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字字句句就如一块投入湖中的石头，搅得林一麓的心涟漪四起，体育课上澄澈透明的心情早就烟消云散，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而何之扬此刻紧皱的眉头，又是因为什么？
☆、9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一对一和背台词中走过，秋天在不知不觉中已过去，转眼间已到了北风呼啸和说话冒白气的十二月。
“啊，时间过得真快，有点怀念吹着风扇吃冰棍的夏天啊。真是冷死人。”林一麓说着，把双手拢到嘴边，呵了呵几口暖气。
“冷就多穿衣服。”何之扬瞥了眼身边人被冻得通红的鼻子，那抱怨的神情有点像小孩子。
“快到教室了，到教室就暖了。”
此刻两人正走在宿舍到教学楼的路上，这两天北风吹得紧，所以都没去打球，而是回去睡午觉。不知是什么默契，两人都醒得比较早，在大家还没起来时，就已经漫步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了。
两旁的树叶都已落光，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有些歪扭地指向灌了铅般沉重的天际，光景有些凄凉。很多天前这里还是一片金黄，那时话剧的事才刚定下来，剧本还是充斥着白面书生歪瓜裂枣般手书的草稿。而现在他们都已经将剧本背熟了，排练效果也一次比一次有进步了。
林一麓在思维正发散的空当，突然感到脖子上被围上了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何之扬那条藏蓝色的厚围巾。抬眼看何之扬，脸上表情平静如常，依然如刚才一样目视前方，仿佛那围巾本来就是在林一麓身上的。
“……呃……”林一麓一时忘了要如何说话。
“我没你怕冷。”何之扬又补充一句，“看你瑟瑟发抖的样子真受不了啊。”说着嘴角一翘，瞥了他一眼。
“啊啊，是啊，让你受不了真不好意思啊。”林一麓嘴上这么说，心里说不觉得开心是假的。何之扬的温度还残留在上面，与林一麓的温度融合在一起，暖得有些甜，有些暧昧。
一个下午，林一麓都沉浸围巾淡淡的气息中，三番五次想集中精神回到课堂上，但心神像是隔壁家炒菜的香味，一飘十里飘香，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围巾上有香味，不知是洗涤剂还是沐浴乳。如果跟他拥抱，应该也是这种味道吧。
真像个变态啊。被何之扬知道肯定揍死你。
林一麓叹息。
越来越贪恋，这该怎么办。暗恋的滋味真是又苦又涩啊，比小时候咳嗽喝过的中药还苦。
周五的最后一堂课，这周的最后一堂课已经结束。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回家，林一麓打算这周回去。林一麓并没有特别想家，只是想看看家里还好不好，虽然他回去也常见不到爸妈的人影。何之扬依然不回家，因为家里住得远，所以他大约一个月才回去一次，平时跟家人电话联系比较多。
何之扬倚在林一麓宿舍门口，看着十二人宿舍中睡中间铺的林一麓收拾东西，顺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何之扬其实并不是个啰嗦的人，但他最近似乎越来越喜欢跟林一麓啰啰嗦嗦。
“中午的时候干嘛不收拾好，下课就可以直接走了。”
“不想跟大队挤，慢慢就好。”每次一周结束，离校回家的人都一窝蜂地赶往校门口早已闻风而来在此等候的各路车子，那场面不可谓不壮观。林一麓曾被挤得死去活来，所以宁愿慢悠悠等人群散去再走。
何之扬看了看窗外渐渐昏暗的天空，说：“等下天就要黑了，更冷。”
“没关系，在公车上暖。”林一麓这才想起脖子上的围巾还没还给他。
“别解了，就这样带着走吧。”何之扬看穿了他的动作，还没等林一麓解开围巾就开口了。
“学校里冷，还是还你吧。”其实林一麓挺舍不得还的，这围巾很暖很舒服，最重要的是它是何之扬围过的围巾，上面沾染了他的味道。
“不用，说了带着就带着吧。”一眨眼何之扬就已经走到了林一麓面前，在林一麓要解围巾的时候一把按住他的手。
林一麓抬头。何之扬眼底写满坚持。
“天黑会更冷，别磨叽了，给我带着。”停了停，何之扬突然又说：“你不喜欢？”
“没有，你的围巾挺舒服，看来我也该换围巾了。”林一麓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林一麓家里也有条围巾，不过真没何之扬的好。
“真的？”
林一麓诚恳地点头。
“那就送你吧。请你收下，不要拒绝，不能拒绝。我不管你，反正送你了，你不喜欢也可以扔掉，喜欢的话冷的时候给我把脖子围起来。如果你病了就没人跟我一对一了。”何之扬为防林一麓又说一堆推辞的话，赶紧在他开口前自己说了一堆。
林一麓惊讶中有些哭笑不得，最近发现何之扬有时候还挺孩子气的，虽然看起来还是那样的表情，然而这种耍赖般的送礼方式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此刻真的非常非常高兴，用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像喝了蜜一样甜。
林一麓要收拾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搞定一切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直到男生宿舍区门口。
