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之外,对门的厢房里却在这时传出了一道低低的笛音,那笛声听着有些别扭,时有走音,高处尖锐刺耳,低处又迟缓无力,呜呜咽咽,似在哭泣。 可即便如此,宁斯然仍是一下子就听出那是许多年前,他与皇甫灏在大将军府中为皇甫灏的夫子贺寿时合奏过的那首曲子。 当年那一首艳绝四座的曲子,如今被对房那人吹得乱七八糟,宁斯然安静地听着,只觉心中无比复杂。 皇甫灏这家伙,大概是多年不曾练过吹笛了,可即便如此,当年那首曲子他练过多次,如今能吹成这样,也实在是有些惊人了。 宁斯然在心中叹了口气,吹熄了屋内的烛火,上了床。 房门外,那首呜咽如泣的曲子在片刻之后停了下来,之后便再也不曾响起。 隔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宁斯然便静悄悄地起床后出了门,虽然他昨夜说对皇甫灏欢迎之至,可到了行动上,他还是选择能避开就避开。 因为锦绣园里的其他人都还没起床,所以宁斯然是独自出门的,但是到了门口,他便开始犹豫,洛州他毕竟不熟,以前没有来过,这会儿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就是这一会儿的犹豫,身后的大门又开了。 宁斯然以为是皇子府的家丁,直觉地往边上让了让,身后的人却没有立刻从他身边走过。 他狐疑地转过头,便看到皇甫灏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微薄的晨曦中,长身玉立的男子透出了一股与往日武将形象不同的儒雅气息,面上的表情也很温润,此刻站在人前,便像是用上好的玉雕琢出的一般。 三年不见,对于对方此刻表现出的变化,宁斯然是有些惊讶的。 「虞兄,这么早就要出门吗?」皇甫灏嘴角微弯,连笑容也是儒雅的。 宁斯然点了点头,却因为尚未想好要去何处,所以还是停在了原地。 「要去哪里?」皇甫灏看似随口地又问道,目光却始终盯在宁斯然的脸上,仿佛是要将他脸上的面具看穿一般。 「随便走走。」 「那正好与我的想法相同,不如我们一块走走吧。」 皇甫灏这话答得很快,似乎不想给宁斯然任何拒绝的余地,宁斯然心中苦笑,知道应该拒绝,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好什么好的理由。 他总不能莫名其妙地便刻意疏远皇甫灏,那样反而显得他做贼心虚,当下便只能点头应下了邀请。 皇甫灏微微一笑,抬步往前走,边走边说:「虞兄是头一次到洛州来吗?不如我带你去几处值得一看的地方。」 「也好,那就有劳皇甫将军了。」 洛州作为皇城,其实能玩的地方并不多,毕竟这里最多的便是侯门深宫,而那些都是寻常人不能随便去的地方。 但如今正是春季,看不了侯门深宫,去看看瑰丽花海,倒是容易,而洛州最有名的花,便是牡丹。 城东的洛河河畔,种着大片的牡丹,站在十道桥的第一道桥上往西面望,可以看到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牡丹花海。 而今正是牡丹盛放的季节,那雍容华贵、艳绝天下的花中之王,仿佛能令时光永恒,美人失色。 站在十道桥上,皇甫灏望着河畔边的花海,轻笑道:「常有人用一句话来形容美人,叫人比花娇,只是不知这世上,是否有比牡丹更娇的美人。」 宁斯然的目光也是落在花海上,那亦粉亦红的花一朵朵摇曳在微风中,便似穿着艳丽舞衣的舞娘在跳最香艳的舞曲,叫人看着,便不由屏息。 他看了半晌,淡淡答道:「这世上何来比花更娇的美人,只不过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罢了。」 「确实如此,不知虞兄心中,可有堪比西施之人?」 皇甫灏这句话是在变相地问宁斯然有没有情人,他问得随意,语气也不见得有多正经,可问题到了宁斯然耳中,还是让他微微一怔。 他转头想去观察皇甫灏的神色,便见那清俊儒雅的男子正一瞬不眨地看着自己。 宁斯然心跳不由得漏跳了一拍,眼前之人于他来说,怕便是那人比花娇,比西施更甚的美人了吧。 思及此,他不由得轻叹了口气,别开视线不再看皇甫灏,而是去看洛河平静无波,一望无际的水面,「可惜,子青无福,尚未遇到那样的人。」 