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音心思机敏,闻言道:“那那些从前惹了仇家的人,为了躲仇杀,也可以到武林盟中避难了?”
赵昔笑道:“你想得倒通透,不错,一入武林盟,连婚姻子嗣之事都要斟酌,代价是极大的。所以杀害武林盟中人,也会被列为魔道一流,遭受风字堂挂名追杀。”
韩音警醒道:“‘风’字?那不就是……”
赵昔道:“你昨日遇上的,恐怕就是到淞县一带执行堂务的风武卫了。武林盟除武卫外,还有刑卫,专司刑罚。”
韩音听了,默默记在心里,他在家时虽有人提及中原武林盟,却从未有过这么详尽的解释。
之后三天,二人都心照不宣,除了去给齐大少爷和小姐切脉施针,其余都呆在屋子里。韩音到底是十四岁的少年,这么闷了几天,恨不得在屋里翻筋斗云。
他观察赵昔,不是看书写方子,就是躺在里屋睡觉。有一次他去偷看他,怕他发现,只在外掀起软帘望了望,见他睡在榻上,脸色雪白,一动不动,好像睡下去就醒不来了。给赵昔磨墨的时候,他也偷觑过他的鬓角,不到三十岁的人,居然长了好几根白发。
韩音心里很不是滋味,按理说赵昔现在都不记得他了,他也没和他有多深的渊源。但就好像你曾经过一株绿叶繁茂的树,你在树下稍坐坐,借了些荫凉。等你再经过那树的时候,却发现它只剩枯枝萧条,再没有从前的好姿态了。
针施到第七日,齐大少爷醒来了。
这位齐大少爷,人物平庸,行事愚莽,赵昔在马家村时就领教过了,不想再领教一遍,见他醒转,便停了针术,改用汤药补身,不再去他的卧室。
即便不去他的卧房,也能听见里面传出杯盘摔碎的声音,伴随着丫鬟的惊叫声和齐大少爷的怒叫:“你们不查出是谁要害我,天知道这药里掺没掺毒!你们就是要我死了,你们才甘心!”
赵昔坐在自己屋子里,揉了揉太阳穴,后悔没往齐大少爷的药里多加几味药,让他多睡几天。
韩音被他拘在桌对面抄《神农百草经》,正抄得心烦意燥,闻声把笔一摔,咬牙切齿道:“这蠢货嚷个没完,晚上我就去他房里给他把嘴缝上,反正他嚷了这么久,一辈子的话都嚷完了!”
赵昔看他炸毛的样子倒好笑,把书翻过一页。不一会儿,一个小丫头走上廊来,在门前道:“赵大夫,我们姨娘请您过去给把个脉。”
赵昔慢吞吞应道:“好,姑娘稍等一等。”
韩音起身去给他把药箱拿来,赵昔接过道:“你好好地把这一页抄完,我回来就该煎药了。”
韩音低声道:“那女人天天找你去把脉,又探不出什么来。”
赵昔道:“她探不出我,我也探不出她。齐府是一滩浑水,作壁上观便可。”
赵昔随小丫头出院外时,正遇上齐大官人匆匆而来,便拱手道:“官人。”
齐大官人止步道:“大夫,听说我儿醒来后便吵嚷不休,可是扰着大夫歇息了?”
赵昔任凭心里如何把齐大少爷“诟病”了一千一百遍,嘴上还是宽和道:“无妨,令郎大病初愈,有些许不快是难免的。”
齐大官人笑道:“大夫宅心仁厚,我代不肖子向大夫致歉了。”
“不敢,不敢。”
忽听院中上房又是一声瓷器碎响,齐大官人脸色一僵,和赵昔拱拱手,快步往那里去了。
这头齐大少爷一心发泄心中戾气,抄起送上来的茶盏果盘又要砸,被一声断喝道:“孽畜!还嫌父母操心得不够吗?”
却是齐大官人走了进来,齐大少爷肩膀一缩,如同鼠见了猫,将茶盏放回桌上,低头老老实实道:“爹。”
齐大官人一手拈须,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才醒来两日,就会砸杯摔盏地吓唬人了,你姐姐现还在她屋子里躺着,你却一点不知福!”
齐大少爷心头不屑,面上不免露出一点神色,叫齐大官人看了更气道:“身为长子,上不知孝顺父母,下不知关心姊妹,要你何用!”
第9章 事变
李氏从旁劝道:“儿子躺了这么久,心里头憋屈是难免的,老爷别生气了。”
齐大官人心痛道:“我怎能不气,婉儿尚生死不明,这个业障还只顾着自己痛快,说出那等诛心之言,我难道不想查出戕害我儿之人是谁?只是如今线索不明,从何查起?”
他话说到后面,让齐大少爷心中不平之意舒展了些,李氏朝他使了个眼色,道:“你爹爹是一心为了你好,快回榻上躺着去吧。”一边对齐老爷说:“此事尚无头绪,咱们且别在孩子面前提这个。快到午时了,老爷不妨到我那儿去,用过午膳,咱们再细谈彻查之事。”
齐大官人叹道:“都是咱们的孩子,听你做主罢。”
到了李氏房中,丫鬟摆上饭来,一时用毕,李氏端茶递与齐大官人道:“妾身所提建议,老爷还没有个决断吗?”
