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麟却摇摇头：“我看赤梅那般的人，倒不像是没有考量的。” 他细细看赤梅和黑苗圣子宣罗翻飞纠缠在一起的衣袂，便知赤梅此人不仅武功高强，更是善于思谋，每一招每一式都看似单刀只去毫无技巧毫无退路，实则质朴无华，还可随时变招。 而宣罗虽然是男子，力战百花宫高手至此也早已体力不支，但那一股执着之力却着实令人钦佩，每每赤梅不折手段、不留余情地只去他空门，每每他被打倒却都能立刻站起，继续反。 二人衣袂翻飞之间想必也说了不少话了，却没人听到，但随着打斗的时间越来越久，赤梅脸上冷厉而痴迷的异样表情已经慢慢消退，最后她跃上半空，收手，再一甩便从袖中甩出一道红绫，红绫缠上宣罗的身体，却是异常地温柔。 “你输了——”脚踝上的银铃轻响，赤梅侧身注视着被裹成红蚕蛹的宣罗，眼中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她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红色的裙摆摇摆起来，竟然有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双膝跪地，张开双臂向天，大声叫喊着什么，而周围的百花宫的弟子们也一概跪地，齐声喊着，跪拜。 就像是一种仪式，源于人心中对生命的渴望和和平的渴望，所以升起对掌控天下生灵的神灵的敬畏，为了求得神灵的保佑，人们往往献上一切去祭奠。 这样由人心的敬畏虔诚连接起来的景象，无疑能够给人以最直接的震撼，这不像是寻常寺庙中对佛祖菩萨焚香祷告，而是原始的献祭一般的祷告。 在文明的起点，便是神的时代，是神创造了人类，让人类凭借着对神的思慕、期望，激发着最早的人们开创出如今的世界。 这一刻，虽然一句话都听不懂，他们身为外来者却也不由自主地被这氛围感染，甚至是这氛围中始终弥漫着的诡异的残酷血腥都是神圣的，让人无法抗拒去臣服，就像此时膝盖无法抗拒因敬畏而软倒。 第四十六章：灵若道言，贻尔明珠（5） “她在说：‘百花宫终于战胜了黑苗圣宫！凤神！我们终于赢了！我们终于成为神选的子民，完全成为这片大地的主宰者’” 不知什么时候，燕子走到了他们身边，瞩目着这场祷告，轻声对顾朝曦和崔雪麟解说，“每一个百花宫的弟子都自幼受着这样的熏陶，那就是——为了白苗、为了大理、为了百花宫，献上自己的一切。在古老的神灵主宰着的大理国所有子民永无止境的争斗是为了生存，这也是神灵为了延续苗族人的生命而设立的考验。黑苗作为与白苗相对立的部落，他们视彼此为天敌，认为对方和自己一直在争夺神灵的宠爱，于是，黑苗和白苗一直是死敌。” 相互扶持着才能站稳了，顾朝曦道：“这场面，真震撼。不过仅凭传说就厮杀对立，也说不过去吧。” “刚开始只是这个原因——其实凤神一开始并不是苗族的信仰，可后来，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尚火和好武的凤神也成为了苗族的图腾崇拜，而坚持崇拜龙图腾的部分苗人提出反对，并在一个身披黑衣的首领带领下越过澜沧江生活，也就是黑苗。而信仰凤神的便是白苗。” “好传奇的故事。”崔雪麟深吸了一口气，“为了对神灵的崇拜争斗成这般，倒是未所未闻。” “那只是一开始的原因而已，演变到后来，血腥一层层染上了，谁还记得最开始是为了什么争斗的？现在除了百花宫以外，信仰凤神的白苗族人其实不多，反而龙图腾一直深入人心，那也不能解决什么，杀红了眼的时候，早就忘了是为了什么杀的了。” 燕子看了看赤梅已经从地上起身，便走过去，走了几步折回身道：“宣罗带来的那个少年就是南魏的四皇子吧？” 崔雪麟和顾朝曦对视一眼，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赶忙问：“人呢？” 你们俩倒是投入。