”薛云深继续道,“先帝驾崩不久,皇叔便投身佛法,出家去了。”
搓了搓许长安微凉的手指,薛云深忍不住低头,在上面亲了口:“待回到皇城,我带你去见皇叔,顺便给咱们的孩子祈福。”
许长安微微笑着,正要应好,目光却无意间擦过了薛云深的肩膀,瞧见了逼近的海鹘舰。
“哪里来的船?”许长安问。
薛云深回头,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来势不善地海鹘舰队,整齐有序地排成个极具攻击性的一字型。
“是锁梅岛的守陵兵,别怕。”
薛云深说完,朝薄暮略一点头,收到示意的薄暮立马站上船头。
对面的海鹘舰约莫是见许长安这边势单力薄,并没有一开始就下令进攻,而是传话驱逐勾陈号:“此乃皇陵重地,来船速速离开!”
束手立于船头,海风鼓起薄暮赭石色的袍裾,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随从,在千军万马前居然丝毫不见胆怯。
薄暮把握好分寸,等对方话说完,才高声回道:“三皇子墨王殿下与其王妃,奉太后之命,特来悼念孝仪贵妃,还望诸位行个方便,让一让路。”
许长安闻言,朝薛云深投去疑惑的一瞥。薛云深见状,忙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什么奉太后之命,当然是假的。
孝仪贵妃在世时,当朝太后与她势如水火,闹得不可开交,双方几乎是到了明面上锱铢必较的地步。断没有孝仪贵妃殁后,太后还遣人来悼念的交情。
但这看似冲动不经大脑的借口,事实上,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想要堵住那些拿先帝遗旨说事的百官之口,抬出太后最为合适不过。况且身为祖母,太后素来最宠薛云深。
对面的海鹘舰队原以为对面只是条不慎迷路的战船,却不想对方来头这么大。几位先锋小将凑在一起商量了会儿,得不出结论,遂放下条小舟,遣人回去送信了。
许长安眼见那条小舟飞快地驶回了锁梅岛。
然后大抵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一条斗船排开众海鹘舰,驶到了勾陈面前。
“原来是墨王爷与王妃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王爷王妃见谅。”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将军,朝许长安薛云深两人的方向,遥遥行了个大礼。
薛云深略抬了抬手,道:“免了,起来吧。”
哪成想那自称守陵将的年轻将军起身后,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先帝有令在先,请王爷恕下官斗胆。王爷既然是奉太后懿旨而来,不知下官可否一见?”
“怎么,”薛云深狭长的眼睛斜斜一扫,嘴里不疾不徐道:“没有懿旨就不是太后旨意了,你就不让本王上岛了?”
年轻将军见薛云深有动怒趋势,连忙折下腰:“下官不敢,只是下官职责在身,还请王爷宽宏大量,不与下官计较。”
嘴里请着罪,姿态却是半分不让。
薛云深敛去笑意,慢悠悠地反问道:“什么时候口谕不算在旨意之列了?”
口谕的确是旨意,而且还是极不方便盘问的旨意。
试问谁有哪个胆子,敢跑去太后面前,问她是否说了让墨王殿下来悼念孝仪贵妃的话?
年轻将军躬着腰,低垂的眼睛转了转,知道对面船上的墨王殿下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要上岛了。
对方来意不明,而己方心怀忌惮,在此情况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引起更大怀疑,年轻将军只能够赔着笑,亲自引领勾陈号前往锁梅岛泊船。
“王爷王妃,小心脚下。”下了船,年轻将军在前边带路。
因八月并非梅花盛开的节气,清隽的石子小路,便掩映在两旁纷繁相错的绿叶间。
孝仪贵妃逝世后,先帝思念成疾,曾多次前往锁梅岛小住,前前后后共亲手种下数百颗梅树。江梅、绿萼、玉蝶、洒金、宫粉、照水、朱砂、骨红垂枝等等不一而足,无论是常见的梅花品种,还是珍惜难得的,都可在锁梅岛上寻到踪迹。
许长安目光从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以某种特殊规律遍布的梅树上扫过,偶尔可以在盎然绿意间见到一两位提着木桶的年轻士兵,给梅树灌溉茶叶水。
“那几株梅树最近掉叶子了,茶叶水能预防虫害。”见许长安视线一直盯着那边,年轻将军主动解释道。
许长安知道年轻将军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点破,而是顺着对方意思随口敷衍道:“原来这样,倒是我见识短浅了。”
话刚出口,许长安手指便遭了顿狠掐。
面对怒目而视的许长安,薛云深颇为无辜道:“你哪里见识短浅?”
眼见互相瞪着的墨王与墨王妃越凑越近,年轻将军只得很不识相地咳嗽两声:“殿下,前面就是贵妃庙了。”
不像其他妃陵,孝仪贵妃的陵墓上头,有座先帝遣人盖好的小庙,庙里供奉着孝仪贵妃的雕像。
许长安接过年轻将军递来的檀香,与薛云深并排站好,鞠了三个躬。然后许长安往左侧踏了小步,刚准备转过去将檀香插入香炉,就让年轻将军拦住了。
“下官来吧。”
许长安也不强求,顺势将手中的檀香递与了年轻将军。他想起一路走来没怎么见到屋舍,不由出声问道:“平日里将军与麾下的士兵都是住在哪里?”