皇甫灏沉默了一会,似是在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无奈那面具着实碍眼,半点都偷窥不到。 便听到宁斯然又问:「皇甫将军呢?心中可有这样的人?」 「有的。」一句肯定,带着一声轻叹。 宁斯然微微勾起了嘴角,「看来,那一定是个千娇百媚的曼妙女子了。」 这样的话,像是羡慕,又像是试探,宁斯然心中不由地期待起皇甫灏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原来心底深处,那般冥冥的渴望,还是会随着见到这个人,渐渐变强。 皇甫灏似乎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来得突兀,宁斯然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便看到他笑得眯起了眼睛,就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宁斯然狐疑地蹙了蹙眉,问:「皇甫将军在笑什么?」 皇甫灏摇了摇头,笑得流出了眼泪,他抬手去拭眼角,突然就止住了笑,这般一止,眼角还残留的水迹便仿佛是他哭过了一般。 宁斯然看着这样的他,心里似乎被人拿针扎了一下,刺痛得厉害。 「我只是在想,虞兄这话若是被那人听到,估计是要动气的。」皇甫灏轻叹了一句,又擦了擦眼角,水迹便被他这么彻底擦去了。 少年的时候,没少人说宁斯然像女人,只不过,那些说的人都会被他揍。 「那家伙每次听到别人夸他的美貌,就气得要揍人呢,不过在我心里,他确实就是最好的。」 宁斯然面具下的眉毛一挑,隐约意识到皇甫灏在说的不是个女人。 那么,那个人是谁呢?思绪刚起了个头,心里便有一道声音阻止他继续想下去,他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应话。 「虞兄,我再带你去别处吧。」河畔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皇甫灏说完,转身便下了十道桥。 宁斯然跟在他的身后下桥,两人一路安静地并肩而行,穿过了几条街区,到了城郊。 城郊有一个山谷,名为藏龙谷,古有传说,说这谷会形成是因为有龙坠入其中,那龙坠入谷后便没有再出来,之后大家便为这山谷取名为藏龙谷。 藏龙谷也算是洛州一处知名的景点,常有外地来的游人入谷观赏,如今又是春季,藏龙谷内的芍药都开了,那满山艳丽的红花点缀在绿叶中,分外妖冶。 皇甫灏带着宁斯然入了藏龙谷,两侧山间不时冒出的芍药娇媚可人,倒是一点都不比洛河河畔的牡丹差。 皇甫灏看着芍药,突然飞身跃上山壁,摘下了一朵芍药。 宁斯然扬眉看着他,不明白他突然摘花做什么。 皇甫灏低头细细看着那花,轻笑道:「芍药又名将离,据说时常被情人之间拿来当信物互赠,以表结情或惜别之意。」 宁斯然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道:「以花结情倒是绝妙,但若以花惜别,便显得有些凄凉,花开花落终有期,便说明那情缘也到了尽头。」 「话虽如此,但自古以来离别便总是伤感,以虞兄之见,临别时赠什么比较好呢?」 「别都要别了,还赠什么呢,若心中有你,什么都不赠,也是忘不掉的;若心中无你,赠了再珍贵的东西,终究是要被抛诸脑后的。」 皇甫灏听了这话,眉眼间勾起笑意,抬步继续往前走,手上倒是把拿着的花留在了山石上,道:「虞兄的话听起来颇为惆怅,莫非是有相似的经历?」 「不曾,只是感慨罢了。」 「是吗?这样的经历,我倒是有过。」 皇甫灏淡淡的声音从前头传来,顺着风,仿佛一出口便消散在了风里。 他说完之后,半转过头看向宁斯然,清俊的面容上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宁斯然微微皱眉,目光与他一接,又立刻转开,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回应之间,他的脚步已经绕过了皇甫灏,走到了他的前头。 山谷安静,淙淙的溪涧流过脚边,清澈的溪水唱着欢快的歌,奔跃间却显然不会明了此刻站在它们身边的两人心中的复杂。 