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然说:“还可以再多一些。”
“这还不够多?”
“再多一点吧,剩5毫米就行。”
小白照办。乐然右手握住纸杯,五指纹丝不动,手腕也不见运动,水面却以杯心为轴,逆时针缓慢转动起来。
渐渐地,水面的转速越来越快,中心下凹,周围隆起,似乎下一秒,就会有水珠溅出杯沿。
小白屏气凝神地看着,可长达3分钟的时间里,乐然始终将水面维持在杯沿之下,且保持着加速的势头。
最神奇的是他的右手看似一动不动,若不集中精力观察,几乎无法发现他的手腕其实正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画圈。
小白惊异道:“你这手也太稳了吧!怎么练的?”
乐然揉揉手腕,“以前在部队上训练稳定持枪,这算最基础的吧。”
小白翻了个白眼,自叹弗如,扔掉纸杯后郑重地跟乐然道了个歉,说当时急着办案,考虑不周,实在对不住。
乐然年纪小,的确如沈寻所料挺记仇,不久前还看小白不顺眼,但对方因为给他冲果汁被烫了手,又当了一回看他显摆的观众,此时还态度诚恳地跟他道歉,他心头记的那些仇立即一笔勾销,略显害羞道:“没事,能理解。”
最记仇的人最是记得别人对他的好。
一杯烫嘴的果汁,也能泯掉被当做嫖客的恩仇。
小白松了口气,将大半个办公桌分给他,把自己座椅上的靠垫也送给他,刚想照沈寻的吩咐给他讲讲办案流程,门口就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乔羿风流倜傥地闯进来,满面桃花地喊道:“宝贝儿!”
乐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本以为是个翘着兰花指的娘炮,抬起眼皮一瞧,却见对方相貌端正,走路带风,白大褂披在警服外,虽算不上猛男,也是个如假包换的阳刚汉子。
只是这汉子长得实在是比普通人好看不少。
几名特警闻声回头,刑警们却丝毫不觉奇怪,有人喊了声“你宝贝儿开会去了”,办公室顿时响起一阵哄笑。
“又开会?”乔羿远远朝队长办公室望了望,确实没看到人影,轻车熟路踱到小白跟前,乐呵呵地问:“小白,跟你寻哥说一声,让他空了到痕检科来一趟,我和朝子有工作要跟他汇报。”
“行。他回来我就跟他讲。”
“谢啦。”乔羿双手揣在衣兜里,刚要走,忽然跟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停下来,歪头一看,乐了,“来新同事了?”
乐然抬起头,本想冲他礼貌地笑笑,却见他眼角一张,发出一声欣喜的“啊”。
小白拍拍乐然的肩,跟乔羿介绍道:“这位是乐然,特警大队的新同事,来我们队轮岗,寻哥亲自带。”
说完又转向乐然,“这位是咱们市局的主检法医,乔羿。”
乐然有些惊讶,面前的男子看着年轻又不正经,竟然已经是主检法医了。
乔羿弓下身子,单手撑在桌上,胸前的工作牌往前一摆,好巧不巧甩在乐然下巴上。
轻轻的,“啪”一声响。
乐然无语地往后退了退,将纯情与风骚拿捏得恰到好处的主检法医却就势靠近,痞痞地笑道:“小哥挺帅的。”
谁都喜欢听好话,尤其是20岁左右的半大男子。
男孩在18岁成年后就不能再叫做男孩了,但是若称作男人,似乎又欠些火候。
乐然就刚好处在这男孩以上男人未满的尴尬年龄段,有些自恋,又害怕别人觉得自己自恋,想被夸人帅能力强,真被夸了,又偏得装出一副“哪里哪里”的世故样。
装也装不好,心头的欢喜倒影在眼眸里,看在旁人眼中,分外可爱。
乔羿抬起手,做出想拍拍他头的样子,中途又缩回来,笑语盈盈道:“乐小哥不喜欢被摸头吧?”
乐然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愣愣地摇头。
“那好。”乔羿收回手,直起身子,“握个手行吗?”
乐然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在裤腿上抹了抹,伸出右手,想随便一握就收,对方却用力抓住,紧紧一捏。
扎手的老茧压在温热的手掌里,乐然难堪地拧着眉。
乔羿却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迅速抬起左手往他头顶一拍,得瑟道:“还是被我摸到了。”
乐然抽回手,脸颊轻微泛红,“你们聊,我去上个厕所。”
小白趴在桌上,“乔哥,你咋连小孩儿也不放过?”
乔羿往他脑门上一戳,“还叫人家小孩儿,你大孩儿吗?”
“嘿呦,你跟寻哥说了一样的话。”
“是吗?嗨,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不是尚未到手的男朋友吗,怎么又成兄弟了?”