齐大官人道:“我总担心武林盟的人办事江湖气,到时倘或误伤了什么人,寻雁又怀着胎,不免冲撞惊吓。”
李氏道:“老爷担心寻雁的胎,就该早下决定,尽快查出下毒之人,既然此人目的是咱们的孩子,那寻雁腹中孩儿岂不是也有危险?老爷切勿因小失大啊。”
齐大官人沉默半晌,开口道:“你说的很是,那便着手办吧,我差人去请,你也预备好筵席。”
李氏露出笑容道:“老爷放心去吧,我这里早晚预备着。”
为了不打草惊蛇,齐大官人只遣管家和心腹小厮悄悄地去请,那边的回复很快:既然与武林中人有关,晚饭前一定登门。
李氏便吩咐下去,整治了一桌酒菜,对府里只说为了庆祝白姨娘有孕和齐大少爷病愈,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到了晚饭将近,齐大少爷躺了十来天,终于能出屋走走,由丫鬟和小厮簇拥着,兴冲冲地往摆席的厅堂去了。
他走后,韩音把熬好的药从院子的小厨房端出来,正要往屋子里走,却见齐大少爷的贴身丫鬟招手喊他道:“七宝,少爷走时忘了带这药丸,这药是晚饭前吃的,你替我送去。”
韩音停住脚,尽管很想往这药里掺点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嘴上仍然应对合宜:“好咧,姐姐给我罢,我把药送进屋就去。”
丫鬟恹恹地一笑道:“就知道你是个机灵鬼。”把药瓶往他手里一塞,转身进屋了。
旁边舀水浇花的丫头见她进去,跟韩音偷笑道:“少爷这两天都不让她在跟前侍候,她正不痛快呢。”
齐大少爷院子里的丫鬟不少,而且姿色都不错,个中因由,大家都心知肚明。齐大少爷年纪轻轻的就身子虚浮,除了常出入花街柳巷的缘故,这一屋子俏丫鬟也是原因之一。
齐大少爷昏倒的时候,正是在和这吩咐送药的丫鬟欢好之时,虽然是中毒所致,但也和精气亏虚有关,所以他醒来后,自觉大失男人颜面,遂冷落了这丫鬟。
这些荒唐事,韩音虽知道,但也不屑与人议论,回屋将汤药放到桌上道:“先生,这是你的药。”
赵昔把写过的字纸用镇纸压着,过来端起汤药一仰脖喝了,这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
韩音道:“丫鬟托我去送个药丸,我去去就来。”
赵昔颔首道:“去吧。”侧耳道:“吵嚷了一天,这会儿总算清净了。”
此时院中就只有几个洒扫的丫头,还有一个躲在屋里生闷气,其余的因为齐大少爷病愈,即便不用跟着去筵席上服侍,也跑到各处躲懒去了。
韩音手握盛药丸的瓷瓶,出了院子,一径向摆宴的厅堂而去。
途经几片花圃,夏日开的花不少,微风挟香而来,不少蜜蜂粉蝶在花丛中绕舞,色彩纷乱,韩音不住看了几眼。只见那蝴蝶中几只玉色的,妃色的大如拳,其中一只赤色带碧色斑纹的,拖着纤长的翼尾,在韩音面前飞过。
韩音不由自主地盯着它扇动的翅翼,忽觉被什么迷了眼睛,一阵晕眩,警醒过来后心中大震,拔腿就往回跑。
但为时已晚,只听一声轻笑道:“小子,你找得我好苦啊。”
韩音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跪倒在地:“你!……”正要张口叫人,却连声都发不出来了。
前方传来府内下人的说笑声,妇人从房檐一角跃下,一手将韩音提溜起来,又跳上房檐,韩音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下人从下面经过。
韩音袖中五指成爪,待要反击,妇人传音道:“你少挣扎些,你那位赵大夫就能少受些苦。”
韩音怒瞪着她,喉咙用力发出气音。
妇人笑着拍拍他的脸道:“可抓着你的把柄了。”说着将他拎在手中,她身段玲珑,力气却大,提着一个十四岁少年恍若无物,在屋宇间几个起伏,便离开了齐府。
齐府诸人尚且不知这一段经过,下人们一道道菜上齐,齐大官人在上首,右手边是李氏,李氏下首是齐大少爷,齐大官人左手边本是白姨娘的位子,只因她遣人来道身子不适,便缺席了。
李氏环顾周身,问道:“柳姨娘呢?”
