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辗一开始确实是想吓阮岚一吓,谁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阮岚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继续跪在那里,低头看着尹辗的鞋尖。
尹辗伸手再想拉起阮岚,谁知阮岚像钉在了地上一样,怎么拽也拽不动。尹辗只好松了手,从袖中拿出一只信封,递到阮岚眼前,待阮岚接下,他才开口说:“这封信是多年前,我刚被立为太子时收到的。”
那信封保存完好,但边角都已枯黄泛黑,可见是上了年岁的。
阮岚翻开,眼尖地快速在信中找到了“阮尚书勾结外邦”几个大字,而其余的,都是一些有关尹成行巫蛊之事的罪证。阮岚通读了一遍,发现那些罪证是之前都已经有了决断的,只有那句“阮尚书勾结外邦”以前未曾有耳闻。
尹辗道:“我方才说阮尚书与外邦有所来往,并非是说令尊勾结外敌。多年前收到这封无名书信时,我只当是朝中与阮尚书交恶之人趁他失势,想要落井下石,可一想到阮尚书当时已经病入膏肓,且也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证明他真的勾结外邦,便将这封书信放置一边了。”
太子尹成倒台后,阮家已然失势,再加上阮尚书本人病重,显然是时日不多,根本构不成威胁。尹辗初登太子之位,正是向父皇展现自己宽仁大度的心胸之时,因此抄了阮府后,并未主动伤及阮家上下一人,就连阮家主事阮尚书,尹辗都派了宫中太医前去照料,谁曾想阮尚书却是没福气,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尹辗挑的都是一些听上去让人容易接受的好话,怕再次刺激到阮岚,毕竟这些事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对阮岚是一场难以忘却的噩梦。尹辗见阮岚的后背绷的没有那么直了,才说下去:“直到这一次北国使臣来访进奉了春风卷,我才再次记起多年前这书信上所说的内容。我在想,当初那个给我写信之人,也许到了现在仍然没有放弃。”
“陛下何意?”
“倘若只是与我为敌,我倒是能放阮家一马,保阮家全家上下不死,但若是与外敌勾结,那便是诛九族的死罪,哪怕是帝王本人也无法赦免。”尹辗将话挑明,“他不只是想让阮家没了权势,还想让你们全部跟着尹成一起死。”
阮岚听见“尹成”二字时,猛地抬起了头。
尹辗道:“无论是阮尚书真的勾结外邦,还是被人捕风捉影地抓了莫须有的把柄,那人眼下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将阮家一众尽数拖入地狱。”
那么阮母无缘无故被人杀害,也算有了原由。
“太子他回来找我了——”阮岚神色黯淡,口中喃喃,“定是太子在地下看臣侍奉陛下,认为臣背信弃义,所以前来索命。”
“休要胡说。”尹辗趁着阮岚失神之时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我是君,你为臣,你尽忠于我,何错之有?”
“我——”
尹辗丝毫不给阮岚胡思乱想的余地,将阮岚欲说出口的话直接打断:“要是有人错也是尹成的错,再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和尹成有关,也是有人打着尹成的幌子要来害你。”
阮岚闻言,闭上眼睛,晃了晃头,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半响才复又开口:“是臣失态了。”
尹辗见他恢复了平日里沉着冷静的模样,便接着之前的话头说下去:“阮尚书与外邦有所来往,也未必是勾结,但却给了想要加害你的人一个借口,到时,这幅流落北国的春风卷……难免不会成为一道证据。”
但凡是在朝为官有了些年头之人,谁不知道这春风卷原是被抄家的阮尚书珍藏之物?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将它当作证据,想必不少人会信服。
尹辗等着阮岚回话,却听见他又低低笑了一声。
阮岚笑时眉眼弯弯,朝尹辗望过来,比平时的拘谨冷淡倒还多了三分柔情,若不连着口中说的话一起听,完全看不出那笑意带着些许讽刺与自嘲。
“没想到我阮岚在家破人亡后,浑浑噩噩度过这么多年,仍然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在暗处想要加害于我、毁我父亲清誉之人,实在是煞费苦心。”
尹辗叹息,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
阮岚脊背被尹辗那么一碰,忽然向旁边一歪,嘴上也变了话题:“对了陛下,方才您说的第一句是什么?没有「芜县」这一地名,何意?”