“哎呀忘了。”
小白眼皮一耷,“这都能忘?”
乔羿嘿嘿直笑,“走了,别忘了叫沈寻来找我。”
乐然从厕所回来时,不速之客已经飘回去了。小白开始正儿八经跟他讲刑侦大队的分工和出警的流程,他仔细地听着,还拿出领到的纸笔认真记。
小白往他笔记本上一瞟,发现那字写得实在不敢恭维。
讲得差不多时,乐然问:“转到市局的基本上是区县和分局解决不了的重案,这些重案一般是什么?”
“命案。”小白淡定地说:“不过这里说的‘解决不了’倒不是指技术上解决不了,而是社会影响较大,分局处理起来比较困难。”
乐然似懂非懂。
小白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比如什么杀人碎尸、奸杀、尸体出现在大庭广众下……这类案子的侦破难度其实不大,不要被日本的推理小说骗了,高智商犯罪的确有,但数量极少,现在的杀人案一般都是激情杀人,这类嫌疑犯抓捕起来很容易。但是话题度高,一旦曝光就有很大的关注度,所以我们市局必须接手处理。”
“哦。”乐然放下笔,“所以命案现场我们都得去?”
“也不是经常,又不是天天有杀人案。你怕啊?”说完这句话小白就后悔了,特种兵会怕命案现场?
果然,乐然摇摇头,“不怕。”
小白又讲起各个中队的分工,提到大队长类似监工,不用出现场,坐镇后方听汇报就行。
乐然听着觉得有些不对,眨了眨眼,疑惑道:“沈……沈队不用出现场的话,那你呢?你平时的工作是啥?”
小白脱口而出:“伺候他,拍他马屁。”
乐然哑了。
小白继续开玩笑,“现在你来了,这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第4章 第四章
乐然十指发紧,脸色也难看起来,眸底泛起一闪而过的恐惧,与显而易见的厌恶。
小白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忙道:“我说着玩的,别当真啊。”
“玩笑?”
“当然是玩笑。寻哥人挺好的,从来不摆领导架子,很少生气,哪需要谁伺候拍马屁啊?顶多剥削点儿零食,但我们也会从他那儿顺东西,你看,刚才我不就偷了他的果汁给你兑水吗?另外就是,如果我来得早的话,会帮他泡个茶,心情好帮他买份早餐,这……这都挺正常的吧?”
乐然眉头仍旧皱着,想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小白舒了口气,左右看看,往近里一凑,低声说:“白哥不是刻意想打听你私事啊,但咱一起跟着寻哥也算有缘,要不就互相透个底儿吧,以后也好相互帮助什么的。”
乐然迷茫地看着他。
他嘴角抽了抽,有点尴尬,自嘲道:“对,凡事有个先来后到,白哥先掏底好了,听了别跟其他人说啊。”
“不……”
“我舅舅是省上的人。”
乐然仍是一副不解的模样,不知如何接话,只好道:“哦。”
小白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态度,心头顿觉不快,明明太阳穴都开始突突直跳了,嘴角却强挤出循循善诱的笑,“那你呢?你家是什么关系?”
“我?”乐然顿了2秒,眸光一暗,“我没有家。”
“什么?”小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家是什么意思?
冬夜那个尴尬的误会后,他就知道乐然必定有后台,要不然怎么可能在退伍后不经选拔不经考核,直接进入公安系统?
后来得知乐然到了市局,深受特警大队队长赏识,更是料定这后台非常硬。
如今见沈寻直接将乐然带在身边,他几乎确定乐然必然是高官之子,说不定还是什么不得了的红三代。
毕竟沈寻本人的背景就深不可测。
沈寻极少亲自带徒弟,他纯属是走了狗屎运,赶来报到那天撞上沈寻心情好,加之自身专业知识扎实,业务能力出众,头一个案子办得滴水不漏,这才抱上刑侦队长的大腿。
而乐然非但不是警校出身,看样子对破案还一窍不通。
如此一想,乐然的家庭势力也许与沈寻不相上下。
但乐然却全无高官之子的游刃有余,反倒局促得像个被盘问的底层孩子,垂首道:“我在福利院长大,入伍之后把军营当做家,后来……现在退伍了,前阵子住在派出所给安排的宿舍里,这几天搬到局里的宿舍了。你说的‘家’是指父母亲人吧?我,我没有。”
小白两眼瞪得老大,震惊得哑口无言。
乐然有点难堪,余光左右一扫,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见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沈寻开完会回来了,一手揣在裤袋里,一手反扣着文件,“凑这么近干什么?讲荤段子?”