燕子抹了把汗，没奈何：“那孩子本来想跑，幸好给我看着了，我给捆了让人看着去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完继续找赤梅去了。 燕子苗语说得已经很流利了，和赤梅交流起来也是让顾朝曦和崔雪麟听都听不懂，赤梅亲自拖着宣罗蚕蛹往回走时那股子高兴劲儿可是不用言语表述的。 宣罗就算不认识其他人，却是识得顾朝曦的，甚至，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们还称得上是并肩作伴的战友。 纵然时间很短，可毕竟无法抹灭那段岁月的存在。 所以宣罗经过顾朝曦身边的时候便一直紧紧盯着他，顾朝曦觉得有些奇怪，想了想便请赤梅停留片刻。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宣罗勉强在百花宫护卫的挟持下站好，布满红血丝的的双眼流露出一些奇怪的情绪，像是有一道奇异的光折射进自己的双眼，耳边响起崔雪麟焦急的低呼：“小心！” 顾朝曦没能看清宣罗是怎样出手的，只看到眼前一片乱红碎絮飞扬，迷了眼。而那两个押着宣罗的护卫连惊呼声都没有发出就被击飞倒地。 “对不住。”宣罗扼住他喉咙的那刻，他听到这一声低低的道歉。 宣罗已经拉着他退后了三丈，和赤梅燕子崔雪麟以及百花宫众都隔开一定距离，对面的人神态各异，而崔雪麟明显最焦急不过，扬声喊过来：“贼子！你不要伤了出云，有什么话好好商量！” 宣罗轻轻咳嗽了几声，虽是隐忍，却也听得出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以顾朝曦为人质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个人，是你的阿夏吗？”听到崔雪麟的话，宣罗忍不住问，“上次就是他亲自带人来救你，虽然，你们都是男子，但是他看你的眼神，就像阿妹看情郎一样——噢，你还记得我妹妹吗？石娜她，直到死都还一直很惦记你呢。” 听到石娜的名字，顾朝曦忍不住心中一动，那个玲珑娇俏的少女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他其实不是讨厌她，只是自己不能喜欢女人了的。 轻声问：“她……她死了？是因为战乱吗？” 宣罗道：“不是死在战乱里的，我们家的女孩很少能够活到十八岁的，所以很早就招阿夏，石娜走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的，除了你是她心中一直的遗憾。” 顾朝曦沉默了片刻，又抬头完对面的崔雪麟那边看了一眼，问道：“你明明可以跑的，以你的武功，苗疆十万大山，你真心要躲，也不是很难，为什么要来送死？” 宣罗闻言，竟低低笑起来：“送死？我们黑苗所有的子民，或者投降给白苗当奴隶，或者就是死在白苗手中，不然就算逃出了大理国也会让你们燕国的士兵屠杀。我身为黑苗的圣子，受他们的这么多年的崇敬，倒是生死关头，却不能救他们，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顾朝曦道：“你学中原汉话的时候，不知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能够救他们呢？” 宣罗怔了怔：“你们不是帮着白苗的吗？” 顾朝曦眯了眼，对面的赤梅姿态最为悠闲，枝叶繁茂的古茶树下，婆娑树影也不抵她婀娜优雅的身姿，最是那唇边一抹笑，偏生妖娆。 他低声说：“我们出兵进入大理国只是为了平叛，也就是要抓住你今天带过来的那个少年，他是前朝皇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就是说，我的国家灭了他们国家才建立我们的国家，为了斩草除根必须把这个少年抓住，关押在京城，给他造一个金丝做的笼子，看管他一生。” “所以，”顾朝曦用眼角余光看他，“我们从来都不是永远的敌人，而白苗与我们也不过是暂时的盟友罢了。