若是没有芜县……阿山岂不是白死了?
惊讶于阮岚如此跳跃的思绪,尹辗顿了一会儿,才答:“户部说根本没有这个地方,那给你递消息之人,许是骗了你。这个世上没有芜县,也没有徇私舞弊的县令,整件事都是他杜撰出来的。”
“不可能。”阮岚摇头,“我明明在阿山的梦里也看到了。他当时的确是对阿山这么说的!……”阮岚心中仍有一线希望,觉得阿山不该这么白白死去,于是说:“陛下,会不会是有人收买了户部,所以,所以……”话说到一半,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这猜测太过荒谬,“不,是臣愚钝了。户部哪有这般通天本事,能直接掩盖一个县的有无,如此行为,实在太容易露出马脚。”
尹辗接着道:“昨夜我命那日跟随你的暗卫带那人来见我,但暗卫却回禀说,那人已经消失了,看屋中摆设,未发生过搏斗,且只留了一些并非必需的物品,应是自行离开。”
阮岚听完则闭口不言,垂眼看着窗外斜射而来的一簇阳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能不要再派暗卫跟着臣了?”
尹辗睫毛颤了一下,看着阮岚的侧脸沉默片刻,终于说:“好。”
没料到尹辗答应得如此爽快,阮岚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尹辗一眼。
尹辗则重新提起两人一开始谈论的话题:“阿岚你仔细回忆一下,多年以前你和你父亲在朝为官时,可得罪过什么人?”
“若说是得罪,想必阮家已将陛下这一派的大臣得罪了个遍,但毕竟只是所忠之主不同,之间未生出过深仇大恨,何况现在阮家也都已经没落了,没必要如此报复……臣一时实在想不出有谁隔了数年仍不愿放过阮家,太奇怪了。”
尹辗摇着手中的扇子,表示理解。
“但是——”阮岚话锋一转,“陛下,臣好歹以前也算是陛下的敌人,陛下的臣子就这么放心把小皇子交给臣管教?为何到了现在也无人提出异议?”
尹辗听完笑了一声:“阿岚啊,你自己算算,玄儿他到现在换了多少个先生了?”
“……臣数不清。”
“就在你出宫后,接连有两个先生告老还乡,一个病得三天下不了床,一个被玄儿气得摔断了腿,加上之前做了玄儿先生后乞骸骨的大学士……起码有十一二个了吧。哼,让那些大臣们再给朕选一两个先生人选,皆是互相推诿,现在朕自己给玄儿选一个,难道他们还能不服气?”
阮岚非常耿直,眼睛光茫一闪,立刻提出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法:“后宫中龙嗣太少,若是再多几个小皇子,想必大皇子便不敢这般跋扈了。”
见尹辗没有说话,阮岚末了加了一句:“陛下每晚应当多到后宫走动,充足的龙嗣才是稳定国家繁荣昌盛之本。”
尹辗仍是不说话,阮岚想了想又说:“陛下,中宫之位一直悬而不立,若是陛下马上立后,必然能鼓舞后宫妃嫔,来年陛下的龙嗣会像雨后春笋一般——”
阮岚话说至一半,尹辗忽然似笑非笑道:“阿岚若是女人,朕现在膝下不知该有多少儿女环绕。”
这下阮岚立即被尹辗堵得闭上了嘴。
“父皇!张总管!父皇在里面吗?”门外突然传来了小男孩儿的声音,若是之前尹辗不说“一个先生被玄儿气得摔断了腿”,这声音听上去还真是让阮岚由心底里觉得天真可爱——
“父皇让儿臣来看新老师!嘻嘻。”
第55章 不仁不义
身着一身玄紫色衣袍的尹玄被张总管领了进来。
小皇子收敛起了平日里神气活现的模样。在尹辗面前,显得尤其乖巧,先是给尹辗恭恭敬敬行了礼,之后又在尹辗的介绍下给阮岚磕了头。一双乌黑晶亮溜圆的眼睛平静地俯视着地面,没有半点不妥之处。
等到阮岚上前礼貌性地唤他起来,小皇子这才第一次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位新来的皇子师。
“怎么是你?”等到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时,尹玄细长的小眉毛挑了一下,眼睛里散出一些吃惊的神色,“哎?你不是那个瞎子吗?怎么现在又能看见了……”
尹辗咳了一声,立即训斥道:“不得无礼!”
