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死了。”俞聪退后,吐了几口口水,“还疼吗?”
没有了疼或不疼。他的眼睛眯起来,整个人又变成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是不是还挺舒服的。”为了表明自己说的不错,俞聪舔了舔自己手背。
“俞聪,我觉得像大黑狗在舔我。”就是大黑的舌头更大更粗野。
“滚蛋!”
“真的,大黑小时候老舔我。”
“还小时候,它现在才多少岁?”
“十岁了,就比我小两岁多。”
“那它是不是快死了。”陈辰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俞聪有些无措。小心翼翼地绕开,重新回到脸上的伤,“可是你爷爷会看到。”
陈辰叹口气,爬到棚下的床上,盘起腿坐着,“那我晚上就不回小屋去了,就在这里睡,顺便看鱼池。”
“我陪你,晚上这么黑。”他的视线放远,河堰两边的稻田里藏着不知几代祖辈的坟冢。
陈辰仰头笑着,伤痕在白色的脸色那么违和,本人却浑然不觉。“好啊,你去把咱早上摘的葡萄端过来呗,井里有冰着的西瓜。你要想吃黄瓜,也能摘了。省的我爷爷再叫吃晚饭。”
他坐在床边,人稍稍往正中挪一点,双腿就在床沿打晃。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夕阳真美啊。尤其是俞聪背着光端着葡萄,胳膊上挂着袋子拎着西瓜沿着河堰,慢慢地越过没膝的草丛,一摇一摆走过来的时候。
西瓜一人一半,各插个勺子。他们吃的肚皮胀起来。
“来比赛吧,谁扔的远。”
他们从帽壳似的瓜皮上掰下小小的一块,迎着夕阳,朝河心扔去,一下一下跳进暮色,跳进黑暗里。
“哎哎,留一块,还能敷一下你脸上的伤。”
俞聪醒的早,河面上还笼罩着一层雾气。他整个人悬在床边边,小心翼翼地把薄毯全盖在熟睡的陈辰身上。后者脸颊看上去比平日里还肥,还软。他食指轻轻戳了戳,陷了进去。
陈辰又朝他这边挤了挤,发现挤不动,醒了。呆呆的表情,继之以弯弯的笑眼。
俞聪挠了挠胳膊和腿上的包,嘶哑着道了声早。
“俞聪,我喜欢和你一起睡觉。”
“哦。”过了一会,俞聪回过味来,总觉得对方的笑意里带着一丝猫腻,“不是,为什么啊?”
“有你在,蚊子一下都没咬我。”说完特意将雪白的两条臂膀伸出来。
俞聪也伸出自己的胳膊,惨不忍睹。还有腿上、腰上,甚至脸上,都没能幸免。“这里的蚊子也太狠了点。”
“树多嘛。昨晚忘记让你抹六神了。”陈辰摸了摸脑袋。
俞聪也笑了,“你故意的吧。”。然后伸出手,顺着那道伤痕划了一圈,陈辰眼睫眨了眨。“还是有一点。”
但唯独有一件事,陈辰从来都没有答应过。
大鱼池当初挖掘的时候,中央不知怎的留了一块,涨满水之后,就成了河心岛,大概二十平米不到的样子。上面长满了杨、柳、芦苇及各种野草。俞聪一直想上去看看,想让陈辰撑着河上的那艘船带他上去。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跟河堰一样,都是树和杂草。”
“你去过啊,说的这么肯定。”
陈辰无话可说,他没去过,也没有这种好奇心。
俞聪拿吃的贿赂,套近乎叫辰辰、小辰,帮忙割草喂鱼都不行。后来诱哄他,只要答应,明年夏天来的时候送他整套的灌篮高手碟片,才终于撬开了条缝。
陈辰对于湖、河、沟、渠一类有着后天形成的恐惧和敬畏。八岁的时候,他邻居奶奶在水库边洗衣服,孙女在旁边玩,兴奋的时候朝她背上一扑上,两个人瞬间滑进河里,呼救都来不及。他想到曾经自己搂着老陈的脖子,伏在他背上,在水库里游泳,经过这件事,被吞没的人变成了爷爷和自己,连带回忆都是一阵后怕和寒气。
上小学的时候,他为了快点回家,总是抄小路。后来必经的那条河有个小孩漂在上面,不知是意外还是纠纷,他此后就再也没有走过那条路。
老陈告诫过他,两样东西不准碰,一是水,一是火。水火无情。
上了自然课,他用塑料袋绑蜡烛做孔明灯,没飞到天上去,飞到了自家的草垛上,烧了一半。老陈拿着棍子追着他打,从村头打到村尾。如果不是电工救他,他深信自己会被打死。
比条件反射还要深刻的记忆,做错事情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然而这种少年岌岌可危的自我警戒同灌篮高手相比,在某一个特定瞬间,完败。
陈辰舔舔嘴唇,“你会游泳吗?”