皇甫灏望着眼前那人修长而略显消瘦的背影,望着那不熟悉的昊族服饰下包裹着他熟悉的身形,漆黑的眼眸中逐渐流淌出一丝无法用言语明说的落寞。 在这幽静的山间,他其实很想拉住那人的手腕,扯下他的面具,然后大声质问他到底在躲避什么。 可他终究是做不到如此无礼,他们之间已经错过了太久,那么此刻的步步为营,便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前奏。 「我经历的离别,对方留下的东西,虞兄可有兴趣知道?」 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谷深处,那处谷底的岩石真的有些像一头卧龙,皇甫灏跳到了龙头上,仰头看向还站在高处的宁斯然。 宁斯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想。 可皇甫灏却显然还是执意要告诉他。 只见他一屁股在龙头上坐了下来,仰起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幽幽地道:「其实他给我留了很多东西,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句诗。」 宁斯然看着他隐约透露出落寞的脸庞,脑海中走马观花地冒出很多往事,印象里,皇甫灏不曾有过这样失落的时刻。 他没有去问那句诗是什么,至于不问的理由,他自己也搞不清。 皇甫灏伸手摸了摸坐着的大石块,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突然笑着说:「夜里若是在这里看烟花,倒是很不错的位置。」 他思维跳跃得太快,宁斯然一时之间没有跟上,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曾经他们在北方驻军军营的一块大石头上一起看过烟花。 那一刻绚烂的烟花似乎此时还能清晰地想起,便如他们已经逝去的灿烂年华,宁斯然思及此,心中突然一动,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真正逃避皇甫灏的原因。 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没有那样可以拿来游戏人生的时间了。 皇甫灏见他不说话,轻叹口气站起身,望着他笑道:「虞兄,我是带你来游山玩水,可你怎么好像没什么兴致?」 宁斯然一怔,皇甫灏现在说话都喜欢这样绕来绕去吗? 他抬头看向四周高耸的山壁,安静地感受着山间微风环绕在身边的感觉,笑着答话:「皇甫将军多虑了,我游玩得很开心,这样巍峨大气的山谷,立于其间,仿佛可以感受到世界的广大和磅礴,这是我在草原上所无法看到的。」 皇甫灏却反而被他说得愣住了,带他来这里,并没有想过那么多,洛州能游玩的地方他知道的也就这几处,不过是随便走走。 愣了片刻,他扬起眉梢笑道:「那好,游过了山,不如我们再去玩水。」 「哦?之前去洛河,难道不是在玩水吗?」 「仅仅立在河畔,哪能算是真的玩水。」 「也是,那皇甫将军请带路吧。」 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相视一笑,之前还盘亘在两人之间的淡漠疏离,似乎在这一笑之间淡去了不少。 出了谷底,他们顺着另一侧的山道绕过藏龙谷,到达了一条宽阔的大河前。 那河表面平静,内里却暗藏激流,站在河边,便可看到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的水流,河对岸的高山倒影在水中,苍翠的树海仿佛在水下摇曳,煞是好看。 皇甫灏带着宁斯然走到岸边,上了一只小船,那小船扁扁的一叶,荡在河上,感觉颇为危险。 宁斯然犹豫了一瞬,这才跟着皇甫灏上了小船。 小船尾部的艄公见他们坐稳,手中的竹竿一用力,小船便稳稳地离开了岸边,很快飘到了河中央。 皇甫灏望着远处的山水,对宁斯然道:「从这里顺流而下,可以回到洛河,如此才是真正地玩水。」 宁斯然点了点头,望着两边山峦还有水中交错的倒影,便觉心中平静,所有的纷乱都在这山水间化开了。 耳边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笛音,呜咽如泣,正是昨晚皇甫灏吹过的。 