“记得回来的时候给我带饭。”何之扬双手放在校服外套的兜里，看起来居然一点不觉得二，还很潇洒，果然这世界是要看脸看身材的。
“行，走了。”林一麓转身走了，藏蓝色的围巾带在他身上还真好看。
天空像块曝光不足的水泥地板，像随时都会砸下来。北风呼呼地吹着，在空荡的校园里响出幽幽的回音，像山鬼在唱歌。真吵，应该是很吵的，但何之扬却觉得此刻的校园寂静无比。学校里的路灯亮了，宿舍区门前的灯是橘黄色的，此时刚好站在灯下的何之扬被淋了一身暖色。他的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一丝一缕飘荡在脸旁。他眨了眨被有些干涩的眼睛，转身往食堂走去，灯光下形影相吊。
这个时候应该还有饭菜的，不过可能不太热就是了。
好无聊。这周的假期要做什么？不能一对一了。
吃完饭还是先乖乖做套卷子吧。
手机快没电了，在课室里充一下吧。
天气还挺冷的，今年第一场雪不知什么时候下？
到了下雪的时候，那小子会冷得扛不住吧。
他在家里会做什么？
不知道几点才到家？
这么边走边想一些有的没的，何之扬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有些想念林一麓了。
不太妙。真的，不太妙。
这种感觉，简直……
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准备登上通往食堂二楼的楼梯。平时总是人满为患的楼梯今天却只有他一人，这里不是主楼梯，这条完全没有任何遮盖的铁楼梯是眺望西边的绝佳地点，本来是安静观景的好机会，可惜天气不怎么样，看不到夕阳。然而左手却在此时被一把抓住，他回头一看，毫不掩饰满脸的惊讶。或许是因为风声太大，或许是因为自己想得太出神，所以他刚刚竟没听见脚步声。
林一麓背着包，微微弯着腰，气喘吁吁，呼出的白气像雾霭一样绕在面前，但很快又被北风吹散。
“你……要不要，要不要……跟我回家？”林一麓边平伏呼吸，边断断续续地说，脸颊有些微红，不知是因为刚逆风爬了个坡还是因为羞涩。
等气顺了不少后，林一麓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去我家过周末？”
“反正你在学校也无聊。”
“家常饭菜任你吃啊。”
林一麓眼神真切，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期待。
四周有呼呼的北风，不断侵袭而来的寒气，但此刻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脑子一片空白。
心脏像一对一刚结束时一样，乱跳个不停，但又稍微不一样，好像多了些什么情绪。
何之扬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终于看到了心里一直隐藏着的那根线。
他回握住了林一麓有些冰冷的手。
☆、10
两人到达林一麓家楼下时，天已经全黑透了。楼道的声控灯接收到动静立刻亮起来，落下昏黄的灯光。他们家在三楼，楼道不是很宽敞，何之扬跟在林一麓身后上楼梯，边看着墙上各种各样小孩留下的涂鸦，有名字，有词语，有意义不明的句子，还有抽象画，而且还有黑白和色彩之分，真是品种丰富。痕迹也是新新旧旧的，看起来时间跨度略大。
这个小区的楼龄看起来怕是有二十多年了。
何之扬看着墙上幼稚的痕迹，突然心里一动，问前面的人道：“林一麓，这墙上面，有没有你留下的涂鸦？”
林一麓愣了愣，什么情况？但很快就回头看了他一眼，轻松笑道：“有啊，再往上一点。”
两人爬到二楼，林一麓指了指一处比较靠下的痕迹，说：“这就是。”
何之扬凑过去看，看清楚那歪歪扭扭的幼稚字体写的是什么后，忍不住笑了，满墙的“傻瓜、“笨蛋”中突然出现了一句“床前明月光”，还真是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那时候刚学这首诗嘛，顺手就在墙上默了一句。”林一麓也笑了。
“只有这点？”何之扬轻轻地摸了摸那道痕迹。
“当然不是，一楼也有，不过已经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了，已经完全看不出我刻的痕迹了。”林一麓继续向上走着，言语中颇有几分感慨。
何之扬勾了勾嘴角，继续道：“你们这样乱写乱画，大人不管吗？”
“怎么不管，管呀。我妈见我画一次就口头教训一次，后来还发展到打手掌心。所以之后我都是偷偷摸摸画的。”林一麓的声音不紧不慢，语调柔和，让人觉得有点暖。这样的闲聊，让他觉得很安宁很满足。他又转身看了看何之扬，笑着说：“唉？你小时候难道不画吗？”
何之扬学着他的语调道：“怎么不画，画呀。我爸也不让我画，我也只好偷偷摸摸画。”
话音一落，就听前面传来林一麓的笑声，何之扬也不知他是笑自己学他的语调，还是笑自己偷偷摸摸在楼道的墙上画画的情景。
“那你一般都写什么？”说话间，三楼到了，林一麓领何之扬来到302单元，边掏钥匙边问。
何之扬目光越过林一麓，看了看那道铁门，目光再移回到前面那被暖黄灯光浸润包裹的身影时，心中突然涌现一股热流，竟生出了一种错觉，感觉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每天都在聊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逗乐，每天一起出门又一起回家。他的这种感情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强烈。