年轻将军以为两人上个香就完了,万万没想到墨王妃会有此一问,一不小心脚下便踩错了青石砖,发出细小的空洞声。
“回王妃,”年轻将军不错眼地盯着许长安的表情,“因先帝有旨意不得随便挪动锁梅岛上的梅树位置,所以下官及士兵们都是回船上休息。”
许长安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了这桩。
两人做出十足十的悼唁模样,上过香,又绕锁梅岛走了半圈,这才告别年轻将军,回到了勾陈号。
浆板划动海水的声音响起,勾陈号摆动庞大的身躯,缓缓驶离了锁梅岛。
目送勾陈号远去的年轻将军,面沉如水地摆了摆手。
他身后得到示意的年轻士兵,立马将手中的东西往天上一扔。
浅灰色的信鸽,瞬间闪电般消失在薄雾中。
两个时辰后,远在寒山寺的布衣僧人收到来自锁梅岛的急报。
缚在信鸽腿上的小信筒被解开,里头倒出来张小纸条。紧接着骨节分明如玉的手指微动,展开了折得紧紧实实的纸条。
看清纸条上的字迹,布衣僧人眉目微阖,合着山寺的悠远钟声,低声道了句:“阿弥陀佛。”
是夜,年轻将军接到回信。
只见窄窄的纸条上正面写着:墨王与王妃亲上锁梅岛,恐其起疑。
而反面则写着回复:务必在其进入临岐前,将二人截杀。
第77章 愿以身化亿斩尽非我族类
夜色笼罩海面,显出残缺的月亮高悬中天。一条船型狭长的满帆艨艟, 正以最快的速度, 往临岐界内驶去。
船内烛光昏黄,暗淡光线映照出人人面色凝重。
不大的卧房内,许长安同许道宣对坐着, 如意作为书童站在许道宣身后,薛云深则带着薄暮去进行应敌部署了。
“公子, 您先吃点东西吧。”楚玉端着托盘进来了,“您就算吃不下, 也得为肚子里的小公子考虑。”
楚玉说着,将热气腾腾的鸡丝粥送到了许长安手边。
许长安知道楚玉说的在理,他轻声道了谢, 等到亲自动手端碗的时候,才察觉手腕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
说实话, 许长安完全没想到, 一趟简单的锁梅岛之行, 竟然会发现这么多隐情, 而片刻前,与薛云深对话的场景, 还历历在目。
“贵妃庙下,”许长安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凝视着薛云深的眼睛道:“是空的。”
年轻将军踩错青石砖而发出的声音,许长安不可能听错。只有地底下是大面积的空心,才能发出那样的空洞声。
顿了顿,许长安继续轻声道:“不仅如此,锁梅岛上的梅花树,更是以一种奇怪的顺序排列成了困龙阵。”
“我幼时曾经在三叔的行军札记上见过,困龙阵配合障眼法,极其易守难攻。”
“云深,锁梅岛如果的确只是一座妃陵,为什么要用到如此难布置的阵法?”许长安脸色有些发白,“而且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锁梅岛上的士兵,全部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没有一个年纪超过三十。”
“连守陵将,都是二十三四的青年。”
守陵人的生活非常艰苦,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犯了事的将军,是不可能被发配去守陵的。而大周朝律法明文规定,非兵力不足的特殊时期,严禁未成年人上战场。
这也就意味着,所谓的守陵将,通常都是上了年纪,最少都是三十多的男人。
薛云深没有说话,许长安内心同样一片乱麻。他想到万重山遇到的滕初姑娘,想到执灯,想到那些素未谋面但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活数十年的蒲公英姑娘们,最终只是颤声道:“我兄长年长我二十岁,二十一年前他前往蓬颓漠开花成年,在路上遇到了滕初。”
“不到两个月,滕初连同村内十八位未出阁的蒲公英姑娘一起,就被骗走。算算时间,当年被骗走的姑娘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到如今刚好二十岁。”
许长安话里的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薛云深哆嗦着嘴唇,终于想起当日查办右相时,那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感是怎么回事了。
“去年围剿右相府,除了最初遭到过负命顽抗,其后的事情简直顺利无比。”
提起昔日所见,薛云深不由闭了闭眼睛:“对于整整八十一条罪状,右相全都供认不讳,再定罪之后,他甚至顺从地带路去了囚禁蒲公英的地方——那是座建在深山里的监狱,周围黑逡逡的,没有一丝风,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被常年关在黑暗中的蒲公英姑娘们,几乎全都双目失明了,她们目光呆滞,听到人声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有听到长剑出鞘时,才会浮出畏惧又憎恶的恐慌。”
“被放出来的时候,蒲公英姑娘们簇拥在山洞口,没有一个有勇气率先踏出去。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变成了原形,慢慢地,所有衣衫褴褛的姑娘,悉数变成了蒲公英。”
“她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一场大风刮过,于是顺势趁风而起,飞到阳光之下,飞到冰天雪地之中。”
“长安,你要是见过那个场景,你此生怕是再也无法忘怀了。”薛云深苦笑了声,“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灾难,没想到之后见到那些被关起来的孩子们,才知道什么叫天理难容。”
“数以百计的十五六岁少年,被关在一间不到卧房大的房间里,骨瘦如柴地相互挤压着,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等到他们什么时候饿的受不了开始吃同类了,那扇紧闭的铁门才会打开,才会有人出现,大义凛然地告诉他们,他们所遭遇的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父皇。”
“不过有件事情你说对了,”薛云深回视许长安,“被救出来的少年里,几乎全是十八岁以下的,偶尔有几个十八岁以上的,不是天生残疾,就是后天被同伴吃掉了四肢。”
这是因为十八岁对于植物人来说,是道分水岭。成年的相对比未成年的,拥有更强壮的体魄,和更厉害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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