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麻木地站在原地。 尚秋走了,杜炎看也不看我,靠着窗口,又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尚秋。 她并没有走向大厅,而是绕到了庭院后面。 我跟着她,看她停在又一个石墙门口。那石墙前面有石狮子,她扭了一下狮子的铃。 神奇的是,石墙后面又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 “腻玉染深红。” “艳丽难常好。” 她进去了。 石门关上。 如果这是一个秘密基地,用同一个接口,也太不慎重了些。 我想着,又赶回房间。 猛然发现房子里已经多了很多男妓。人人长得跟妖精似的,女人跟他们比都得惭愧而死。他们坐在一起,若不是手捧胭脂,便是头插金簪,金簪呢,还都是带个坠儿的。杜炎武中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也不是白来的,站那里一比,确实比别人好看很多。 我道:“各位。” 所有男妓抬头看我。 “你们知道艳门的尊主叫什么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呀。” “人家只知道她的化名是红裳,样子,可没见过呢。” 红裳?难道,这里真的是…… “红裳观的尊主化名肯定是红裳呀,烟烟,你好笨蛋哦。” “这,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花满楼又名红裳观,是天山的一部分,全天下都知道啊。” 我飞奔到花满楼大门口。“花满楼”三字楷书旁边有一牌匾,牌匾上明明白白写着: 红裳观。 旁边又一竖条血红大字:重火宫人与狗,不得进入。 四二、四三 四二 “锁春弟弟,把我的胭脂递给我。”一只兰花手从我面前飘过去。 “纤哥哥,你看我这美人痣点得好么。” “我听人家说,重莲最近最喜欢弄的头式就是像我这样的。从右往左轻轻一揽,挂个小钩子在上面。只是,他没有我这头上的雪绒毛团儿,看去自然少几分妩媚。而我这个头发,是三年前就自己设计出来的……” 锁春回首一笑:“淡妆弟弟,那京师那位有名的韩淡衣韩公子,说不定取名字就是跟你学的。要知道,两年前,江湖上哪位男人不想娶你,你的名气红遍江南两岸,令人羡慕呢。” “那可是实话。当初铁逍公子想要将我金屋藏娇,但是当时我傻,不懂珍惜,直到前两个月我再看到他,他已有了爱妻,可他还说爱我。我……我没有答应和他走,我已是沦入风尘的人,身子脏了,又如何配得上他?唉,可惜时过境迁,人已憔悴……” 杜郎梨花带雨,身形娇弱: “像我们这样的人,终生流连风月烟花之中,又有何幸福可言?” …… …… “唉,好生生的,怎么又难过了?不是说好不哭的么。快快别提这等伤心事了……说说前几天段庄主带来的杭缎吧。我瞧那丝织滑软细腻,薄凉微寒,做成罗襦褂子一定很舒服,要不,我叫伊冬妹妹做来给你穿穿?” “我们这等人,天生命薄,不是享福的份儿,那种高贵的东西,还是留给弟弟们用吧。你看看我这下巴,又尖了……” …… …… “那边站着的弟弟是谁?赶快招待来见见?” “是新弟弟,快来。弟弟,一踏入这条路,就再无法回头了……” “不不,你们聊你们的,我出去走走,一会来一会来。”我逃了。 半个时辰后回来,还听到里面在说: “重莲,重莲又如何了?他不就长了张漂亮的脸,男不男女不女的!”听声音像那锁春,他狠狠拍了桌子,“我瞧那叫重莲的新人也不过如此,长了一张狐狸精的脸,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狐媚,这种人最要不得,最擅长勾引男人,下贱!” “我看他是羡慕人家重莲,也不用这么模仿啊,真恶心。” “自以为来了艳门就该风骚。风骚什么啊,男人永远喜欢清纯的。” “超脱凡俗,静若处子,空谷幽莲,冰肌玉骨。这才是尤物。” 我在门口笑得伤口都拉痛了,憋了半天才走动路。 在院子里又转了半个时辰,天也差不多黑了。大概找人问清了花满楼的规矩。 姑娘相公们接客在大院,除了陪睡以外还有很多活动。饮茶品酒,赏花观草,奏乐对弈,琴棋书画,甚至喝雉呼卢,麻将骰子,无所不做。 每到换季,花满楼会举办一次花魁大赛。第一场每一个门挑一个,男女各一。再让嫖客砸银子在他们身上,谁被砸得最多,谁就是当季的大花魁。 我说,英雄大会比武功,花魁大赛比容貌? 人家给我的答案是,不止是漂亮就够的,还要综合气质。 综合气质?是指锁春那样的妩媚动人么。 还听几个男妓说,当相公的,一定要天天刮胡子,脸上不能留一点青胡茬。一旦被发现,当场扣掉一百工钱。当然,野门的那几个不羁型例外。 原来这些男妓还会长胡子,我以为他们就要长酥胸了。 在回房间的时候,人终于走光。 我在房间里左转右转,检查设施。杜郎还坐在窗边感怀春秋,挥霍光阴。 