林一麓正在找钥匙，他翻遍了校服的所有口袋，都没结果，正有点忐忑地想着不会这么倒霉，第一次鼓起勇气请人家到家里来，钥匙就掉了吧。因此并没有注意何之扬怎么突然没声了。翻了一会儿，他猛然想起，在宿舍收拾的时候就已经把钥匙拿了出来，因为怕挤公交的时候会掉，所以放到了里面那件牛仔连帽外套的口袋里了。
林一麓翻出钥匙，正要开门，突然感觉自己的头发被轻轻地抚摸了两下。那瞬间他先是有一瞬间的惊诧，然后心脏开始狂跳，像受到惊吓般，手上动作不自觉就停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流转的空气仿佛也凝滞了。林一麓心情复杂，既希望此刻长存，又被这样的静默弄得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最后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地回了头，只希望楼道灯光昏暗，何之扬注意不到自己发红的脸。他问：“……怎么了？”
“头发翘起来了。”
“哦……”林一麓有点愣地点了点头，看到何之扬一脸淡定，他又开始嫌弃自己的不淡定了。总是想太多，这样自作多情真的好吗？啊？林一麓在心中呐喊。
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坐公交来的路上林一麓就跟他说过，他爸爸这几天出差，妈妈是护士，这周值夜班。林一麓亮了客厅的灯，请何之扬进来。
何之扬把书包放到沙发上，打量起他家来。
林一麓的家不算很大，但收拾得很整洁，东西虽都不是新的，但所有的布置都没有那种刻意的精致，一看就知道他们家长久以来都是这样，有点温馨。何之扬注意到柜子那边放了个相框，便走了过去。
林一麓拿着一杯白开水过来时，正好看见他站在相框前微微翘着嘴角。
“要不要喝水？”林一麓把杯子递给他，看了看照片里年纪还小的自己，一张脸胖乎乎的。被何之扬看到这个莫名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很乐意他知道自己更多。
“我一般都写‘乔丹’、‘飞人’、‘姚明’、‘NBA’这些词。”何之扬回答他刚刚在门口问的问题。
“你还真是热爱篮球……”
“因为我爸也是球迷，从小被他带着看比赛。”
林一麓的妈妈知道他今天回来，特意买了好些菜放到冰箱里。林一麓起先还不好意思让何之扬帮忙做饭，毕竟自己说是请他来吃饭的，何之扬却笑得一脸从容不迫，胸有成竹。随后，林一麓就猝不及防地见识到了他纯熟的厨房技能，居然玩得比自己还溜。
“不是吧，你会做饭？！”林一麓在他身后一脸惊奇。
何之扬似是很满意他的惊叹，好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做饭？”
“因为……你长得就是一副不会做饭的样子。”
何之扬扬了一下眉毛：“你信不信要是来个厨艺一对一，我照样压你一头。”
林一麓失笑：“好好好，我歧视你是我不对。不过厨艺好的人得负责做饭，你知不知道。”
“好啊，以后我负责做饭，你负责吃就行了。”
林一麓愣了愣，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之扬可能不会知道自己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带给了他怎样的震动，这样的说辞，简直就是在畅想未来。如果以后不可能和他有这样的未来，那么现在就让自己高兴一刻吧。
“好啊，那你多跟我回家吧。”林一麓说得轻柔，何之扬觉得那仿佛是从梦中传来的。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身后人是什么表情。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林一麓看着何之扬突然转身，右手还用筷子夹了几根土豆丝，往自己的方向伸了伸，说：“尝尝。”
林一麓觉得今天的何之扬好像特别喜欢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他无法拒绝地就那么让何之扬喂他吃了。
“味道够不够？”何之扬看着他那副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心里觉得真有意思。
林一麓现在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只是胡乱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最近在何之扬面前太多呆愣的表情了，估计何之扬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智障了吧。
何之扬倒没有他那么能脑补和吐槽，只是他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觉得心情非常好。
两人在暖意融融的氛围中吃了饭，何之扬对自己厨艺能压林一麓一头的自信是有根据的，他的菜确实烧得不错，林一麓表示甘拜下风。饭后，两人又一起洗了碗，林一麓本来表示自己来就可以，让客人做饭还让客人洗碗这怎么行。但何之扬只是意义不明地笑了笑，依旧雷打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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