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负我?谁人负我?」从绍玄口中发出的,一如往常的嗓音,语气却是前所未闻的阴鸷冷酷。 「绍玄?」泠霄惊异,「你怎……唔!」 颈上猛然扣紧的手,使得泠霄的话语戛然而止。 虽不是不能用术法脱身,但是眼下绍玄的情形如此诡异,泠霄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将那柄剑从绍玄身上拔出,怕万一有不慎,会令绍玄魂飞魄散…… 「为你,我可以负天下人。」绍玄一字一字道,「而你却为了天下人,负我一个。」 「……」泠霄更是惊异万分。 这话,是从何而来?是绍玄自己的意志所言?是……对谁所言? 脑中一动,掠过一个答案。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绍玄唤出一个名字。 「赭落……」 一时间,泠霄完全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想才好。 之前已经唤他泠霄,为何突然又变回赭落,难道又是胡涂了? 而且这一声「赭落」,叫得也不复往常的情深缱绻,反倒咬牙切齿,像是与这名字的主人有多么深重的仇恨一般。 明明是一个那样珍惜、那样深爱的人,为何却会…… 泠霄实在想不出究竟,艰难地挤出声音:「绍玄,你清醒一点……」 「清醒?我如何能不清醒。」绍玄冰冷地笑,阴惨地笑,半点不复往日的温润如玉,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彻头彻尾。「你用你的死换我追悔一世,我所期望皆如幻梦一场,如何还能不清醒?」 「……」泠霄听着这番冷彻骨髓的言语,在这同时,颈上的手也越扣越紧,彷佛要将这根脖子生生拧断。窒息令他开始晕眩,有些昏沉起来的脑袋里,蓦地掠过一道灵光。 他明白了。 原来在绍玄心中,也有怨。对于当年赭落的「不归」,他也怨过,否则他便不会做出那等残杀又自残之举。只是这股怨一直为情所抑,才没有显现出来。 直到方才,那柄聚集了浓重怨气的剑刺中绍玄,怨气融入,令绍玄心中本有的怨,得到了千万倍的增长。 所以他变成一个恶鬼,真真正正的恶鬼。 现在的他,满心的怨,满怀的恨,怕是无论再说什么、再做什么,他也无法听得进去。 就算如此,泠霄也不愿就此放弃,他可以代替赭落承受绍玄的怨恨,但他绝不会像赭落当年那样弃绍玄而去。 因为他,不是赭落。 「绍玄。」他屏息道,「你看看清楚,我是泠霄,泠霄啊……」 「泠霄?」绍玄缓缓挑了眉,这就是他为这个名字仅有的一点动容,随即便是一声冷哼,「事到如今,还想骗我?」 他松开扣在泠霄颈上的手,泠霄还来不及喘气,便是一记耳光迎面而来,刮在左颊。 泠霄始料未及,脸被刮向一边,身子也是一歪,踉跄几步险些跌倒。他捂住火辣作痛的脸,已经分不出心中是惊是怒还是悲,转头看了回去。 看到的,是一张毫无歉疚、毫无怜惜的冷酷面容,唇角微咧着,竟是有一股说不出的狰狞狠毒。 「你想骗我到什么时候?赭落啊,赭落……」如此说着,绍玄将贯穿胸口的剑扯了出来,握在手中。 红色剑光闪烁,映衬着他周身那红色阴气、脸上密布的红纹、发红的乌丝和瞳眸,更是诡异凶煞得无法比拟。 突然高举了剑一挥而下,毫不犹豫。 幸而泠霄有所准备,及时拔剑,挡下了这一击。虎口却是一阵麻痹,这一击的力道之狠,如若砍中,后果不堪设想。 泠霄皱紧眉,还来不及做何感想,接着又是一次接一次的攻击呼啸而来,不给他丝毫放松余地。 那凌厉的剑势密集如网,泠霄虽能勉强挡下,却还是免不了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靠墙处,无路可退。 铛! 泠霄挡住这一击,终于,绍玄不再挥剑,就这样横举着剑,与泠霄竖举着的那柄剑相抵相抗。一个是不肯放松,一个是不能放松。 