东西都还在,但凰羽刀不见了。 我有点急了,站起来道:“冰语兄,你看到我的刀没?” “步入风尘,你还指望能够碰男人使用的东西么?”杜炎轻轻说,“你知道么,春季的花魁大赛,冬季的大花魁会来。” “那她们把刀放哪里去了?” “不知道。”杜炎道,“我的郎君,一定会被她的美色迷惑的。都有人说了,他喜欢她……” “唉,我的刀呢?他们怎么这样的?” “郎君,妾有意,君无情……” “找不到啊,那把刀对我很重要的。” “等你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们会还给你。”门口传来伊冬的声音,“重莲,有人点你,去接客吧。” “这么快?什么人呀?我不卖身啊。” “不卖身,那人就说想看看你。开价就是五百两,你赚了。如果陪睡,估计要两三千。” 我简直是飞奔到的大厅。 虽说腹部伤口还疼,但轻功不会落下。身后几个丫头追得气喘吁吁,在后面大喊要端庄典雅不卑不亢,千万不可以表现出见钱眼开的样子。 我到门口的时候,站直,昂头挺胸出去了。 刚一看到客人,我转身就往回走。 刚那几个大姑娘还在讨论酿月山庄庄主,这一会人就站在这里了。我低着头,估计会有那么几分娇羞。 段尘诗道:“你……看上去有点眼熟?” 我心道这下大事不妙,我这张脸,江湖上很多人都见过。如果让红裳知道我是林宇凰,估计我会被砍成两段丢去喂狗。 “庄主讨厌,用这种方法搭讪人家。” 我已经快要被自己的声音震晕。段尘诗竟然不感到恶心。 “你认识我?” “庄主盛名,人家怎么可能没听过?” “原来如此。” “庄主,赶快来房里,我们讲点悄悄话吧。” “好。” 段尘诗果然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这把年纪了还在到处泡妞,连娘娘腔都不放过。我和他进了房间,径自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说吧,你要玩什么?我不陪睡觉。” “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我抬头,挑眉:“唷,你还不满意?不满意我陪别人去,点莲少爷我的人多得很。” 段尘诗笑笑,徐徐踱步而来,挑起我的下巴: “长得不赖,怎么这么凶?你还是艳门呢,我看呀,该去野门。” 我才猛然想起我这是在挣钱,于是又笑道: “段庄主,你要玩什么嘛,人家陪。” “我要玩床上的。” “告辞。”我起身,拱手。 “慢着,你可知道我段尘诗是什么人?” “尘诗作剑雨作刃,酿月风流不沾花。方才已经说了,段庄主大名早已久仰。” “我看上的人,是一定要吃掉的。” “少爷我不卖身!” 我刚走一步,他已伸手卡住我的脖子。我转身,簌簌簌簌瞬间四掌击去。他只挡住两掌,撞在墙上。我足下一点,轻跃到他面前,悄无声息。抽他的剑,指他的喉: “出去以后,给他们说,本少爷伺候得好得很,知不知道?” “知,知道。” “一千两。” “好好。” “你要不给,你小心你女儿……”我淫笑着,摸摸嘴巴。 “知道知道知道,你放我出去。” 我拉门,一脚把他踢出去。 腿还没收回来,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犹冷。 我立刻扑倒在地,抓住段尘诗的手: “段郎,你还好吧?” “好,好,我很好。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 “犹冷姐姐,段郎说他还好,他今天累了,我再扶他进去休息一下……” “有人开三万两点你。”犹冷淡淡道,“不过你不能去了。” “啊?为什么?” 犹冷看着地上的段尘诗:“你说为什么?” “那人叫什么名字?” “白翎。” 四三 “我去了。” 我又被犹冷拉回来。 “我说了,你不能去。” 突然有很多问题。 首先,风雀、红裳、鬼母,三观之首是风雀。白翎管风雀,也就等于管了红裳和鬼母。他来这里嫖妓,怎么还要付钱?其次,光看到一个重莲的名字,就值得他花大笔钱去见一面?再来,白翎可是认得我的。如果他当场把我揭穿,我就真的暴尸街头了。 “好吧,我不去。”我道,“不过,我很想知道,白翎怎么会花这么多钱?” “这些你没有必要知道。” 犹冷走了。 一到晚上,花满楼简直是人山人海。我挤回自己的房间,碰巧看到杜炎捧着珠花飞奔而出,边跑边往头上戴。他身后跟着一帮男男女女,都跟赛跑似的,颇有意趣。 没料到他平时蛮柔弱,跑步速度这么快。 我跟着人群出去,挤在大厅门口到来不去。楼梯上站满了姑娘相公,大堂中央坐着一群人,一堆女人,一堆男人。 坐在女人堆最前头的女子背对我,不过我看出了是红裳。 那一堆男人都穿着雪白镶青的衣服,整齐地背着手站立。而最前端与红裳面对面的男子翘着二郎腿,腿上绣有一只六尾火狐。 这一回白翎没有戴斗笠。但是隔得太远,人头又挤来挤去,根本看不到。 