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一百零七岁了,至今尚未成家,一直让你们担心……”
车山雪迟疑片刻,才继续开口。
“若能平安度过此劫,我大概会放下摄政乃至大供奉院的事。元文已经证明他能做很好,至于大供奉院,就算老大不能返回,老三应该也能接下这个担子。如果……如果你们同意的话……”
这一回他迟疑得更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已经早就说完了话。
好半晌,车山雪才下定决心。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以后我想住到青城山去,死后安葬,也不太想落在鸿京这边了。”
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车山雪还是将这句话作为问题又说一遍。
“你们同意吗?”
“我想姨父姨母是不会同意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下一刻,一截尖锐的白骨刹那击穿了车山雪浑身的禁制,从他背后戳到胸口。
第90章 杀就杀,别废话
猝不及防。
车山雪脑中空白了一瞬, 用手捂住淌血的胸口, 接着才转过头。
一具白森森的骷髅站在车山雪背后,用它失去了血肉遮掩的两排整齐牙齿冲着车山雪笑。
车山雪痛苦地喘了一下,再抬头往前看。只见车炎的棺椁不知什么时候从内向外打开,里面空荡荡,本该躺在里面的白骨消失不见。
这么说不太对, 实际上, 是白骨趁着车山雪恍惚神游时, 悄无声息走到了他身后。
就是如今被虞操行附身的这一具。
“表弟, 你是看不起我, 还是对我没防备?”虞操行用那车炎的骨架咔哒咔哒笑着问,“你明明知道我在秘术上比你钻研得深,你也知道,是炼尸炼魂之道我远在你上, 这样的你竟然敢放心和落在我手中过的尸体共处一室,真是天真。”
被指为天真的车山雪脸色煞白。
“我以为……”
被穿透的肺腑让气流无论进还是出都给车山雪带来莫大痛苦, 以致他只说出三个字就被剧痛打断了。但车山雪只停顿了一个呼吸, 便让声音平稳下来,仿佛胸前并没有冒出一截白骨般说道:“我以为,我父亲待你很好。”
“姨父?”那骷髅偏了偏头,“他的确是个好人, 而且很大方。将身体借我用一用, 他也不会生气吧。还是你觉得我因为过往而手下留情?这不该啊,你是最不会产生这种错觉的人才是。毕竟, 无论是落雁湖,还是武夷山,都是你看得到的先例。”
车山雪吐出一口血,咬牙道:“我以为……那是因为你恨着虞家,还有这血脉……”
这句话才出口,整间墓室便一下子冷下来了。
这绝非车山雪的错觉,无力支撑自己身躯的他已经侧躺在地,手指间绿光闪烁,却怎么也止不住涌出的鲜血。
戳穿他的是虞操行自车炎身上取下的弯曲肋骨,用血脉做媒介的诅咒一接触车山雪的鲜血便被激发了,漆黑的呪力覆盖在伤口上,就像是吸血的妖魔一般迫不及待地张开嘴中獠牙,而麻木很快沿着伤口蔓延,追随剧痛的道路而来,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车山雪流出更多的血。
他的血很快在身下化为一摊浅浅血泊,遭遇到墓室中冰冷的风后,这珍贵的液体冒出了沸腾茶水一般的白雾。
不对,等等,相当于人体温的血怎会显得如此滚烫?
开始变得迟钝的大脑如此疑惑着,身前那具骷髅已经一脚踏入血泊中。
须臾之间,缓慢向外扩散的血泊就像是落入油锅中的水珠一般跳起,向着骷髅奔去。它们首先沿着脚底纤细复杂如同叶脉的血管前行,也像叶脉中的汁水一样从远处的末端汇聚到近处的主干。车山雪只是眨了下眼,那早就失去血肉的白骨右脚右小腿就覆盖上了数条像模像样的血管,并且还在不断生长着——以车山雪的血为养分。
虞操行道:“我这么需要它,你竟然觉得我恨它?”
