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挤过人群，抓住了小孩的手。小孩抬起脸看他，神色淡淡的。耳边是众人的狂欢，泽诺拉着小男孩出了人群，靠在一个角落，盯着他问：“这是什么情况？”
小男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女王例行的巡视而已。”
“他们……他们怎么……”泽诺说不出话来。夕阳渐渐沉了下去，黯淡的光芒覆上了每一个人的脸庞，如出一辙的表情仿若提线木偶。
“你是外乡人？”
泽诺回过神，点了点头。
他的额上布满汗滴，忽然，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角微微抽搐，小男孩看着他，似乎有些惧怕，后退了两步，紧紧贴着墙根。泽诺没力气再管那小孩，只觉得自己根本站不稳，从腿到脑壳的筋都在抽搐，剧痛让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哥哥，你怎么了？你的头发……”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他。
泽诺低低喘息着，耳边的一切声响都被抽空了。
眼前的场景全部扭曲、虚化，天旋地转。
人群好像散开来了，又好像在渐渐地朝他聚拢。随即人群分开了一条道，女王陛下在侍女的搀扶下站到了他的身旁。
泽诺早就躺在了地上，疼痛让他无力思考和感受，他几乎要昏过去。
他的发与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他的周身开始盈满白色的细小绒毛。绒毛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将他的躯体完全掩盖。
女王陛下精致漂亮的眉微微蹙起，朝身后的侍女做了个手势。
卫兵们开始将围观的百姓赶回家。那个小男孩回到了女王身边，亲热地在她身上蹭了蹭，女王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男孩拉着女王的裙子问：“这个哥哥怎么了？”
女王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
天色渐晚，女王就这么站着，卫兵们也尽忠职守。
休厄尔抵达王都时，街道上只剩下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绒毛。
第29章 chapter11.2
天色渐渐明亮，沉睡的城市逐渐苏醒。他们重复着与上一日一般无二的生活，孩子脸上的笑容却很真心。
休厄尔坐在了那间酒馆，就是昨天泽诺待的那间。
他点了一盘小的吃食，缓慢思索着。
他从未来过王都，也很少听到有关王都的消息。泽诺离开之后，他在巴塞洛缪四周搜索，没有找到他的踪影。起初他有些犹疑，泽诺或许是想冷静冷静，等他想明白了，就又会回来找他，于是他在那间破旧的小酒馆等了好几天，浪费了时间。等他察觉到泽诺要么是出了意外，要么是真的打定主意要离开时，心中不免慌乱起来。他试图去抓过有关泽诺的消息。他甚至想到了卡洛斯所说的“想念一个人，总有办法，通过一些什么东西，什么力量，隔着遥远的距离见一见她，或者听一听她的声音”，于是他去找了卡洛斯。
他很意外，带着点嘲讽和怜悯的笑容。王位与华丽的衣裳将他层层包裹，他居高临下的眼中含着讽刺的了然。
休厄尔看着他，“你说的方法，是什么？”
他没有从卡洛斯的嘴中得知答案，反而见到了那个他母亲讳莫如深、从不提起的父亲。
“霍默·厄布洛德。”看起来仍旧非常年轻和英俊的男人微微鞠着躬自我介绍。
他和这个男人是有几分样貌上的相似，可是那种不真切感也让他眩晕，以致于他没有第一时间提出他想要找泽诺的这个想法。霍默·厄布洛德带着他去了龙境，轻描淡写地吩咐他的属下四处留意泽诺的踪迹。在龙境中，休厄尔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和泽诺走过了那几个国家，他深深地厌恶着那些发动战争的半龙军队，他对恶龙——真正的恶龙始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畏惧。事实上他也看到了平民半龙的生存处境是如何艰难，发情期的存在，让他们很难伪装成一个正常的人类。半龙虽说从魂力上来说，远优于人类，但是他们毕竟生活在以人类为主导的世界中，他们需要面对那些本应是亲邻的人的异样目光，他们很难堂堂正正地站在一些岗位上。
他们的身份是污点。
仔细想一想，这样一群“人”，会被暗中纠集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龙境中恶龙的生活，更加颠覆了休厄尔的认知。
那个所谓的龙之秘境比休厄尔想象地要狭小，秘境中是大片的褪色的水晶，只有很少一部分还带有闪耀着光辉的紫。除了上位层的皇与贵族，下位层的平民总是反应迟钝，完全不像泽诺和卡洛琳所说的，龙境中的恶龙比外面的恶龙更具有智慧——当然，皇与贵族除外。
他慢慢了解了更多的信息，比如这场蓄谋已久的战争相对稳定地控制在了每一个国家的国都，致力于在不大规模地伤害百姓的情况下完成权利的变更。比如这场战争的主导人是他的父亲，龙族的皇之一，霍默·厄布洛德，他温和、冷静、思维缜密、拥有着休厄尔无法想象的聪明才智。比如在龙境中，对于这场战争也分裂了很多派系，好战者恨不能屠尽人类，反战者又时不时多些口舌，惴惴不安满怀愧疚地看着硝烟四起。
