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千山暮雪(1) 叶祺的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房间里依然被厚实的窗帘遮得有些昏沉。一线极细的日光如利刃般劈开了视觉上的混沌 ,陈扬逆光而立,正在忙碌着什么。 既然看不清就算了,他懒懒地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忽然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毛毯。 陈扬在套被套的间隙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昨晚你睡得太冷了,我帮你加了一层。” 叶祺坐起身,牵过被子的一角方便陈扬把它抖开:“你怎么知道我冷……我昨晚抱着你不放?” 那声音还是有点软,一副根本没睡足的样子,尾音还显而易见地带着沙哑。陈扬笑而不答,伸手去摸了几下他的后颈 ,低声道:“再睡一会儿。” 陈扬手上的那床被子好像是不久前刚晒过的,蓬松柔软。叶祺把原来盖着的东西递给他,裹着新的又倒了回去。 当初还在学校的时候叶祺就曾发过宏愿,信誓旦旦说他为了不早起可以一路读到三十岁,读成了博士就能一周只教几 个课时,其它时间连办公室都不用待。话当然是当笑话讲的,但他执着于晚睡晚起倒是真的,因为想睡甚至不去选上 午时段的课时。 陈扬记得他周一全天都空着,因而这会儿更加放心地劝他:“睡吧,一会儿叫你吃午饭。” 叶祺满脑子浆糊地躺在枕头上,长而密的睫毛缓缓颤动了几下,还是合上了。 在阳台上晒好了被子和毛毯,陈扬转回屋里到底按捺不住,凑过去吻上了叶祺的眼睛。 这一睡又是黑甜一觉,人事不知的叶祺甚至没听见陈扬出过门,开过火,更不知道他在叫醒自己之前站在旁边凝视了 多久。 “起来了,过来看看你要喝什么。” 叶祺闭着眼不肯睁开:“你喝什么就分我一杯……” 陈扬故意拎着冰镇葡萄汁的瓶子在他脸上碰了一下,满意地看着他爬起来,眼神呆滞地仰头问自己:“几点了?” 客厅的地板上依然摊着三大箱杂物,陈扬从中翻了一套衣服扔给叶祺,然后一边往厨房走一边答他:“十二点多了。 ” 深紫格子的立领衬衫,烟灰色V领羊绒背心,米色工装裤,叶祺垂着沉重的眼皮把它们一件件穿妥,慢吞吞地摸进浴室 去洗漱。 陈扬站在桌边等他,叶祺甩着手上的水走出来,一抬眼便讶异了:“坐啊,干嘛这么隆重。” 下一刻,整个人从后面被拦腰抱住,陈扬的鼻息温热地吹在脖颈里:“你真的回来了么,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叶祺从他的禁锢里抽出一只手,然后抬起来反扣住陈扬的头,仰脸认真吻他。并不舒服的姿势,只适合用力地相互纠 缠,他们赶在氧气耗尽前适可而止。叶祺舔了舔陈扬的嘴唇,微笑道:“现在真实了么。” 他隔着羊绒和棉布抚摸叶祺的身体,仿佛还需要确定似的拥紧了他。 叶祺嘴里还留着牙膏的薄荷味,气息一阵阵地震动着陈扬的心神:“还是这么黏人……” 陈扬又抱了他一会儿才放开,颇为得意地抬抬下巴示意他看桌上。 虾仁豆腐,银鱼蒸蛋,马兰头香干,鲫鱼汤。四道菜全用同一套瓷器盛着,连汤里斜放着的汤勺都勾着一色的鱼纹, 憨态可掬似要一跃而起。 叶祺接过陈扬递来的碗筷,一口一口先把四样都尝了一遍,随即笑眯眯地抬起头:“你多久没做过菜了?” “……确实很久了,我知道我放盐没下数,所以没敢多放。” 叶祺咬着筷子尖看他,一直看到他自己交待清楚:“放少了还能加,万一多了……我怕我拿不准你的口味轻重。” 这未免太小心翼翼了,事实上除了陈扬,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更准确地记得自己的口味。