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也听不到,身边两个嫖客讲话简直叫震耳欲聋: “说真的,女人这玩意还真是越漂亮越拽。花满楼的女人是我见过最美的,但也是最贵最势力最难搞的。” “确实,我开始还不相信会有踢床这种事。上次我搞冉冉的时候就真给她推了。你说这么突然拔出来,她不痛啊?她还是柔门的头牌呢。柔个屁!” “酒、剑、女人、朋友。男人得这四样,便是消遥自在。哪知每一样都不好得。你说吧,女人有什么想要的?无非就是男人。怎么这里的女人就这么拽呢?” “行了吧,谁叫这红裳观有天山支撑?白翎今天来,说是嫖娼,实际不就是给这些嫖客下马威,告诉咱们谁惹她们谁死?” “起码花满楼的人还让男人碰,有银子就够了。你怎么不看看当年的双成楼?就算是只公蚂蚁,都别想爬进去。” “你说步疏?这女人他妈就是欠操。” 我听起劲了,拍拍其中一人的肩膀: “大哥,你见过步疏?” “怎么可能没见过?那女人是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自己的脸。她是我见过最贱的女人,但长得漂亮有什么法子。” “怎么个贱法?望大哥指教。” 他大体说了一下,语句比较粗鲁,还有点含糊。整理清楚大概是这个意思: 花满楼的六扇门中,每扇门都有个首领。艳门红裳,娇门犹冷,冷门仙姬,巧门闲吟,柔门冉冉,野门飞漠。而花满楼六大头牌我之前已经听过。红裳只是老鸨,不卖身。另外五个门的首领分别是五大头牌。还有一个头牌,也就是头牌之首,上一季的大花魁,步疏。 步疏是六个头牌里唯一有条件卖身的。 有要求不是罪,她的要求也只有两条。但因为这个,她被无数男人唾骂。 一,艳酒。 二,重莲。 这就是她的条件。 以那俩男人的话说,她这样还不如不卖。 步疏现在不在花满楼。严格说来,她并非红裳观的人。 她是艳酒的人。 她来参加花魁大赛拿第一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她的目标不是宣布自己的美貌。而是她的所属权。 混入英雄搏斗与武林纷争的女人,总是很容易出名。 艳酒的神秘感让人们大大地提高了对步疏的期望。 然而,她不曾让人失望。 我越发觉得步疏是个奇女子。她就像个价格昂贵的极品花瓶,只给插两种植物。 一朵是倾国倾城的红牡丹。 一根是野生野长的狗尾巴草。 品位相差如此之大,果然不是凡人。 不过我更好奇艳酒。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长这么丑还吸引绝世佳丽。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在占有了这样的美人以后容忍她对外宣传她还喜欢另一个男人。况且,这个男人还是重莲。 或许他只是想要吸引别人的注意,让别人看看,最美丽的女人同时爱他和重莲。那他和重莲平起平坐。 天山想要对付重莲? 白日梦。 人群实在太挤,而且还有人拦路不让过去找人。我想这是个大好时机,赶紧赶回艳门。 果然庭院已空。 我偷偷溜到石墙那里,转动石狮的铜铃。 果然,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又一左一右传过来: “腻玉染深红。” “艳丽难常好。”我接道。 “接口错误。请离开。” 我莫明其妙。 我分明听见两次是“艳丽难常好”,怎么会错误?莫非她们能听出声音?那要接口来又有什么用? 但不敢多试,回了房间。 年一过,春寒料峭,天稍微变一点,我的伤口就会疼痛难耐。再无力气出去看,在床上滚了一个晚上。 直到杜炎回来,我都没有入睡。 他推开门,气急败坏道: “所有人都在找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找我?” “大尊主指定要你,你怎么回事?” 这下真的不好了。如果被他发现,我绝对死定。我哑着声音说: “告诉他我和重莲一点都不像。我是随便取的名字。若有冒犯,替我道歉。我的胃不舒服……” “我看,你是想要故意吸引尊主的注意吧?” “被你发现了。” “你起来!你给我交代清楚,你和他是怎么一回事?” 我特想问他一句话:姑娘,我和你很熟啊?但终究忍了。他后面一句话还未出口,门口又有丫鬟道: “冰语,二尊主找您。” 杜炎脸色变得很难看,但又不敢多说,出门去了。 二尊主? 大尊主是白翎我知道。但不知道鬼母和红裳哪个是老二? “另外,二尊主说,刚才在门口对接口的人也请去一趟。” “好好,我去我去。”我立刻跳起来。 杜炎道:“可是大尊主在找他,如果他不去,恐怕……” “你不说,谁会知道?” 杜炎只好埋头走了。 我们又到了那个石狮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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