难道你们就没看出来，我们和白苗只是在互相利用吗？如果不是你们黑苗当初收留了那少年，燕国和大理国根本就不会有交集，甚至你我都不会相识——虽然我从来不后悔认识你。” 宣罗完全被他的话给震慑住了，好半天才嗫嚅着道：“魏休毓……都怪我当日没杀了那个妖妇！都是她蛊惑族长，不然，我们黑苗何至于到现在这般局面！” 不用宣罗说，顾朝曦也已经从细作哪里得知了，当初魏哀帝送魏休毓出宫并不是只让贴身亲卫护着魏休毓的，还从冷宫里把魏休毓的养母、曾经和魏哀帝之母是死对头的董贤妃给挖出来一起送走了。 到了黑苗，说是董贤妃屈身侍蛮夷换平安也好，说是她卖身也罢，重要的是若不是有她在，魏休毓那般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还手无缚鸡之力的逃亡皇子，哪里可能在黑苗领地里衣食无忧还富贵平安。 仅凭这一点，董贤妃这个女子就足够厉害了。 “她不过是想自保和保护好自己的儿子。” 宣罗磨牙：“可她不该有利用我族帮她复国的心，若是仅仅想要存身，也不至于招来如今祸患！” 顾朝曦想：其实，复国这个主意不一定是董贤妃提出的。要不是黑苗族长战死那天夜里董贤妃就被逼自尽，不然还能问一问。 猛然意识到自己想多了，顾朝曦终于问到个一直想问都没问成的问题：“宣罗，你挟持了魏休毓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为了用他来换取什么的吧？” “你真的很聪明。”宣罗轻声道，“我想拿魏休毓把族长之女换走，我不想她失去了亲人和家之后还要被折辱，哪怕……哪怕我死了，也不能让她沦落到做白苗奴隶！” 所谓志同道合，那就是这一类人里有一种味道是彼此熟知而且能灵敏嗅出的，作为恋爱中的顾朝曦来说，从宣罗语气中听出他对族长之女的爱慕绝对毫无悬念。 之前就有了提防白苗的心，而今又得知宣罗行为的缘由，顾朝曦便决定要帮宣罗一帮，就算是不能把那个族长的女儿救出来，最起码先让宣罗平安离开也行吧？ 可看赤梅那凶悍的模样，的确有令人踌躇的。 他们在这边谈天说地这么久，再加上顾朝曦最后那深思，崔雪麟已经等不及了，但他生怕宣罗伤了顾朝曦，再忍不住也还是隐忍着的。 最先耐不住出手的是赤梅。 赤梅使得最厉害的其实不是袖中红绫，而是腰间双刀。 另外，蛊毒和暗器也是她最擅长的。 女子轻巧地几个起落便距离他们二人很近了，没人看得见赤梅张大红唇，从喉间吐出两只什么东西，一只自然是直指宣罗，而另一种速度更快，甚至发出“吱吱”的鸣动声，那一只竟是是朝着顾朝曦而去的！ “出云！！！” 崔雪麟疾呼的声音随他身而至，却只看见顾朝曦和宣罗急后退了几丈，终究还是双双委顿倒地。 宣罗捂着颈脖，颤抖的手指指向赤梅，张着唇却说不出话来 赤梅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单手便将他拉到眼前，颜色低沉瞳眸闪过一丝光，似悲似喜，如疯若狂。她在宣罗耳边细细说了几句话，宣罗顿时瞪大了双眼，满脸惊骇之色。 最后她手一松，宣罗坠入尘埃中，她一扬手中铃，百花宫护卫便上前来将宣罗拖走，但奇怪的是，赤梅一直注视着宣罗被抬着远去的身影，还暗含期待。 她的眼神，燕子也不懂，可此刻，她也无暇去管赤梅。 顾朝曦也中了蛊虫，不是侵入喉颈，而是直取心脏，崔雪麟抱着顾朝曦在怀，将他捂着胸口不停挣扎，脸色苍白浑身冒冷汗的样子，只觉得一颗心都至于油锅中一般，恨不得中蛊的人是自己，疼痛的也是自己。 燕子走到赤梅面前质问为何要对顾朝曦下手。 赤梅轻轻瞟了顾朝曦一眼，微笑道：“他和宣罗太近，误伤而已。” 崔雪麟喊道：“解药呢？” “解药？”赤梅轻轻笑起来，头颅高悬眼神轻蔑，“我养出来的蛊虫，是无药可解的，你竟不知道吗？” 