宁斯然心中惊讶,没想到他会再当着自己的面吹这曲子。 转过头,只见皇甫灏手中拿着一支短笛,那短笛笛身翠绿,在阳光下泛出盈盈的绿光,吹孔大小不一,看得出是经过改制的。 看到它的刹那,宁斯然面具后的眼眸微微睁大了。 那是三年前的那支断笛! 即便昨夜昊天越说过皇甫灏当年留下了那断笛,他依然没有想到,时隔三年,皇甫灏还会带着它。 第十三章 皇甫灏吹的仍是昨夜那首曲子,他吹得认真,曲调虽然依然很别扭,但是显然已经比昨夜好了不少。 摇杆的艄公听到那曲子,爽朗地笑了起来,对皇甫灏说:「这位公子,以前怕是没有吹过短笛吧?」 皇甫灏闻言停了下来,微微笑道:「确实不曾吹过,这是故人留下的断笛,本是长笛,我为了怀念故人改制成短笛,但是因为睹物思人,便不曾再吹过。」 「这位公子怕是在说旧情人吧,哈哈。」那艄公是个爽快的中年人,快言快语,一句话就这么蹦了出来。 宁斯然听着这话,微微扯了扯嘴角,耳朵却是不由自主地仔细去听皇甫灏的回答了。 皇甫灏低声笑了笑,笑声轻柔,被这河面上的风一吹,便隐约显出了特别温柔的味道。 他望着手中的笛子,轻轻抚摸了一下笛身,笑道:「这位大伯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穿我了。」 「欸,我们这儿啊,伤心人来得可多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年轻人啊,想开些吧,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皇甫灏听这艄公话说得有趣,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宁斯然也是微微勾起了嘴角,没把两人的话当一回事。 可过了会儿,皇甫灏却喃喃地嘀咕了一句:「大伯,哪有那么容易,真心喜欢的话,怎么样都忘不掉的。」 这一句轻轻的「真心喜欢」蓦然冲入宁斯然耳中,让他浑身一震。 皇甫灏这家伙在说什么?真心喜欢?喜欢谁? 他突然觉得有些迷茫,一时之间不知道皇甫灏说的话里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艄公和皇甫灏又说了几句,他们两个人倒是聊得投机,可惜宁斯然被皇甫灏之前的话搅得心神不宁,这会儿是一点都插不上话了。 不过他面上倒是没什么表示,安静地坐在小船上,看看山水,一派悠然的样子。 皇甫灏时不时瞥他一眼,也没唤他,自顾自和艄公说着话。 一路看过了洛州城郊的山山水水,小船进了洛州,往洛河河岸而去。 本来再行一小段水路便能上岸,却不料,前面离他们不远处的两条小船上似有人起了争执,船上的艄公先是在对骂,不一会儿,便抡着竹竿对打了起来。 这般一打,整个水面都被他们搅得晃了起来,皇甫灏他们所在的小船也有些晃,宁斯然不谙水性,当即有些紧张地抓紧了小船船帮。 皇甫灏看到他的动作,起身朝前方的小船喊道:「你们在做什么,快住手!」 伴着他这一声喊声,周围其他几条船上的人也开始劝架,船上的女客甚至开始惊叫。 但前方的艄公显然不打算理他,两人依旧打得不亦乐乎,甚至船上的游客也彼此叫骂起来。 这洛河的河水是面稳下急,河面上的稳一旦被破坏,底下的急流便会趁势翻腾,皇甫灏见船晃得愈加厉害,面上一冷,整个人一纵,便往那在对打的船跃去。 到了那边的小船上,他两手一张,「啪」的两声,将两枝在空中挥舞的竹竿都捏在了手中,喝道:「你们要打去岸上打,影响了别的船只算什么!」 这话是有些冲动过了头,两条船上的游客和艄公都不服他,当即几个人都转而围攻他起来。 皇甫灏心中不爽,觉得这帮人简直无理至极,待要再劝,身后的游客竟然一脚朝他踹来,边踹边骂:「妈的,大爷的事,要你多管闲事。」 他一脚正踹在皇甫灏的腰上,皇甫灏没料到他会动手,没有防备整个人往前一冲,差点掉入水中。 「皇甫灏!」宁斯然担心地瞪大了眼睛,霍地站起身,大喊了一句。 这一声叫喊没有任何压抑,熟悉的嗓音直直入了皇甫灏耳中,他心中一喜,一手在竹竿上借了力,转身一脚踢翻了那踹他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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