叶祺在心里叹了口气,自 己到厨房去拿了盐罐过来加盐,一边动手一边慢慢地说:“就算你把这罐盐全扣进去了,因为是你做的我也能全吃下 去,你相信么。” 陈扬默然点头。 “好了,吃吧。我在外面读书的时候老找不到中餐馆,所以下厨一直没断过,应该比你有数。” 说着,一勺接着一勺的乳白色鲫鱼汤已经舀进陈扬碗里。随着几句“饭前喝汤养胃”之类的话,略略有点僵的气氛迅 速被调了回来,只是不知不觉中照顾别人的人又成了叶祺。 陈扬时不时望过来的眼神里难掩复杂的感觉,但叶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一概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吃完这顿迟了的午饭,叶祺没抢着洗碗,而是抱起来桌下来回转悠的年糕给它喂牛奶。 年糕的爹娘都是纯种德国狼犬,除了陈飞前几个月帮着训练它的服从性之外,纯粹就是娇生惯养。陈扬拿红烧牛肉和 牛奶喂它,被年糕噎住那次还让兽医定性为“营养过剩”,后来才改了吃点狗粮。 陈扬关上碗橱回到客厅,隔着几步路就听到叶祺正跟年糕说着话:“要不是我喂你,就你这身高、这体型、这模样, 你能摸得着母牛一根毛么,还喝什么牛奶……识相点,再乱扭我捏死你……” 专注于给小狗顺毛的人抬头一看,陈扬正站在一边用诡异的眼神来回扫荡着自己:“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又没说把你 捏死。” 其实陈扬想到的是床上那点事,不知自己在下的时候叶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能也是这句“识相点,再乱扭我捏死 你”。 再想就阴森了,陈扬把叶祺怀里的玩意拎到地上放开,然后递给叶祺一杯颜色古怪的东西:“你也喝点东西,然后我 们把这些东西给收拾了。” 叶祺对着杯子上下看了一圈,确定该液体澄清透明没有沉淀之后才抿了一口。 陈扬清楚地看到他两眼一亮,拉过自己的手仰起头:“你在哪儿买到的这种酸梅粉?” “南京东路旁边有条岔道,专门卖这些上个世纪的东西……你喜欢么。” 明知故问。叶祺握着他的手引到自己唇边,湿漉漉一个吻轻巧地印上去:“当然喜欢。” 两人正要倒在沙发上做点什么,年糕顺着陈扬释放它的方向欢快地踩进了叶祺的箱子里,呜呜叫了几声立刻坏了他们 的好事。叶祺把一整箱衣服全交给了陈扬,自己埋头去理书,而年糕被狗食盆引诱到了稍远的地方,一时顾不上干扰 人类活动。 坐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叶祺发觉自己最多只带了书桌上的几本杂七杂八的工具书和笔记本,别说书柜了连抽屉里 的稿纸什么的都没放进箱子。看来光是托沈钧彦叫快递根本不行,近期他还得亲自去一趟之前的住处,自己的家什还 得自己理出来。 手机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昨晚洗了澡出来顺手关了机,然后他一觉睡得过了午期间也没去看过它。移动信号出现后 没几秒,沈钧彦的短信第一个冲了进来:“恭喜。” 叶祺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说来也是好几年的朝夕相处,昨天走得太急甚至没想到打个电话向他道别。 “我这几天还要过来一次,我的东西你先放着。钥匙到时候还你。” 陈扬帮他把箱子都收进储物室,转身坐定便感叹了一句:“你的东西也太少了吧。” 叶祺靠在他肩上笑:“好像很多都忘了带过来,昨天太匆忙了。” “为什么匆忙?我又不会突然消失。” 叶祺实在觉得好笑,这个三十三岁的人好像总能理直气壮地向他开口要东西,从口头的情话到行为的关照,乐此不疲 ,有恃无恐。