“会!当然会!我们现在体育课就有选修游泳。”
陈辰有着这个年纪难得的谨慎,而俞聪,是这个年纪典型的轻狂。陈辰想,划船环湖捞死鱼他做了这么多次,湖面又这么平静,天气又这么好,应该没事的。上去看一眼就走,俞聪就知道了河心岛和岸上没什么区别。
瞅着老陈出去买饲料,一时半会回不来。他们跑到河边,陈辰拽着绳子,让船紧紧挨着岸,俞聪小心而迅速地跳到上面。湖水荡了荡,陈辰的心也一晃再晃。从桩上拿下绳子,收紧,在船荡远之前跳上去。
以往都是老陈指挥,陈辰划船,还是有区别的。现下二人用着劲,河水被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浪花,船却要么原地不动,要么向其他方向转。不知多少次船头转成了船尾,才磕磕碰碰着朝河心岛前进。
“你不会就待着别动,我自己划效率都比现在高。”陈辰吼道。不时瞄一眼岸上,担心老陈突然回来。
俞聪知道他紧张,‘哦’了一声,就乖乖坐着不动。
船一点一点靠近目标。
“俞聪,你反划船桨,不要让船被水冲走,我找地儿系绳子。”河心岛四面都是遍布草木的斜坡,陈辰握着船绳寻着一处坡度稍小的地,跳了过去。没够到平地,整个人趴在半坡,拽着柳树的枝条费力地爬上去。将绳子系在树根处,回身伸出手,“俞聪,来吧。”
船头到斜坡的距离本不在话下,可是船悄悄荡远了些。俞聪踏了空,一脚踩进水里。岸边的泥被水泡的久了,一抓就掉下来一块,没有着力点,整个人挣扎着,反而扑腾进水里。明显就是不会游泳。
陈辰面色发白,脑袋里一团乱麻,直接跳了下去。
“你抓着我,不要乱挣!”
俞聪灌了一肚子水,迷迷糊糊,听到吼声,挣扎幅度稍微小了一点。陈辰拖着他,右手抓着绳子,艰难地将人挂上去。绿色的水,幽深到可怖,没到胸口处,带来持续的憋闷感。脚下的河泥,踩一脚就快速深陷,只得一抬再抬。他衡量了一下难度,最终决定把人先弄上岸。摸到绳子的末端,紧紧缠在自己腰上,又去拉和自己体重相当的俞聪。最终在巨大的恐慌里,终于把人拖上了岸。
陈辰将人平放在地上,尚能摸到血管在跳动,但是体温和河水一样凉。脸上脏兮兮的,沾着泥土和草叶,他感到一阵灭顶的害怕。
俞聪呛咳一声,嘴角溢出水迹。陈辰惊醒,在他胸口慌乱按了几把,也不得法。最后想起电视里的情节,俯身对上他的嘴唇,想要做人工呼吸。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嘴唇贴着,连口气都不知道吹,何况也没捏住鼻子。
俞聪又咳一声,吐出一大口水。陈辰满嘴都是河水混着自己眼泪的味道。
人终于醒了。
陈辰跪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没有再哭,但是眼泪止不住。
“陈辰。”
俞聪碰了碰他的肩,被吓到,不敢再靠近。“陈辰,我没事了。”
“滚!”