一旁侍立的丫鬟道:“才刚遣人来回,正穿衣裳呢,马上就到。”
李氏道:“噢,不急。”
不一会儿,外间丫鬟道:“柳姨娘来了。”打起帘子,只见一个二十有余的女子娉娉婷婷走进来,朝在座几位屈了屈膝,抬起头来时,只见琼鼻丹唇,纤眉秀目,只是盈盈一拜,却尽显可怜可爱之姿。
齐大官人舒展眉头道:“你来了,都等着你呢。”
柳姨娘轻声道:“府里的家宴,妾想着挑身像样的衣裳,却忘了时辰。”
齐大官人道:“无妨。”柳姨娘又一屈膝,走至李氏身边为她捧杯,李氏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些旧俗,你坐罢。”
柳姨娘又看向齐大官人,后者道:“夫人不计较,你便坐吧。”
柳姨娘便在齐大官人左手边落座,齐大少爷瞄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不敢叫齐大官人听见。
齐大官人动了筷子,其余人各自动筷。席间李氏特意让人给齐大少爷换了清淡的菜,说他躺了许久脾胃虚弱,不宜吃太油腻的,齐大少爷便发了火:“也不瞧瞧我这样子是谁害的!贱人没抓到,倒对我管东管西!”
他说话声大了些,正与柳姨娘说话的齐大官人听见,斥道:“父母面前容你放肆!不想吃,回房里去,没人拦着你!”
齐大少爷素来惧怕严父,但此时此刻,居然一咬牙,站起来道:“爹,从小至今,您看重姐姐胜过看重我,我认了。可如今害我的人就坐我面前,您难道都不为我主持公道么!”
齐大官人脸色沉沉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大少爷毫不避讳,一手指向柳姨娘道:“就是她!要不是她派了元香到我房里,我怎会无故中毒?”
柳姨娘蹙眉,起身道:“大少爷,元香是你自个要了去的,我见她愿意,才放了她到你那去。”
齐大少爷冷笑道:“要不是你唆使那小贱人故意勾引我,我怎么会被她迷了心窍,来向你讨人?”
柳姨娘怒及反笑道:“我竟有这等手段,可以左右大少爷的心思,我自己竟不知道。”
齐大少爷口不择言道:“你不知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窑子里的……”
“住嘴!”齐大官人狠狠一拍桌案,把齐大少爷的话喝住,气得浑身直颤,“不肖子,不肖子!”
李氏忙起身道:“老爷……”
“你也住嘴!”齐大官人指着齐大少爷向她道,“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李氏脸色苍白地坐下,过了会儿,抬首,神色冷静道:“妾身教子无方,老爷大可责罚妾身,但今日,必定是要将贼人找出的!”
齐大官人盯着她,手指向柳姨娘道:“你也认为是她?”
李氏道:“不是我认为,是武林盟的卢大侠认为。卢大侠,事态严重,为使众人信服,还请出来一见。”
话音未落,只见她身后的十二扇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却是二十岁数往上,头戴儒巾,身着长衫,手执竹骨折扇,仿佛再文弱不过的一个书生。唯一不同的是,他腰间悬着一柄极锋利的铁爪,寒芒凛凛似有血光。
齐大官人拱手道:“卢大侠,此事……”
“齐大官人。”来人打断他,笑道,“你若问我此女是否为投毒凶手,恕我无法拿出实据。不过你大概不知,此女乃是小秦淮魁香楼弟子,小秦淮数年前有一命案,一家人均在半年内不治而亡,正是此女所为。武林盟同官府,已经追捕此女两年了。”
齐大官人道:“什么?”
他不禁望向身边纤弱动人的女子,她还是敛着眉,婷婷而立,默然不语。
“阿秀,你……”
作者有话要说:
肯定是虐攻的,攻二十章之内出场,不过离虐还比较遥远……
第10章 洞玄
柳姨娘道:“老爷宁可听信他人之言,也不信您的枕边人么?”
齐大官人沉默良久,道:“起初,我是不信的。”
柳姨娘抬头,一双剪水似的眼望着他道:“我把老爷当作我的良人,我怎会伤害良人之子呢?”
齐大官人道:“可你入府以后不爱与人往来,独独和婉儿过从甚密。”
柳姨娘道:“大小姐冰雪聪明,我很喜欢她。”
齐大官人道:“但是没过多久,她便病倒了。”
柳姨娘抿紧了唇,终于露出一丝悲哀:“我何必害她?”
齐大少爷叫道:“你害死我和姐姐,母亲必定伤心欲绝,父亲后继无人,你再生个一男半女,正房不就是你的了!”
齐大官人道:“我只问你,卢大侠所说命案,可是你下的手?”
柳姨娘拂了拂荷叶卷纹的袖口,淡然道:“是。”
李氏适时地发出一声惊呼。书生拿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手心笑道:“官人再如何舍不得,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还要谢谢诸位今日设下此局,助我拿下凶犯。”
精铁的镣铐拷上一双细腕,柳姨娘被带走时回头道:“昔日明月楼上一见倾心……”
齐大官人道:“是我一时糊涂。”
柳姨娘垂下眼,众人在后,只看见她腮边滑下泪珠,随书生走了。
李氏如释重负,坐回座位上,瞧了眼齐大官人,见他仍未回过神来,便道:“老爷,事已至此。总算给孩子们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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