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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燃着九鼎暖炉,厚实绵软的锦榻铺了数条狐裘,夏景桐蜷缩在上面,整个人早已失去了意识。
太医想将夏景桐怀里的小婴儿取出,然而小婴儿攥紧了衣襟,太子只好将那块儿布料剪开,连同小婴儿一起放置进一个用来装丹药瓶罐的木匣子里。
太医诊脉时便注意到夏景桐手腕处的枯花印记。
苍白的皮肤上,那枚印记却鲜红如火,仿佛散发着炽热的源源不断的热量流向身体其他处。手指放在上面,像是摸到了燃烧的火焰,只觉得灼烫难忍。
太医沉思片刻,冲太子道:“若老夫没有猜错,这应是‘花叶蛊’中的花蛊,还应有一枚叶蛊。七殿下被体内的苗蛊反噬,又孤身藏身在那城隍庙里,能存活至今,恐怕是叶蛊的主人救了他。”
太子却想起了花十二,那个深藏不露看似市侩小人的蛊师,还有面上不在乎实则一直为花十二担忧的上君雪。他可以不管花十二,却放心不下上君雪。
回到梧桐镇,太子当即飞鸽传书,告知已寻得夏景桐,让上君雪安心。
太医在浴桶里煮了药汤,沸腾时,太子将夏景桐放进去,泡足了半个时辰。晚上,撬开夏景桐的嘴喂食丹药,再辅以金针渡穴。
如此昼夜不歇,一连数日,夏景桐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太子日夜衣不解带地照料,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夏随锦先行一步回金阙复命,一是让夏帝与皇后宽心,二则,夏景桐境况堪忧,需要太医院相助。
隆冬腊月,天降大雪。
门窗皆封闭得严严实实。屋外千里冰封白雪皑皑,屋里炎热如同置身于年关灶台的蒸笼里。夏景桐泡在蒸腾着浓雾的药汤里,脸颊不复当日城隍庙的惨白死气,如今已经有了几分鲜活的红润。
太子坐在浴桶旁不错眼地看着,太医之前叮嘱过七殿下应在这几日苏醒,他不想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于是寸步不离守着。
泡够了时辰,太子抱着夏景桐躺回经暖炉烘得暖和的床榻上,几层棉被捂着,不一会儿,夏景桐额上便渗了一层薄汗。
这时敲门声响起,太子起身刚要去开门,就见夏景桐浓密如一把展开的羽扇的睫毛颤了颤,眼皮底下的眼珠子转动了几下。
太子不觉屏息,守在床榻前,看夏景桐缓缓睁开眼睛,露出墨黑的犹带着迷茫的眸子。
夏景桐转动眼睛,看过来,不等太子开口,张了张嘴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孩子……”
太子将耳朵凑上去,听他呓语一般说:“给……孩子……”
那孩子,早已冻死了。
太子勉强扯唇一笑,安抚道:“孩子没事,等你身子好起来,就能抱他了。”
躺在软枕上的脑袋无力地轻轻摇了摇,仍继续说:“给兰卿……看孩子……”
太子愣住,又听夏景桐断断续续说:
“孩子死了……让兰卿看最后一眼……”
霎那间,火热的胸腔里滋生出一股越来越无法忍受的钝痛,烧得头脑发昏、眼眶发热,疼得说不出任何字眼。
“……孩子……花殷……”
当说完最后一个字,眼睛又慢慢合上了。
敲门声越来越响,太子起身的动作不稳地晃了晃,打开门,侍卫端着饭菜站在门口,太医则满面焦急:“怎么这么久才开门?七殿下出事了?”
