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甩给他一记白眼，随手把毛巾扔到他贼贼笑着的脸上，“备马。”
白昸琇站在城门外，目光投向城门上“盛都”两个大字，三年前他满心疮痍地离开，今日归城，心中虽然仍是颇多感慨，心境倒是比离开这里时要平静许多。
他收起心绪，向城门走去，方踏进城门，脚步霎然而止。
只见熙攘的人群里，一道清影孑然独立，清癯的身影，清瘦的脸颊，清冷的右眼下有一道淡色的疤痕。
虞云深深望着白昸琇，眼眶里不知何时盈满了水雾，多少话语凝噎在喉咙里。
两人长久凝望，相看两无言，恍惚之间，风停叶落，喧嚣里独一处静寂无声，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也是在这座城门下，白昸琇初次见到虞云，少年初成，岁月静好。
第60章 黑白双煞（一）
虞云深深望着白昸琇，眼眶里不知何时盈满了水雾，多少话语凝噎在喉咙里。
两人长久相望，白昸琇终于抬起脚，朝虞云那个方向走去。
虞云呼吸一滞，只觉心跳如鼓，水波泠泠的双目紧锁在白昸琇脸上，看着他越走越近。
他难掩欣喜地张开口“昸……”
然而琇字还未出口，所有话顿时梗在喉头，白昸琇一脸淡漠从他身旁擦肩而过，目不斜视，瞧也未瞧他一眼。
虞云心底一凉，心跳像是突然之间断了弦，刹寂无声。
白昸琇越过他，走向微服出宫一直在等候的琪帝面前。
“陛下。”
“比底下人报的要晚一个时辰，可是路上耽搁了？”
“先是去拜祭了义父，故而晚了些。”
“是朕疏忽了，朕该与你同去的。”
“微臣谢陛下体恤。”
“你我之间，不谈谢字。白昸琇，朕很想你。”
“微臣在外也时刻牵挂着陛下。”
虞云一直背对两人挺立在原地，听他二人言笑晏晏，听到白昸琇这话，腾地燃起一股无名火转过身来看向他们，如玉冷面上结起了一层冰霜。
随行的杨书荣见到虞云，下意识里大喝一声“护驾”，随即拔剑横向虞云。
混在人群中的侍卫闻声而动，很快朝虞云围过去。
虞云到底是黑刹罗天尊，虽说自身已是无人可敌，可黑刹罗天尊的规格不能少，出行皆有暗卫保护，此刻那些暗卫见天尊有难，立马从暗处窜了出来，行动更是比宫里一般侍卫要快上许多，不等那些侍卫围上来，已经在虞云四周筑起了人墙，动作之快犹如鬼魅，直教对手看直了眼。
白昸琇见状不好，连忙护在琪帝身前，冷眼看着虞云，“虞云，你要做什么！”
蒙陀两手叉腰怒道：“明明是你们先拔刀的，还问我们想干什么。”
白昸琇藐视了他一眼，“我与他说话，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插嘴。”
“他是黑刹罗地阎，地位仅在本座之下，你说他是什么身份，”虞云此刻正窝着火，见白昸琇以身护着琪帝，不由得失了往日的冷静，寒声道：“倒是你，你是什么身份，胆敢为了他人挡在本座面前。”
“陛下不是别人，陛下是我的君主，不管是谁威胁到他，”白昸琇咬了咬牙，狠绝道：“我都格杀勿论。”
虞云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格杀勿论？”
白昸琇目光炯然直视他，“格杀勿论。”
“无论是谁？”虞云对上他的目光，幽黑的眼瞳里隐藏了太多的情绪。
白昸琇眼底的狠绝在虞云的逼视下渐渐有了瓦解的趋势，他别开眼，说道：“无论是谁。”
心口钝钝生疼，仿佛那几个字是从心口的血肉里割下来的。白昸琇不曾想到，三年过去，面对虞云，他仍是无法做到心平如水。
虞云看着白昸琇冷漠的侧脸，只当他是不愿再与他相见，再纠缠下去，岂不自讨没趣。
他冷脸一撇，决然带着门人撤离。
白昸琇听他脚步越走越远，终是按耐不住心中欲欲不止的渴望回过脸望去，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城门外。
琪帝走到他身侧，望着虞云的方向，说道：“他方才自称‘本座’。”
“陛下是指……”
“你离开盛都没多久，虞云便坐上了黑刹罗天尊之位。”
白昸琇嘴角轻轻一扯，“他有这个能力。”
“可是这个能力太危险了，”琪帝压低了声音，沉声道：“决不能纵虎为患。”
白昸琇笑容一滞，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觉的警觉，“陛下，黑刹罗虽然强大，但不曾染指朝政，与朝廷向来相安无事。”
琪帝心底一沉，眸光暗了下去。他很清楚白昸琇与虞云之间的纠葛，白昸琇为黑刹罗陈情，不外乎是为了虞云。