小白回过神来,生动的目瞪口呆瞬间转化为僵硬的嬉皮笑脸,“寻哥你回来了?我跟乐然说咱们的办案流程呢。”
“用这种见鬼表情讲办案流程?”
小白搓搓脸,强行不尴尬,“嘿嘿嘿,乐然是新人嘛,我得照顾他的情绪。”
沈寻哼笑两声,语气一转,冲乐然温和道:“跟我来一下。”
说完,径自朝队长办公室走去。
乐然犹豫地看小白,小白立即用嘴型说:快去。
沈寻坐在办公桌后,见他来了,指了指半开着的门道:“麻烦关一下。不用锁,合上就行。”
乐然照办,拘谨地坐在办公桌另一边,腰背挺得很直,眼皮却低低地垂着。
沈寻喝了一口茶,难得正襟危坐起来,用一种礼貌又严肃的语气喊他的名字,“乐然。”
“嗯。”乐然抬起头,四目相对时却本能地撇开目光。
沈寻看着他,“上次的事,我代刑侦队向你道歉。”
乐然怔了怔,片刻后才回味过来,稍显慌乱道:“没,没事。”
被误会时奋起反击,被道歉时却没了底气,他悄悄在手背上掐了一下,有些懊恼。
沈寻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我大概了解你的情况,16岁入伍,在特种部队待了2年多,擅长射击,拿过射击比武冠军。”
乐然抓着裤腿,指尖正安静地发抖。
以为对方会问“既然混得不错,为什么会20岁就退伍,为什么不继续留在部队里往上晋升”。
这是他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
离开军营这2个多月来,他尽量避免回想,稍有苗头,就立即用其他事转移注意力。白天好过,晚上却难以控制。每次从梦里醒来的瞬间,他都有种尚在部队的感觉,然而欣喜若狂地开灯,看到的却是派出所的个人宿舍。
光明来到,心却沉入黑暗。
一股火气在胸中蒸腾,眼神也变得危险起来,修剪得短平的指甲掐在掌心的肉里,他几乎就要站起身来,说上一句“无可奉告”。
但是沈寻却没有问他意料之中的问题,而是微笑着摊开手,“这么优秀的人才,倒是让周旭东捡到宝了。”
他错愕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讶异地看着沈寻。
沈寻眼中盈着笑意,半开玩笑半当真道:“我还真想把你从他手上抢过来。”
他眨眨眼,“呃”了一声,旋即再次低下头。
沈寻补充道:“毕竟刑警队也需要优秀的枪手。”
“优秀”两个字像一抹亮晶晶的金粉,飘飘扬扬落在他心头,勾起一丝被小心藏着的骄傲。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十秒。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沈寻虚眼看着他。
他身上有种不似年轻人的沉重感,也许来自军营的磨练,也许来自生活的艰辛。但比这种沉重感更夺目的是少年般的执着与干净,似乎还有隐隐压抑着的欢喜。
沈寻暂时琢磨不透,清了清嗓子,开始安排工作上的事。
“这段时间你跟着我,我负责的案子你一定得和我一起去现场。如果我手头暂时没事,或者被省厅叫去开会,你就和白小越一起,跟其他组跑跑现场。”
“嗯。”
“军营里是用‘嗯’来回答首长的吗?”
乐然再次抬起头,撞到沈寻幽深的目光,立即起立,险些举手敬礼。
沈寻笑道:“行了行了,跟你开个玩笑而已,这儿没有首长,你也不必像在军营里一样站如松坐如钟,怎么舒服怎么来。我比你也就大个五六七八岁,队里有叫我寻哥的,也有叫我沈队的,你随便挑一个,想叫我小沈也行。”
乐然毫不犹豫道:“沈队。”
“还以为你会跟小白一样叫我寻哥呢。”
乐然撇下眼角,没说话。
“不熟叫着别扭吧?没事儿,以后咱们相处的日子还多,熟了之后随便你叫什么。”
乐然莫名其妙想到乔羿那声“宝贝儿”,头皮麻了一下,脖子往后一缩。
这小动作没逃过沈寻的眼睛,“还有什么想说?”
“没什么。”
“真没什么?”
沈寻扬起一边唇角,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点,“小白跟你说我坏话了?”
乐然连忙否定,“没有!”
“那告诉我你刚才欲言又止的是什么。”
乐然抿住下唇,出了口气,瞥沈寻一眼,低声说:“宝贝儿也是你,您的称呼?”
沈寻倒是没想到他已经听到“宝贝儿”一词,手顿了一下,笑道:“刚才穿白褂子的来过?”
“是说乔羿法医吗?”
“除了他还有谁?”
乐然摸摸下巴,那儿被乔羿的工作牌碰了一下,似乎至今还留着若有若无的古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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