但同时又有一股荒唐的甜蜜感油然而生,清晰到他一走神又去惯他的地步:“是我心急,急着想见你, 就没心思慢慢收拾了。” 陈扬从背后绕过去搂住他的胳膊,掌心的热度透过衬衫抵达皮肤表面,然后用力收紧。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尽了,陈 扬无从表达自己的感激,只能暗想今后对他要再好一点。 他心知肚明,没有他叶祺也能粉饰太平,可没有叶祺他差点连生活的表象都维持不好。如今仗着人家舍不得再次如愿 以偿,他这辈子头一次开始诚惶诚恐,不知奉上什么才能对得起叶祺的深情。 陈扬的沉默有点长,叶祺抚着他的侧腰低问:“你怎么了?”抬头见他垂下了眼且呼吸平静,不由想起了阮元和说过 的“安眠药滥用”:“是不是困了?” 陈扬没有瞒他的意思,更没有瞒他的勇气:“昨晚没吃药,所以睡得不好。” “你睡着了么。” “睡了大概两个多小时吧,已经很好了。”他不忍面对叶祺的忧心忡忡,神使鬼差又加了一句:“大概因为你在,没 吃药还睡得着。你别太担心,我习惯了。” “习惯了也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去补一觉。”叶祺立刻站起来拉他,推着他的背一路把人送进卧室去:“我想到你平 时都在疲劳驾驶,简直毛骨悚然。” 陈扬微微抬头任他掖好了自己的被子,闭上眼连声音都染上笑意:“我订了晚餐的位置,五点前记得叫我。” 叶祺覆上他的额头小心摩挲,眼睛里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好,你睡吧,我陪着你。” 黑暗骤然倾覆,陈扬像绷断了极度紧张的脑神经一般,迅速进入了睡眠状态。 第九章:千山暮雪(2) 陈扬睡得悄无声息,大概潜意识里缺乏安全感,过了一会儿就把自己卷成了一大团,怀里还抱着双人床的另一个枕头 。叶祺心有戚戚地掂量了一下,认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这勒枕头的架势给活活勒死。 也许陈扬的内心真的与狼狗、年糕这种囧囧有神的小动物有相通之处,叶祺百无聊赖地俯视他着他的睡姿,心想至少 这是真的睡着了。醒着的陈扬总有种隐隐约约的压迫感,他绝不会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允许自己……呈现婴儿的状态。 门窗全被陈扬开了通风,秋天的阳光实在没什么温度,叶祺找了件外衣穿上,顺便在客厅转了一圈抱回了一叠琴谱。 出国前从小用的那架琴已经卖了,回来以后也只靠去琴行转转才能碰得到,眼下放着这么一架殿堂级别仅供膜拜的三 角琴在家里,如果生疏了真是对不起白花花的银子。 一阵阵翻动纸页的声音由远及近,陈扬醒来时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撑起上身看了看才明白过来,原来叶祺看得 兴起在他身上放满了摊开的琴谱。 “你醒了。”叶祺摸摸他的脸,然后停在捏住下巴的动作上。 “嗯。”陈扬会意,顿了顿起身的动作,叶祺果然靠过来吻了他一下。 刚睡完脑子必定不清不楚,陈扬看着自己一身的音符恍惚掉进了养蝌蚪的池子里,抬手抓来一本《肖邦钢琴小品集》 扫了几眼,立马觉得眼更晕了:“这……这是人看的么。” 叶祺奉送了一个白眼给他,心想您花大价钱买来那亮晶晶的东西放家里,不就是希望我看着这些再弹给你听么。 “你找人来调过琴么。” “当然,半年一次。”陈扬把肖邦先生的毕生心血交还叶祺,侧身去安放不知何时被扯到被子里的另一个枕头。 “好琴买来都是闷的,音色得弹个一两年才会亮起来。你也太暴殄天物了,就这么放着都没人动。” 陈扬也不去跟他争,一边扣上扣子一边看他一本本地合起琴谱,修长匀净的手指好像天生只该用来翻书:“你弹琴给 我听吧。” 