琪帝心生妒意，然又不舍得与久归的白昸琇生了嫌隙，只得面上依旧和睦，含着温和的笑意说道：“罢了，黑刹罗一事暂且搁在一旁，眼下的头等大患是戴则渊。”
白昸琇神色一肃，恭声问道：“陛下之意，戴则渊有不臣之心？”
琪帝颔首道：“戴则渊早有不臣之心，只是慑于先帝之威，一直按兵不动。如今朕继位，根基未稳，正是他的好时机。你不在的这几年，戴则渊在暗地里大肆招募死士，更与朝中多位大臣秘密往来，动作越来越大。”
白昸琇剑眉紧蹙，一脸沉重，“倘若天道不存，戴则渊狼子野心，聚寇谋逆，陛下有几分胜算？”
琪帝凝视他，展颜豪迈笑道：“你回来之前朕不敢说邪定不胜正，可现在有你在朕身边，朕定会与你一起荡扫不平，安定四海。”
之后的一个月，白云二人再无见面。琪帝力排众议，任白昸琇为禁军统领，密令他追查戴则渊谋逆一事，并令杨书荣从旁协助。
南朝第一剑归朝本就令人瞩目，此番破格提拨，更是引起了戴则渊的警惕，而虞云也暗中派人跟着白昸琇，护他周全。
白昸琇动作极快，不出半个月，便将戴则渊身边人的底细和行踪摸了个便，几条线下来，方向都指向盛都郊外一座极为隐蔽的孤山。
这日月黑风高，白昸琇只身一人轻装潜入山林里，顺着之前收集到的线索一路追踪，最后终于在山林深处发现一间木屋，那木屋有两层楼高，四面墙密不透风，外面又有数十个士兵把守，像是一座天牢，从外面看不出半点玄机。
白昸琇耐着性子潜伏在灌木丛中，一直等到后半夜，木屋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一队车马运了一车货物从另外一条山路趁夜而来。
守门的打开盖在货物上的黑布，白昸琇看见黑布下整整齐齐堆了有十来个木箱，看着竟像是运输军*火所用。
白昸琇剑眉一紧，惊觉有异，再凝眼望去，便见那守门的撬开了几个木箱子查验，而那箱子里果然码放了大批的军*火！
白昸琇嘴角一斜，心中冷笑道原来这里是戴则渊的军*火库。
他站起身，想到现下不是贸然闯入的好时机，便欲离开，不想没走出几步，树林里突然风声四起，一股杀气自四周聚拢过来。
他两脚定在原地，右手握住剑柄屏息静听，不过几眼的功夫，十几个武士打扮的打手从昏暗的树林里蹿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白昸琇放眼扫了一圈，握在刀柄上的五指不由紧了一下，只见那十几个人手上拿的并非是刀剑，竟是□□，饶是他已被誉为南朝第一剑，也难以躲过十几把□□。
“白大人，放下剑，跟我们走吧。”为首的一个黑衣人上前一步说道。
白昸琇冷然蔑笑道：“我要是不走呢，你奈我何。”
为首的举起弩机对准他，“那就别怪这利箭无眼了。”
白昸琇深吸了一口气，抽出长剑，双目紧盯着那拉紧弦的□□，一瞬不瞬，口中的呼吸渐渐低下去，仿佛时间静止一般。
为首的轻轻扯了扯嘴角，手指扣住扳机……
白昸琇闭上眼睛，屏住了呼吸。
“嗖”一声厉响，却是擦耳而过。
白昸琇睁开眼，发现那利箭已离弦，却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另外十几个箭手皆是一脸诧异不知所措，而站在那为首的身旁的一个人在惊讶过后，连忙调转□□对准他，看着应该是副队。
就在此时，突然有十几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飞下来，电光闪石之间将十几个箭手一剑封喉，衣袂无风，刀过无声。
而在那一片肃穆的黑色中央，一道纤瘦修长的暗色身影静立在冷月之下，墨瞳清冽，黑衣沉郁。
为首的放下弩机，走到虞云面前俯身行礼，“天尊。”
虞云的目光一直锁在白昸琇脸上，说道：“你知道如何向戴则渊复命。”
“是，小人在此埋伏多日，并没有见到白大人的踪影。”
虞云微微点头，为首的俯了俯身，领着其他黑刹罗人背起尸体离开树林。
白昸琇收起剑，发现手心里攥出了一层冷汗。他走到虞云面前，“你派人跟踪我？”
虞云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昸琇略略提高了音量，“为何要跟踪我？你想做什么？”
虞云听出他语中的责怪，只觉心口堵得慌，三年前，遑论责怪，哪怕是质问，白昸琇也不曾舍得对他大声过。
他心中不快，忍不住反唇相讥，“我若不派人跟踪你，你此刻早死在枪口之下了。”