若不是靠的这些蛊虫，她又是如何可以在通往护法的宝座前杀出一条血路来，她的蛊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要送人到地狱，至今无人能够逃脱。 “你这样做，就不怕引起两国交兵吗？！你们一个小小的大理，在我眼中就是一只蚂蚁那么大！识相些就把解药拿出来，否则，出云有什么好歹，我要你大理国全国子民陪葬！” 臂弯里的人挣扎渐渐弱，气息也渐渐弱，但脸色却越来越不好，青白一片透出死灰来。崔雪麟看赤梅的眼睛都是红的，宛若恶魔。 似是为他的眸光所摄，赤梅抿了抿唇，背过身去，悠悠道：“你们现在就在我的地盘上，别说两国交兵了，就算是你们死在这里，谁又知道是怎么死的？” 燕子大骇：“梅护法！” “燕子！我是看在倚月楼的面子上才留着你的，你最好不要插手管我们宫中事务，否则别怪我不顾往昔情谊了！”赤梅一横眉，燕子一噎，这才明白过来。 当初赤梅同意和燕国结盟本来就是一个阴谋，胆敢谋杀燕国统兵大将，不惧燕国大军，要以小国之力夺天下的到底是黑苗还是白苗？ 这个问题就很值得深思。 顾朝曦仰起头，像是要极力看清眼前的事物，但心口传来剧痛仿若蚀骨，令他眼前昏黑。 “雪麟……” 他想喊，眼中只想看见这个人，想让他心安。 心中只有这么一个执念，就是让他心安。 与生俱来的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冲破了阻隔血脉的层层禁忌，在他全身涌动起来。 血液燃烧沸腾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想起了和师父分别时，她曾细细叮咛的话。 “言灵、凤鸣、窥天机，都非常人可以任用，你是凡人身，却可用仙术，可你要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用一次，你便是重伤一次，折寿十年。” 知道眼前幻灭的光晕散去，充血的眼清晰看到心上人焦急的容颜。 喉中是深深的不断的腥甜涌出，他抬起手抚上那张脸，微微一笑，失去知觉。 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想说：我没事，我不会有事的。 他想说：我答应了要让你富贵荣华一生的，你的一生都没有过完，我怎么会有事呢？ 他想说：崔雪麟…… 什么都不想去想，他如今只想呼唤着那个名儿，唤一声，就不怕了。 可他终究没有气力去唤一声。 ——第二卷·灵璧相约不能辞·完—— 第三卷：归去来兮辞 第四十七章：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1） 落日的斜晖散散落下，竹林里持剑舞动的男子最后一个腾身，划过在风中微颤动的竹叶，收剑落地，轻巧无声，动作潇洒，一气呵成。 几息之后，在他身后的青竹身上发出簌簌的落叶声，夕阳下，片片竹叶散了一地零碎。 有人缓缓行来，看到他的举动便轻轻一笑。 “又有什么事惹到崔将军你了，整日拿这些可怜的竹叶撒气。”来人把背在肩上的竹筐整了整，蹲下身拾起一片竹叶，“出云才走那么几个月你就这样，他不是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的么，你还不高兴？” 崔雪麟把剑收入鞘，在马前折身过来看暮光里微笑的唐魅，走近一步问：“你给他的那些药真的管用么？他走得那么急，走之前还咳得这么厉害……” 这是第几次问了？你问得不烦我听得都烦了！唐魅眉角直跳，白了他一眼道：“回天丸可是我唐门不出世的秘药，能起死回生，有价无市，你可知有多少人不远千里来我唐门求一颗救命？我要不是和出云是朋友，怎么能把我辛辛苦苦炼制的十几颗全都给了他，你倒好，竟然这样不信任我的药，不信任有本事当初就别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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