看着面前那明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那如同刀锋一般锐利、满是怨恨的眼神,纵使知道这怨恨并非自己应该承担,泠霄心中却仍是一阵阵抽搐,痛得像要四分五裂。 赭落…… 可以说,他是因这个人而得到绍玄的情意。却也同样是因为这个人,此刻他要承受绍玄的怨恨。 如此,却也不能说是不公平。 只是时至今日,绍玄心中的人,该是他泠霄,已经是他泠霄了啊…… 比起赭落,一定是他更加在乎绍玄,珍惜绍玄。 平生不曾动情,这一次动了情,他便定要坚守下去,哪怕穿越生死轮回,哪怕千百年人间漂流。只要有此一人陪伴,足矣。 绍玄,你可明白?你可否领会? 「绍玄……」他咬了咬唇,嘶哑的声音干涩道,「你想要如何?」 这样对抗下去,事情永远得不到解决。该如何才能平息绍玄的怨恨,让他恢复原样? 「我要让你……」绍玄探出手,指尖沿着泠霄的双唇轻轻摩挲,那行为却显得有些温柔,「再也不能骗我。」说罢倾身覆盖而去,吻住泠霄的双唇。 感觉到他冰凉却柔软的舌滑过唇缘,泠霄讶然地微微开启了唇,那舌尖便探入进来,卷起他的舌,掠夺般地往那边带去。 「唔……」忽然浑身一震,嘴里传来的剧痛完全出乎泠霄意料,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这错觉迟迟没有散去,甚至,愈演愈烈。 被无情蹂躏着的舌,早已满是疮痍,伤口中流出的鲜血溢满了口腔。 绍玄有如品尝般地吸吮着,有好几次,真的像是要将泠霄的舌头整个咬断,只是也许估错力道,差了那么一点点。 大概是折磨够了,绍玄从泠霄口中撤去,双眼微眯起来,轻挑的唇角,并不是笑,只流泻出浓浓的怨毒。 「赭落,别再骗我了,别再骗我……」这样说着,绍玄手上又开始使力。 泠霄便感觉到,自己的剑被越压越低,抵上肩膀,一股刺痛泛了开来。 回想方才,绍玄那般举止,是想着咬断他的舌头,他便不能再口出谎言了么?如今绍玄这般举止,也是想着,杀死他的性命,他便不能再负他了么? 是不是,只要这样,只有这样,绍玄才可以满意,怨恨才可以得到平息,是这样么? 「绍玄……」泠霄喃喃,鲜血随着双唇的开阖而涌出嘴角,他却渐渐感觉不到痛。 就连先前痛得喘不过气的心口,也彷佛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片苍茫,却也毫无杂质,清明如镜。 他手上也使力,将剑一点一点拉动,擦着绍玄手中的剑刃,逐渐滑下,直到完全撤去。 下一瞬,冰冷的剑刃抵上他的喉咙。 「我此一生,只你一人。」绍玄道,并无丝毫犹豫,便将剑刃一划而过。 泠霄猛地睁大眼睛,旋即平复,他趔趄几步扑入绍玄胸前。抬手,指尖沿着绍玄的耳际向下抚摩着,因为无力,却倍显温柔。 「我也是,绍玄……」被割断的咽喉无法组织声音,只有喘息的唏嘘。「我说过,永不离开你,我不会负你……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来了,你等着我……」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手如断了线般垂落,因为没有什么支撑身体,就这样缓缓往下倒去。 绍玄并未伸手去扶,就只是垂眼看着,这个人影倒在了自己脚边。 红光弥漫的眼眸,轻眯起来,终于露出一丝像是满意的神色。却不期然,目光猛地一滞,就凝滞在那人手上。 那只手里,一只翠绿的玉佩躺在掌心,一动不动。 思归,思归。 君问归期,未有期。 盼君归兮,长相依。 那……是…… 眼里的红光急剧闪烁起来,连眉睫也颤抖起来,猛地一震,手也一松,剑从手中跌落在地。 「唔……」绍玄抱住头颅,弓下腰,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痛苦。 突然,他直起身,周身红气肆放,疯狂似地急速飞旋,在平地刮起狂风。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呐喊响彻天际。 那个已经听不见了的人,只是静静躺在那里,双目阖拢,如睡着般安详。 