“是!父皇。”尹玄战战兢兢地恢复到原来一般恭敬的神态。
尹辗将目光转回阮岚,语气又柔和了下来:“爱卿,朕的小皇子从现在起便交给你了,接下来你定要严加管教。”
“臣遵旨。”
就在这时,张总管朝尹辗处走近了一步,通报道:“陛下,严大人在御书房外求见。”
尹辗点了点头:“宣他进来。”然后对阮岚说:“爱卿,你带玄儿下去吧。”
“是。”
一踏出御书房,阮岚便被尹玄的小手拉着走到了一个四处无人的角落,尹玄先是探头探脑地向旁边望了望,像是在确认再没有旁人了之后,终于神秘兮兮地对着阮岚开了口:“你不是那个被父皇关在御花园小黑屋里的人吗?才几天不见,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本殿下的老师?”
这一点其实阮岚也想不明白,只能模棱两可地答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臣不能抗旨。”
“哦……”小殿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撇了撇嘴,挠了挠头,又问道:“那你的眼睛怎么好了?我记得你之前明明看不见了呀。”
阮岚答:“是陛下寻大夫将臣的双眼治好了。”
尹玄小声嘟囔道:“那父皇对你确实挺好的,怪不得,之前父皇为你杀了那两个婢女。”
“婢女?”阮岚耳尖地听到“杀”这个字,当即顿了一顿。
“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有两个宫女前来寻我?她们在屋子外头说你住的那间屋子晦气、不吉利,这些话不知怎么回事被父皇知道了,父皇一怒之下下旨将她们在众人面前杖毙,那场面啊,简直惊心动魄。”小皇子循着记忆将这些事娓娓道来,说完眼睛滴溜一转,又问阮岚:“我说,那次是不是你向父皇告状了?要不然父皇怎么会知道她们两个说你的坏话。”
阮岚摇头:“并不是我。”他心里估摸着告状的人应该是玉公公,玉公公在宫中的时候最喜欢为他打抱不平,可能是在尹辗面前汇报他的起居时一并将那两个宫女的言行举止告了上去。
虽说那两名宫女言行不妥,但也是好端端的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阮岚心里颇觉可惜。
“不过啊,这两个宫女倒也不算什么,之前那个妃嫔死的时候,父皇为她杀了一整个芙蓉殿的宫女太监呢。”尹玄刚说完便捂住了嘴巴。
他小声道:“哎呀,母妃不让我说这件事的,我怎么说漏嘴了。”
“芙蓉殿……殿下说的可是卫婉嫔?”阮岚大惊。
小皇子眼看是瞒不住了,便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过来,才凑近了阮岚道:“既然说漏嘴了,我就接着说了。不错,正是卫婉嫔。”
阮岚脑中一空。
杀了一整个芙蓉殿的宫女太监。
一整个芙蓉殿……
“不过啊,母妃还跟我说,父皇这样做是怕凶手的身份被泄露出去,可又说,想知道的人总归会知道的,瞒也瞒不住,但父皇杀了一整个宫室的人,稍微带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父皇不愿声张,朝中之人大多畏惧于父皇,所以就算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凶手也不敢当众说出来。”
阮岚听得背后冷汗直流,向后退了一步,险些没有站稳。
难怪,难怪尹辗下旨任命他为皇子师,出乎意料地没人从他“杀害卫婉嫔的疑似凶手”这层身份反对。
尹辗啊……你这是要陷我于何等不仁不义之地。
这一众活生生的人命,要我如何来偿还。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小皇子支起他的小手,赶紧扶住了阮岚的胳膊。
“无妨。“阮岚道。
“夫子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回家吧!本殿下一个人也可以玩……一个人也可以学习。”
阮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思绪从方才那件事中抽离出来,微咳一声,道:“多谢殿下关心,臣的身体并无大碍。今日——我们先读论语。”
“什么!又是论语?不要啊,我每次读论语都要睡着,呜呜。”小皇子佯装着哭了出来。
阮岚态度坚决:“既然臣已经答应了陛下要用心教导殿下,臣必当尽心尽力。何况论语是先圣之言,殿下怎可不读。““呜呜……本殿下不读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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