大段大段的空白和沉默。
俞聪抬眼看了看四周——陈辰说的对,和河堰并没有什么不同。这里的树和草,更杂乱,虫子更多罢了。
“我看到了,咱们回去吧。”
“次奥你,俞聪。”
陈辰完全失去气力,他需要很多时间来将这巨大的心悸抚平。回忆多次,也忆不起回程的细节。
俞聪像突然开了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娴熟和勇气,将船划了回来。一点都不像之前溺水的人,倒是陈辰的魂魄暂时丢在了那个湖心岛上。
俞聪找出陈辰的衣服,先给自己换上。又将失去行动能力的陈辰的衣服剥下来,换上干的。然后抱起湿漉漉的衣服要去洗。
“你干嘛去!”
“洗衣服,销赃。”
陈辰从床上跳下来,“我跟你一起去。”
“歇一会呗。”
“我怕你没了。”
井水凉凉的,洗衣粉的泡泡将阳光折射出七彩光。陈辰端着小板凳坐在俞聪背后,紧紧盯着他。
自此,陈辰一周没跟俞聪讲过话,只是一步不离地跟着他。
☆、第五章
如果陈辰闹起了别扭,不要试图提前终止,你能做的,只是等待。关于溺水的事情过后,俞聪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一点。陈辰不理他,他就紧紧跟着,吃饭跟,割草跟,上厕所也跟,但是陈辰就是能够在躲避大人不被看出端倪的同时坚决地坚持原则。
他以为他是生气了,其实不是的,他只是害怕——那些言语只能表述其万一的害怕,何况陈辰从来都是不善言辞的。
不止一次地梦见,俞聪从漆黑幽深的水面漂上来,白惨惨,湿漉漉,冷冰冰,伴随着一下一下的滴水声,不绝于耳,而自己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陈辰觉得可以跟他讲话了的时候,俞聪只是笑了一下,同以往所有他觉得不值一提的事情一样。甚至使劲地扯了扯他的脸,像在嘲笑他的大惊小怪。那一瞬间,陈辰真想再跟他冷战一星期。
可是不再有心情。
大黑拒绝进食。或者说,它努力着,却不能。俞聪说,“我是不是算自己人了?大黑都不朝我吠了。”
之前只要他出现,大黑就腾空而起,恨不能扑上去咬他两口,现在连抬眼都欠奉。陈辰沮丧地摇摇头。
老陈喊村里的兽医来看,是不是感染了寄生虫,还是放风的时候被哪个丧天良的下了药。结果都不是。大黑侧瘫在地,兽医一下一下捋着它腹部的皮毛——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光泽,轻轻的一把能捋下来一丛毛。
陈辰呆呆的,远远站着,不敢上前。俞聪半个身子横在他前面,握住他的手腕,察觉到细微的颤抖。
“您再去抱一只小狗来吧。”
老陈点燃了烟,吸了一口,仰头朝空中吐去,“没的治?”
兽医收拾着自己的工具包,“它老了,这是免不了的。”
老陈抖了抖烟头积下的灰,“行吧。”
大人散了。留下他们俩在现场,同老朽的大黑,茫然无措。原来生死不过是轻描淡写。
大黑一天比一天衰弱。之前一盆麦麸配剩饭,一个转眼,它能吞进一半。现在米粥配鸡肉、加剔了刺的鱼肉,一动未动。去了绳索,也只是趴在原地,起身动动都不能。陈辰盯着苍蝇绕着饭盆打转,停在大黑的腹部嗡嗡嗡,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上前将苍蝇驱散,离了一秒又围拢上来。他们在等待着它的死亡。
第五天的清晨,大黑死掉了。
老陈说,“陈辰,你去河堰挖个坑,把大黑狗埋了。”
陈辰梗着脖子,“我不去!”