太子揉了揉眼睛,摇头:“七弟刚才醒了。”
太医见太子眼眶微红,以为是彻夜未眠的缘故,忍不住劝道:“太子殿下,您先去用膳,再去歇息会儿吧。七殿下交给老夫,绝对不会出丝毫闪失。”
太子点了点头,看向侍卫:“随本宫来,本宫有要事交待。”
花殷,太子曾在夏景桐的衣裳里翻出一个纸团,上面便写有“花殷”二字。一开始不解其意,现在想来,只觉得心痛。
太子将那小婴儿用素白绒布裹了,放回木匣子,纸团平整地压在绒布下,锁好,又附上一封书信。
上君雪看见这亲笔书信,自会明白。
侍卫带着木匣子跟书信,连夜赶往金阙城。
夏景桐的性命暂时无忧,祭祖大典在即,太子深知不能再耽搁,紧随其后回金阙。
路途颠簸,长路漫漫。太子一行人回到金阙时,已是腊月廿九。
帝都金阙本就是繁华富贵之地,张灯结彩,桃符年画鲜亮喜庆。
这晚,火树银花,漫天霞彩。烟花爆竹声中辞旧,满街都是追逐嬉闹的顽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朴实无华的马车行走在其间,并不瞩目。
马车驶进了巍峨庄重的皇宫。
大年卅,祭祖大典。
除夕祭祀,寻常百姓家家如此,可像皇家声势浩大的祭祀场面,可谓举国盛事。
金阙城万人空巷,皆聚集在雄伟高耸的皇城外,看那琉璃青瓦,重重飞檐。
戌时,祭祀归来,夏帝站在天阙之端,手持金印长卷,为万民祈福。
左手侧,凤瑶皇后凤钗九天呈祥,金步摇姿容端庄不失艳丽,玉环朱红坠儿垂落,面容慈和安悯,母仪天下。
右手侧,明王殿下长袍广袖,气度雍容,九珠玉冠束发,半张面孔掩在银面下,依稀可见精致而深刻的轮廓。
身后诸位皇子侯爵依次排开。
太子夏元靖,眉目清孺,俊雅如俢竹,居首位。
九皇子夏景鸢,清冷的面容如迤逦了明月的清辉,百华清透,唇角微抿,琉璃样儿的眸子深似汪洋,与太子并肩而立,隐有争锋之意。
二皇子夏随锦,眉目飞扬,五官精致而深刻,着一身黑绸红缎,英姿飒爽。
三皇子夏景晖,身形挺拔伟岸,沉稳内敛。
五皇子夏景闻,双目微阖,时不时撑开一只眼看夏帝,拿嘴捂着打了个哈欠,疲软的身子斜斜靠着一旁的七殿下夏景桐。
七殿下夏景桐居末尾,长发如墨,垂落在颈侧的银白狐裘上,素雅白衣十分夺目。
那清丽又几分绝艳的姿容如一朵纯净的昙花,肆无忌惮地开放在寒冷的夜幕下。
皇甫端和站在皇城下,抬眼望着,只觉得芳华犹存,岁月如梭。隔在两人之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如今清晰而明了地呈现在眼前,纵然沧海变桑田,依然遥不可及。
夏景桐面容若素,肩上好似压着夏景闻,几次都往一旁歪斜。唯有同在天阙之上的上君雪可以看见,夏景闻并非压着夏景桐,而是一条手臂横在夏景桐腰后搀扶着。
祈福结束,夏帝起驾回琼林园,赴除夕盛宴。
龙驭凤撵穿过十三道宫门,抵达琼林园时,却不见了五殿下跟七殿下。
夏帝笑着应道:“景闻从雪国带来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拉桐儿去看了。”
近前的侯爵忙恭维说:“几位皇子素来亲厚,实乃江山社稷之福!”
夏帝转身牵住九皇子夏景鸢的手,将百官置于身后,一步一步走上了高台之上的龙椅。
明王殿下看着夏帝与九殿下执手走向那九天宫阙的至高处,寰朝乃至天下的皇权巅峰,讥诮的目光斜睨向太子,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轻笑。
除夕夜阖家团圆,一锅热腾腾的饺子、几家铃铛般清脆的童稚笑声。烟花在空中璀璨绽开,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爆竹声声不绝于耳。
青衣巷同样张灯结彩,爆竹声中嬉笑童语愈来愈近。花十二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天空中璀璨纷呈的烟花,周围是寂灭归于虚无的黑暗。
不多时,几只通红的灯笼摇摇晃晃着跑来,停在院门口,兴奋欢喜的童音传来:“花叔叔——花叔叔在家吗?”
花十二打开门扉,灯笼红火的明光下几个垂髻小童喜滋滋地站着,圆润的脸庞天真俏皮,捧着个大海碗,一连迭声说:“花叔叔好!阿娘让我送来的,还让我跟婶婶弟弟问好!”
其中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往屋里张望,细细的声音问花十二:“婶婶弟弟呢?”
花十二不说话,院子屋里漆黑一片,又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霎时漫天霞彩,烟火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大着胆子问:“花叔叔你不开心呀?——是婶婶弟弟没回来吗?”