“那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虞云听着这话心中愈发闷得要喷火，他磨了磨牙，嘲笑道：“你就当我看不惯有人犯蠢，只会一味地莽撞行事。”
“是，你虞云最是绝顶聪明，”白昸琇反讽道：“所以才会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将所有人都愚弄在手心里，燕琌太子是这样，我义父是这样，我也是……”
“白昸琇！”虞云喝断他，“你要翻旧账怎样都好，就是别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白昸琇瞪着他，大口吸了几口气，别开脸不去看他，说出这番话来，他心里，只会比虞云更难受更锥心。
虞云看了看他，也低下头，默不吭声。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许久，还是白昸琇受不了这沉重的气氛，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罢了，无论如何，这次是你救了我一命，总归是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定会偿还。”
虞云抬起头看他，墨色的瞳底蒙着一层阴郁，他们曾经比这世间任何人都要亲密，如今竟生疏到要计算人情。
白昸琇受不住虞云这样的眼神，慌忙躲开。
“那我欠你的，可否偿还？”虞云看着他的侧脸问道。
白昸琇冷硬的下颚骨动了一下，没有回到他的问题，“我先告辞了。”说着绕过他便要离开。
“昸琇啊，”虞云叫住他，“你可以，原谅我吗？”
白昸琇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方睁开眼说道：“于情，你骗我负我，视我的真心为草芥任意践踏。于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虞云，你对我无情，我对你有恨，你教我如何原谅你。”
虞云喉咙一哽，过了许久方低声道：“往日不可追，过去的事情我也无以辩解。我只求能解你心中一点痛苦，我该如何，才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虞云如此言之深切，白昸琇心中不免动然，他转过头，对上虞云注视他的眼睛，那眼底盈满了哀切和恳求，甚至还有一丝深不可见的彷徨和无措，几乎是瞬间便揪起了他的心，冷漠高持如虞云，何曾有过彷徨无措。
即便白昸琇不肯承认，他心里对虞云的恨已然在动摇。
白昸琇恨极了虞云，更恨极了在虞云的眼神中无法自制的自己，十几年前的盛都城门下，他也是被虞云一个眼神夺走满满的一颗心，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后来发生的种种，他都刻意回避甚至纵容了虞云步步为营杀了养育他二十余载的燕琌太子和他义父。如今，他又怎能再次因为虞云一个眼神而忘了杀父弑君之仇！
白昸琇狠下心，冷漠地看着虞云，声音冰冷的不带一点温度，“除非，你死了。”
话音还未落地，白昸琇看到虞云的神情瞬间呆滞，他不忍相见，却又几乎是自虐一般逼着自己死死盯着虞云，清晰地看到虞云眼中的光亮很快黯淡成死灰，脸上的血色褪成惨白。
虞云只觉万念俱灰，木然地看着白昸琇，白昸琇冷漠的眼神、绝情的话语如千针万刺扎进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痛到最后，竟是脱离了灵魂，如死尸一般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第61章 黑白双煞（二）
白昸琇看着虞云惨白无血色的脸庞，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他不明白，看到虞云这样子，他应该有报复的快感才是，为何心口又被虞云绝望的表情紧紧揪着，犹如钝刀绞心。这是他一直捧在手心里怜惜的人，如今又是自己将他一语推向绝望，这张脸，这双眼睛，本该是清风霁月，而非愁云暗日，一如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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