车山雪已经感到身体越来越冷了,那炙热到不正常的鲜血并没有给他带来半分温暖。但听到虞操行这句话,他还是一下子清醒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到底不姓虞。”
白骨爪子伸到车山雪面前,抬起他的下巴,让他能和骷颅空洞的眼眶中两点幽蓝的火苗对视。虞操行难得仔细打量自己这个表弟,由衷地感叹道:“就算你长得真的很像二姨……也一样。”
车山雪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
他撑着让自己后背靠在不知那一具棺椁上,手背到身后,摸索着想把锋利肋骨取出。稍动一下身躯便是一阵抖颤,还要分出精力和虞操行对话。
“你竟然有脸敢提她。”
“为什么不能提?”虞操行并不在意他挣扎的举动,反问,“她可是最后一代虞氏圣女,我恨不得自己是她的孩子,而不是我那个疯了的女人的,这样我就能从她身上获取更多来自虞氏血脉的力量……更多来自烛龙的力量。”
终于说到这里了。
车山雪想立刻揪着烛龙这个线头问下去,思路却停滞在虞操行前一句话里。
疯了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车山雪对应该被他称为姨母的人毫无印象。
虞飞光的长姐虞飞虹在祝呪上没有留下什么建树,也没有什么人称赞过她的美貌。力量上更是平凡,以致她年大几岁,却无法和虞飞光争夺圣女的位置。
车山雪背过虞氏乃至大多数宗门世家的族谱师承,依稀记得她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
她死的那一年,虞操行十岁。
“十年,远称不上成熟,是不是?”虞操行说,“但这代表我接受过十年来自虞家最正宗的教导,表弟你苦苦追寻的上古秘闻,必须从手稿字里行间推导出的秘术,对我来说只是睡前故事。讲实话,当年我还是蛮喜欢听的……但也只是听听罢了。”
虞操行的上颌骨和下颌骨撞在一起,发出咔哒一声,就像常人不满地啧了一声嘴。
“因为我是男的。”
“虞家不会让男人学祝呪,按照虞家的规矩,虞家的女人生下女儿会跟随他们姓虞,生下儿子就随父亲姓了。一开始我也不姓虞的,但是后来我母亲在梦中得到占言,发现她的妹妹,虞氏的圣女,未来没有生下女儿。”
“这可是晴天霹雳啊,”虞操行笑着说,那由鲜血流动构成的大小血管已经蔓延到他胸前,分支流进了五脏六腑,“虞家后继无人了。”
“于是我母亲将我从我父亲那里抱回来,让我姓虞,好让这个名存实亡的姓氏能传承下去,但是啊,表弟你信吗,就算这样,就算我已经是虞家唯一的继承人,我依然不能学祝呪。”
虞操行讲到这里有些不满:“男人不能学虞氏的秘术,呵。”
“你偷学了。”车山雪道。
“偷学?不,我没有你那样的才华,”虞操行摇摇头,“我只是等到她死而已。你看,我是虞家之主了,谁能阻止我学祝呪呢?”
车山雪听到这里,深深皱起眉。
他不觉得虞操行在祝呪上多费过什么精力,这个人的确掌握许多秘术,同时他也弃祝呪的正道于不顾,这才给了车山雪迎头赶上的机会。
至于祝师的早晚课,冥想,车山雪甚至一次不曾见到他做过。
虞操行好像知道车山雪在想什么,为他解惑道:“那个时候,我对祝呪其实也没那么感兴趣了,我之所以钻研,是为了搞明白,整个大兴小兴岭的祝师都没有传女不传男的规矩,为什么偏偏至于虞氏这样?为什么偏偏只有虞氏每代要选出圣女?”
车山雪:“为什么?”
虞操行:“因为龙血,烛龙之血藏于虞氏的血脉中。”
这句话让车山雪的瞳孔猛缩了一下,虞操行没注意。他即将成功,可惜除了车山雪,其他人听不懂他的话。
“我想你已经搞明白七百年前的事,也晓得上古人族诞生之前的事吧?”虞操行问,一点也不意外车山雪不说没有。
被他操纵的骷髅身上已经有心脏在跳动,两肺肝胆胰脾肾大肠小肠一一都能分辨出,就像活的一样跳动蠕动。只跳跃着幽蓝火苗的空洞眼眶里被填上了两个眼珠。烛龙之种,被封印在车山雪眼底的烛龙之种长鸣一声,在虞操行漆黑的眼珠中灵活游动。
它诧异着自己为何换了居所,接着透过薄薄一圈虹膜,看到将它养大的人躺在地上垂死。
虞操行道:“我们的祖先,杀死烛龙后,偷藏了一份烛龙的精血和龙魄。”
就算听到虞操行说起龙血时,车山雪就隐隐有了猜测,但真的听到虞操行说出,他还是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表弟,你总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大公无私,舍己为人。”虞操行摇摇头,“这样不好。”
讲到这里他又笑道:“好在你脑子转得还快,猜出发生什么了吗?”