“回来了,”花十二突然哑着嗓子说,“婶婶在外面玩儿,我正要去找他们。”
“唔……怪不得黑漆漆的不点灯,原来花叔叔要出门啊!可是这饺子……”
“都拿回去吧!”
花十二忍不住摸了摸他们白嫩的脸颊,扯唇笑道:“乖孩子,叔叔去给你们拿酥糖、炒花生。”
“花叔叔最好了——!!”
孩子们欢呼雀跃,银铃般的笑声在巷子里久久回响。
当院落重归于寂静,花十二捧了所有的糖果放在花墙下隆起的小土包上,温声说:“小花,爹爹要去找你的娘亲了。你要乖乖的,等我把娘亲带回来,咱们一家三口团聚,再也不分开。”
第61章 第六十一回 莫失莫忘
琼林园除夕盛宴,金杯玉盏盛满了琼浆玉液,钟鸣鼎食之乐,歌舞升平,端看那一场盛世的繁华。
此刻,本该空旷的凤鸣殿却人影济济。
整个太医院都跪在锦绣朝凤屏风前,个个抖若筛糠。
就连瘫在梨花木的躺椅上搔头发的夏景闻都忍不住发牢骚:“我在民间游玩的时候都听说金阙城聚集了这样那样的能人异士,怎么太医院就养出了一群废物。”
夏景桐以双性之躯怀子本就凶险万分,而今苗蛊反噬,产子时又邪风入体,纵然华佗在世,也该束手无策。
屏风后的锦榻上,夏景桐裹着棉被捂着手炉,看上去昏昏沉沉。
除夕守岁,夏帝携凤瑶皇后探访,夏景桐勉强撑开眼皮看了一眼,复又合上。
夏景闻取笑说:“老爹,你儿子都懒得搭理你了。你让小桐吃了几天牢饭,现在小桐脑子不好使了,都没忘哈哈记恨你。”
夏景桐怏怏无力地回嘴:“你说谁脑子不好使。我不过是病了一场,过些日子就好了。”
“是是,哪儿都没病出毛病,偏偏烧坏了脑子,哈哈笑死我了,是因为脑子里都是废纸,一点就着吗?”
“夏!景!闻!”
“叫七哥干嘛?——分你肉吃?”啃了个酱肘子,正在剔牙的夏景闻斜斜看过去,然后脖子一歪,手炉擦着脖子飞过去,刮了一瞬的凉风。
夏景桐面红耳赤地指着他:“你看你什么德行?!举止轻浮、满嘴粗话,哪儿有半分皇子的模样?”
“唔……难道跟你似的,烧坏脑子就像了?”扶着脖子扭了扭,见夏景桐气得脸色青白交加,赶忙改口:“别气别气,是我举止轻浮、满嘴粗话,可也不能怪我呀!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全跟老爹学的。”
夏景桐转头看夏帝。
夏帝正在剥花生,察觉到两道堪称火辣的视线,十分无辜地抬起头,摸了摸脸颊,问:“看朕做什么?”
夏景桐收回视线:“没。我困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除夕夜就该家人围在一块儿守岁,”夏景闻敲了敲桌子,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
“嘁!”
夏景桐抱着锦被滚进去,没再吱声。
……
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时,看见榻侧太子捧着书卷看得入神,迷瞪的眼神霎时变得清亮:“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欢喜地扑上去,大幅度的动作立即激起苗蛊的反噬,剜心刺骨的疼痛猛地窜上来。
霎那间,只见夏景桐手脚一软,就要栽倒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力量缠在腰际,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拉进了太子的怀里。
耳边是太子没忍住的笑声。
夏景桐疼得有瞬间的窒息,额头上迅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可眼前的太子不仅没有温言安抚与悉心关切,还被嘲笑了,如雪般苍白的脸色顿时憋出了恼羞的红晕。
太子忍俊不禁,低头用手指细细划过他紧蹙的眉宇,说:“不要生气了,除夕夜皱眉头,以后一年都会不顺。”
夏景桐拍开他的手,回答得一板一眼:“带我出宫玩儿,我就不生气。”
“病好了,才能出宫。”
“那群庸医治不好怎么办?”
“会治好的。”
夏景桐趴到窗前,看夜空升起的璀璨的烟火,嗓音听上去沉沉闷闷:“如果这病三年治好,我要三年后才能出去?十年治好,十年后再出去?还是……永远好不了,我就要在这凤鸣殿待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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