叶祺笑着回他一句“坐享其成”,随后让他在各种花花绿绿的琴谱里挑一本,自己接了转身就往客厅走。 琴声很快招来了陈扬,年糕君也乖乖跑来坐在了琴边的地板上。叶祺一碰到钢琴就有羽化登仙的趋势,陈扬奉命帮他 往后翻了一页就站在一边静静听着,顺便看两眼一脸呆滞的傻狗。 陈飞陈扬训练年糕的时候都反复警告它决不能碰琴,琴外一米全是禁区。今天终于看到有人打开了琴盖,年糕估计是 被震惊了。 一曲终了,叶祺打心底里心疼琴:“听到了么,音色闷得像新琴……” 陈扬俯身含住他的耳垂,低低地笑:“本来就是新的。你不在的时候还有人一掷千金买你开心一点,请问你有什么感 想?” 叶祺抬手拿起下午刚放到钢琴上的相框,看也不看就往后一塞:“你不在的时候还有人天天看着这个,请问你有什么 感想?” 陈扬退开一点仔细端详,木质的方形相框里放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明信片,图案向外但并没有固定在衬纸上,明显是 舍不得封住反面的文字。 “你这是……向我炫耀吗?” 叶祺转过身去,挑衅一般拉出项间的链子放在唇边,万般深情:“是又如何?” 陈扬笑得自己眼眶发热,最后用力地把该妖孽摁进了怀里。 美其名曰庆祝自己失而复得,陈扬把叶祺拖到西餐馆去吃了一大堆东西,临走时他们还叫了一客酸奶帮助消化。结果 这一路上为了抢酸奶两人差点打起来,途中陈扬甚至把车停在路边只等着自己和叶祺笑够了再走,学龄前儿童面对食 物时可能都比他们成熟不少。 这样闹到回家当然已经晚了,年糕跑来迎接主人的步子都有点飘,估计已经窝在哪儿睡过一觉了。叶祺本来懒得都不 想动,但次日的课全在下午,白白耗费了月黑风高之夜又实在心痒难耐。 于是,沐浴更衣后走进卧室的陈扬下意识接住了向他飞来的事物,紧随而来的是叶祺故意拖长的声音:“陈扬,辛苦 你了——” 低头一看,手里赫然是今天刚买来的人体润滑剂。 陈扬明显是有点犹豫,握着瓶子坐在床沿上半天没动。叶祺看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很快心头火起,一伸手便解开了 他浴袍腰间的系带:“你总不能因为强上了我一回心里有愧,往后就一直在下了吧。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 陈扬被腰腹上逡巡摩挲的手摸得正惬意,听清了这句话不由一愣,很快扣住了叶祺的腕骨示意他先停下:“那件事我 是真觉得对不起你,没跟你开玩笑。” 好好一句床上的情话,不知怎么又让陈扬认真了。叶祺恼火地一抬眼正巧撞上他满脸严肃,简直像狂欢节上逢了丧事 一样难受,稍不留神声调立马愤懑了:“你这么小心翼翼的有意思么,你这样搞得我特别累你知道么。” 叶祺松开手自顾自躺下了,陈扬只好定定地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泄气,往后一仰隔着被子躺在叶祺身上,顿 一顿又把半张脸埋进柔软的织物里:“我追了你一年才到手,给你赔小心都成了习惯了。” 这话一说出来,两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林林总总这么些事情想来没一件愉快的,况且还身处这么个最不该提的时间 点。 陈扬躺的位置不偏不倚,头一歪正好给了叶祺一点点要命的压力,原本就蓄势待发的东西简直要蹭着陈扬的侧脸勃勃 跳动起来。这人大概是心里存了不痛快,毫无觉察不说还把那瓶润滑剂随便丢在了叶祺手边,那距离真的只是触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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