虞氏的先祖,在万众齐心杀死烛龙之后,偷藏了烛龙的精血和一片龙魄。
可能她是为了研究烛龙,可能她是为了……
“生死能成就一方天地,那样的伟力,谁见到不会向往?”虞操行用询问的语气说出,并早就用行动给出答案,“用秘术将其混入虞氏自己的血脉中,烛龙为阳,便定下传女不传男的规矩,女子的阴和烛龙的阳相和,不像男子的阳和烛龙的阳相冲,可以避免龙血暴露。又用封印着龙魄的烛龙卵壳提纯血脉使其不被稀释……虽然有寿命太短的弊端,但代代虞氏圣女在祝呪上都是当之无愧的帝王,绝不会被人超越,想出这个主意的祖先真是个天才,就是太胆小了些。”
“你要……”车山雪已经冷到感觉不出自己的身躯了,就算如此,他依然竭力张开嘴,“你要……”
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活人的虞操行勾起嘴角,伸手将被车山雪抽到一半的肋骨轻松抽出,安进自己的胸膛中。
“比起做一个有龙血的人,我更想成为一条不受拘束的真龙啊。”
他说。
话音刚落,虞操行发现车山雪已经没有呼吸。
他皱起眉,内心十分不满。
虞操行还有很多想和车山雪说的,比如他要杀车山雪,并不只是为了用血亲重造身躯。
更多的原因,是他若想成为真龙,首先要成为天下唯一一个流着龙血的人。
拥有龙血的虞氏从虞飞光与虞飞虹那一代分作两支,一支是虞操行。另一支是大衍车氏。
车氏山字辈兄弟三人,只剩下一个车山雪。至于从车山昌那里传下的血脉,由于没有龙魄提纯,两代过去,已经同常人没什么区别。
但车山雪还活着,他是虞氏圣女的嫡亲后代,从龙血里继承的力量比虞操行更强大。
所以这件事在一开始便已经注定,虞操行在虞飞光的白骨面前就已说过,他和车山雪你死我活,二选一。
如果他成为真龙,吞噬上古那条老龙的骨血后破空离去,这方天地间便没有人族什么事了。
如果他成不了真龙,看样子也没兴趣成真龙的车山雪徒劳无功为复生灵脉努力,人族灭亡也是迟早。
反正与他无关。
虞操行冷冷看着地上车山雪失去知觉,同时感到龙血的力量在身躯中沸腾。
如今他是这份力量唯一的主人了,浩瀚而浑浊的灵力在这个用秘术塑造的身躯中一涨再涨。新生的皮肉颤抖着,隐隐有崩坏的征兆。
虽然力量庞大,却没有自己原本的身躯自如好用。虞操行一边后悔自己那天竟然一不小心着了车山雪的道,让他炸死他原本的肉身,一边想着若这位乖乖在落雁湖上死了,他早就成为唯一留着龙血的人,哪里需要费这么多事。
……没关系,尽管出了很多意外,但他还是杀死车山雪了。
至于崩坏,他总有办法解决的。
虞操行长啸一声,整个人化为一抹黑烟,穿过墓地的穹顶离去。
他走得太匆忙,没有发觉地上的车山雪尽管浑身不带一点热气,但冰凉的胸膛中,心脏依然保持着缓慢微弱却规律的跳动。
大葬之前,车山雪花了一日时间,在自己身上种下假死的秘术。但那个时候他的确没想到,虞操行杀他就算了,还要拿走他所有的血。
谌巍,你他妈再不回来——
车山雪咬牙心想。
——就真的只能给我收尸了!
第91章 来了吗,来了嗯
车元文倏地从梦中惊醒。
他满身大汗, 手脚酸软, 睁眼看着头顶正在颤动的陌生明黄色流苏,一时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好在他很快想起来这些明黄色流苏并不是那么陌生,他见过的,在那由白泽局手艺最好的工匠打造,八匹大马拉动, 每时每刻都在通过细管向后喷出雪白蒸汽, 如同踏云追月的黑铁马车上。车厢内, 大片大片用这种明黄的流苏做装饰。
但是他不是发烧了吗?为什么会在马车上?难道皇叔爷爷回心转意, 愿意带他去皇陵了?
车元文连忙坐起来, 首先确认自己的确是在玉辂中,然后确认他现在头不晕脑不痛,身上虽然有点乏力,却也有一种包袱丢开之后的轻松。
这是病好了。
他就说嘛, 他烧得根本不严重。
这样想着,车元文才抬头打量和他同乘的人。第一眼没见到皇叔爷爷让他气馁, 第二眼, 他发现颤抖地坐在下位的人是李御医和几天前才新封的太监总管。
这两个人脸色苍白,视线游移,见到车元文目光扫来,不敢与他对视, 慌慌张张地避让。
车元文感到纳闷, 正要询问皇叔爷爷在哪里,突然看到车厢里, 站在一根白银树枝上的报时鸟。
它羽毛上的花纹排列成几个不太明显的文字,表示着现在的时间。
车元文记得他昏睡过去时还挺早,可报时鸟显示的时间表示,距离他睡过去其实并没有太久,也就两个时辰而已。而他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温度,发现一切恢复正常。
内息在经脉中运转,稍有滞感,那是面临突破,并无其他问题。
口中也没有苦涩的味道,他昏睡时没有人给他喂药。
那么……两个时辰,既没有喝药也没有针灸,足够他从李御医说的能把鸡蛋烤熟的高烧,痊愈成现在的模样吗?
车元文没怎么生过病,但他觉得不足够。
要是足够的话,天底下就不需要大夫了。
“你们……”
年少的新皇深呼吸一次,咬牙切齿道:“皇叔爷爷吩咐你们什么了?”
以为自己需要花很多功夫解释的李御医和太监总管面面相觑。接着太监总管很快反应过来,回道:“大国师要我们好好保护圣上,哪怕身死,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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