霍默·厄布洛德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会带上休厄尔，也教会了休厄尔很多东西。他们之间的相处着实不像父子，更像是师徒。
接到艾伦的消息，休厄尔迅速抛下一切事务赶到了恶龙谷，然而终究是人去楼空。
他有些悲伤。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泽诺当初要离开，但是他仍旧有着身为他影子骑士时的惯性，不明白的，跟随他去做就可以了。泽诺穿过恶龙谷的目的地必然是王都，他还是要把最初在古堡答应的事情做到底。休厄尔重回秘境和厄布洛德大概说了下情况，又匆匆赶去王都。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这座奢侈华丽的王宫中，有一个区域，被分割出了无数小房间，这些房间里放了些世上难寻的奇珍异宝，供女王陛下闲时赏玩。昨夜，其中一个空房间被打开，侍从们抬了一座巨大的鸟笼进去。鸟笼被黑布包裹，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泽诺睁开眼睛时，一个男孩正在看着他。他的眼前是金色的栏杆，不密，却足以拦住他。
起身四望一番，泽诺的心冷了下来。他被关进了一座笼子里。
很快，他将突破点放到了小男孩身上。男孩好奇地看着他，他也看向男孩，隐隐约约地，竟觉得这男孩有一些眼熟。仔细想了一下，泽诺的眼瞳微微一缩：他是那个……那天晚上……
“哥哥……”小男孩怯怯地叫了一声。
泽诺放缓了神情，但内心已是惊涛骇浪，他极力平缓自己的情绪，试图露出温和的笑容，放轻声音问道：“这是哪里？”
“小房间。”小男孩答。
泽诺有些失望。不过这个小孩看起来尚且稚嫩，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恐怕也确实说不清这是哪。
不过他不死心，又换了问法，“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男孩眨巴了眼，指了指屋子里唯一的那间木门，说：“那里。”
“那你知道怎么打开这个吗？”泽诺晃了晃鸟笼。
小孩后退了一步，面色木然地摇了摇头。
泽诺暗暗叹了口气。他坐回鸟笼正中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难喻的虚弱与不知所措再度涌上心头。明明在离开休厄尔之后，他已经适应了独自一人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可是眼下待在这个固若金汤的鸟笼中，面对这个状若痴傻的孩童，他毫无办法。
屋子里始终保持着淡黄的温暖光线，小孩一直盯着他看，漫长的沉默之后，泽诺问他：“你在看什么？”
小男孩抿了抿唇，“哥哥的头发，和……”
泽诺忽然回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场剧痛，比之刚接收白凤凰传承时有过之而不及。但是此刻他却无法明晰地回忆起是怎样的疼痛，只是理智告诉他，真的很痛很痛。
他想起当初雅尼所说，心中了然，有了那么一分伤感，一分沉重，更多是明白自己的身上肩负了更重的责任。
泽诺想着，伸手摸向自己的发。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刚醒来时隐约的不适来自于哪儿了。他的发已长至及腰，抓一缕放在眼前，是雪一般的白。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侍从高声呼喊：“女王陛下驾到——”
小男孩的眼中慌乱了一瞬，往角落里退了两步，愣愣地看着木门被推开。
艾伦扑腾着翅膀在王都外被拦下的时候很是困惑了一阵，他还不太熟悉人类的世界，分不清哪国与哪国，更分不清所谓王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差别。以往他在人类聚居之所上空飞行，惹来的都是惊呼和议论，举着枪矛呵斥他的还是头一回。不过他到底谨记着出秘境前厄布洛德龙皇对他的叮嘱，乖乖收了翅膀化了人形，从正门走了进去。
他战战兢兢没有回头，所以错过了呵斥他的那两位门卫回头看他的惊异和兴奋。
艾伦循着气息找到了休厄尔，收了满脸的好奇，正经严肃起来。
“昨晚龙境和森林的结界都变弱了很多，有传言说是这一代的白凤凰死了，龙族里几位激进派全都吆喝着要直接打碎屏障冲出去，被厄布洛德陛下暂时拦住了。”
休厄尔点头示意知道了。
艾伦踟蹰了一下，“您要回去吗？”
休厄尔沉吟片刻，“我现在回去恐怕起不到什么作用……”
艾伦道：“厄布洛德陛下也是这么说的。但是……”
他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很希望他回去。
休厄尔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我要先弄清楚泽诺的情况。”
女王陛下有着精致如雕琢玉像一般的面容，她有着漆黑的瞳孔，肤色异常白皙，但总体而言冷冰冰的。