老陈叹了口气,抽着烟走了,不想这种时候跟他倔强的孙子杠上。
陈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俞聪有些畏怯。片刻后还是上前拉了拉他的手,“走吧,你也不想让苍蝇老叮着大黑吧。”
俞聪拿着两根铁锹,陈辰抱着大黑走在后面。夏日的风掠过湖面,吹的芦苇叶飒飒作响。大黑的身体开始变的僵硬,比平日里重些,也许是错觉吧,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着大黑了——从某个它长大的时间节点以后。
他们选了一块松软的土地,费力地挖着。一下一下,扔出带着青草的土块。越挖下去,陈辰越崩溃。土里这么黑,这么潮湿,还有蚯蚓,光是想想,大黑要独自待在这里直到消失,就无法接受。
扔了铁锹,闷闷地,“我挖不下去。”
俞聪抹了把汗,因为总是要踩着铁锹,脚掌似乎从中间裂成两半。“我来挖。”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说,“你要学会放手。”
陈辰不作声。
坑完成了,长1.5米,宽1.0米。陈辰跳下去,从俞聪手里接过大黑,轻轻地放进去,完全舒展的姿态。俞聪将他拉出来,然后往里面填土。
黄土没过大黑的肚皮,没过他的四肢,最终将它完全掩埋。俞聪来回踩了几遍,又拔了几把草覆在上面,渐渐地,什么痕迹都看不出了。
“走吧。”
陈辰被他牵着,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苦闷,像降落伞鼓满了风,却不知降落到哪里。
没过几天,老陈抱回来一只白色小狗。奶奶的,连叫都不会。
陈辰不高兴。除了定期喂食,其他时间根本就不理它。小白狗粘人,巴着他腿不撒爪,陈辰把脚抬起来,低悬在半空,它撑不住,掉到地上哼哼唧唧的。
俞聪倒是很喜欢,常常把它抱在怀里,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葡萄。
陈辰更不高兴。绷着一张白面皮,滑稽里冒出一丝冷气。
这次的坏心情无解。
俞聪没办法,跑去问他,“你怎么才能快活一点?”
陈辰抬眼,眼尾扫着他,“你去把青菜地里的蚂蚱都捉完,它们老吃菜叶。”
“好,这可是你说的!”
俞聪跑了,生怕他反悔。
陈辰看着他找了一个空汽水瓶,冲到青菜地里。蹲下,俯冲,弓着腰,站起来左右寻找,再蹲下。看了一会,心烦的不行。
他一直在等他过来。却又不愿意叫他。
傍晚的时候,俞聪回来了,脚踩的都是泥,葡萄不管不顾地往上扑。他握着瓶子朝他笑。草绿色的蚂蚱密密麻麻,在瓶子里上蹿下跳,发出咝咝的声音。“数到15的时候就数忘了。”
接着又说,“笑一个呗。”
“你咋就能确定捉完了。”
“明天的不敢保证,今天的绝对捉完了。”
陈辰接住扔过来的瓶子,扯了扯嘴角,他这副面容只要不绷着,很容易就让人以为是很开心的样子。俞聪空了双手,把葡萄抱在怀里,坐到他旁边。
“这些虫子怎么办,你拿着玩?”
“扔河里。”
陈辰拧开盖子,控着瓶身,两三只蚂蚱顺着他手背就往上爬,被他一抖,甩到河面上。然后在河面漂着挣扎,就像会游泳一样。他也无心再管,将瓶子沉到河中,灌满水,再一股脑倒进河里。
葡萄舔着俞聪的手。就像大黑小时候舔着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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