泽诺与她对视了片刻，默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这位女王陛下的眼中有着令他心惊的平静，像是死水一般，但是——就在泽诺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女王陛下忽然冲他笑了，饶有趣味的一个浅浅笑容，像是平静湖面忽的漾开的涟漪，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你很好，就是，可惜了。”
好什么？可惜什么？
女王陛下说完这句话，又开始盯着泽诺看。泽诺发现这一点女王陛下倒是与那小男孩极为相像，总是一动不动地盯人看，盯得他毛骨悚然，浑身不适。
看了片刻，女王陛下转身离开，顺带叫道：“彼得。”
小男孩歪歪扭扭的站姿一下立了起来，噔噔噔地跟在女王陛下身后，离开了。
泽诺看着那扇木门被关上，最后一丝灿亮的阳光没入缝隙。
他的胸膛里充斥着不解的愤怒。
不知过了多久，泽诺慢慢感觉到头皮上泛起细密的疼痛。这种疼还算轻微，但却让泽诺战栗不已。他眼前的场景明灭不定，疼痛一路窜到脊梁，让他想起那个嘈杂昏暗的傍晚，那泛起的剧痛。那种剧痛的详细感觉，他在一瞬间全想了起来。
很快，随着疼痛的蔓延，他慢慢“回忆”起了更多的东西。千百年前的东西。
“休厄尔……休厄尔……”他毫不自知的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如此就能够减轻些许痛苦。
初受传承时所看到的模糊记忆正在慢慢被补全，令人战栗的真相也慢慢浮现。
泽诺抱头蜷缩在鸟笼中，细细的绒毛一层一层地飘荡了出来。
女王陛下站在笼子边，面色冰冷，透着居高临下的些微怀缅。
笼中是一只白色的大鸟，眼珠冰蓝。
女王蹲下身，伸手去摸鸟羽。
泽诺恼怒地躲过。
其实此刻泽诺脑子还有些发蒙，千年前的来龙去脉，同族的痛苦让他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而眼前的这位，就是造成不死鸟一族几近灭绝的根源。
泽诺转动着冰蓝色的瞳子，上下打量着那位精致美丽的女王大人，难以相信她已活了千年之久。
“你都想起来了吧。”女王叹息着说。
她收回想要抚摸泽诺白羽的手指，似是欣喜似是哀怨道：“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你。”
泽诺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你”恐怕代指的是不死鸟一族，而非他泽诺。
“据说不死鸟的传承可让继任者得到以往无数曾使用这具躯壳的灵魂的记忆，”她的声音微微急促起来，“你还记得我吗？”
艾维斯·怀特用了一天的时间找到了龙境入口，冒险进入后找到了又花了一天找到了龙皇霍默·厄布洛德。
他胡子拉碴，满脸疲惫。见到厄布洛德之后，他只是简单地鞠了一躬，而后急躁沙哑地开口，“泽诺在哪？”
厄布洛德道：“王都。”
艾维斯的神色凝固了一瞬，“王都……很危险。”他的嗓音艰涩。
他倏而抬头，“你既然已经发动了这场战争，我不相信你没有一点儿办法对付王都。泽诺不能有事……他是苏伊大陆最后一只不死鸟了。你们龙族千方百计想打碎屏障，但我相信你们不想魔兽也全从雾兽森林中倾巢而出。”
厄布洛德露出一丝笑意，“当然。即便我想，休厄尔也不会同意的。”
艾维斯点了点头，“那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厄布洛德沉吟片刻，“你去兰克斯特的国都吧，想办法把内森尼尔拉下来。这几个龙族的孩子，你带过去。”
艾维斯沉默地揉了揉头发。他的眼中还有血丝，从那晚到现在他一直都未曾合眼。
泽诺绞尽脑汁地回忆着，那些庞大复杂的记忆中，是否有这么一号人物。
女王定定地看着他，伸手抚过他的羽毛。
门外，彼得坐在台阶上，看着机械一般来往巡逻的卫兵。他小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玩偶。
当他看到天空中飞旋的龙时，眼睛微微睁大，神色活泛起来。
他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龙，女王给他看过图册，心情好的时候也会为他讲几个故事。故事晦涩，前言不搭后语，很适合睡觉前听，因为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彼得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在哪。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在王宫，跟在女王身边。王都不大，女王陛下每日黄昏都要去环绕王都的那条白玉路走一圈，接受臣民们的顶礼膜拜。他有时也会独自一人去王都的各个地方晃悠，找些小朋友玩耍，也会混迹在顶礼膜拜的臣民中。
他会和小朋友们谈到龙。恶龙。小孩儿看过图册话本，幻想自己会成为屠杀恶龙的勇士，每每他们说得兴起时，彼得都会感到困惑：他们好像不知道害怕。屠杀恶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做这件事情可能会死。死这个概念，由女王陛下一遍一遍灌输其可怖之处，也让彼得每每想起，都战栗发抖。
恶龙与不死鸟天性相斥，艾伦身为纯粹的恶龙，对泽诺的感知更为强烈，于是经历一番波折，两人成功找到了泽诺所在的大概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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