当绍玄低下头重新向他看去时,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已不见了红光,包括发间、脸上、身上,再也没有那血腥一般的红色。 绍玄伸出手,像是想要触摸那人的脸,突然跌跪下去。 「……」嘴唇张了几次,却怎么也没有发出声音。 手仍旧往那张脸伸去,竭尽全力般地伸去,却在到达前一瞬,垂落。 「泠霄,这便是你的姓名么?」 「……」泠霄抬眼,看着坐在大殿正上方案台之后的男子。 其实男子堪称俊美,只是那一张面具似的表情,初看倒罢,若看得久了,便教人未免不自在。 回想起来,就像作了一场梦,他一睁眼,便已身在这里。至于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却毫无印象。 四下环顾一圈,再次确定,绍玄不在。 那便不是绍玄送他来此,何况绍玄本就不可能会送他来此,那么…… 「虽说是早知道你迟早要来我处,却没想到你会来得如此之快。」似笑非笑地说着,冥王双手抱怀向后一仰,靠在椅子高耸的后背上。「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这冥府,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冥王幽幽道,话语中似真非真的叹息。 泠霄听着,眉头微微一动。 该来的,多半是指绍玄……还有,不该来的? 「你可知道,你们此举乃是逆天?」冥王忽然道。 「……」听得如此问话,泠霄不由一怔,垂低了眼。 这冥王,知道的事倒是多得很。不过这已不是泠霄如今所在意。 「或许,做法确有投机取巧之嫌。」泠霄应道,「但绍玄已确实承受了他该承受的。若可成功,也为天意。」 虽不知绍玄如今身在何处,但既然没来到这里,那么多半还安然无恙。即是说,他们所做的一切,应该是成功了…… 「天意。不错,天意。」冥王单手扶腮,状似慵懒,眉目间却不可名状地深邃起来,「就算是天有意相助,你们以为就不需要再付出代价么?」 「无论何种代价,我皆愿承受。」泠霄淡然道。 做出决定的同时,自然就有承受一切后果的觉悟。何况如今他身在这里,难道不是已付出了代价么? 像是读出他心中所想,冥王轻笑一声:「你还未死。或者说,你还不到该死的时候。」 泠霄大愕,旋即又听冥王道:「这不是代价。何况逆天的代价,可未必是一死便能偿之。」 泠霄越发困惑,想追问究竟,忽然一个人影从门外旋身而入。 竟是绍玄。 「赭落,我终于找到你。」如此说着,绍玄径直来到泠霄面前。「随我回去吧。」无视周遭其它人,也不管那些紧追而来的鬼差,便去拉泠霄的手。 冥王发个手势,让鬼差们退下。望着眼下之景,脸上隐隐显出几分神秘的兴味。 泠霄任由绍玄拉着他的手,却并未被拖动,反而是定定立在原地。先前见到绍玄时的错愕与喜悦、此刻的震惊与莫名,在他脑中混乱一片。 「你叫他什么?」 「你叫我什么?」 冥王与泠霄同时出声。 「嗯?」绍玄却像是被问得疑惑,看着泠霄,失笑道,「赭落,你这是在说什么?」 泠霄眉尖一跳,眼光急剧闪烁起来。 怎会……怎会如此? 若说先前,绍玄是受怨念所影响,才将他错认为赭落,可如今绍玄看来安然无恙,甚至连从前那时而会令人感到异样的不祥之气,都已尽不复在。 也就是说,他们真的做到了,恶业已成功消除。 可是为何绍玄……胡涂了? 「你再看清楚些。」泠霄扣住绍玄双肩,声音由于急切而有些高亢,「你再好好想想,我是谁?我是谁?」 被如此质问,绍玄脸上却是疑惑更浓。 「我是泠霄!」看他张口欲言,泠霄却突然不敢听他的答复,大声截断了话,「绍玄,我是泠霄啊!」 「泠霄?」绍玄显得颇为讶然,「泠霄是何人?」 「……」泠霄彻底僵在那里。 双手垂落,脸上也没有丝毫浮动,就算是再吃惊、再疑惑,过了一个极限,反倒教人茫然了。 「原来如此。」冥王插进话来,若有所思地微眯起眼,「原来你已付出代价。」 泠霄仍是茫然着,蓦地瞳孔一缩醒过神,转头瞪去。 「什么意思?你知道为何会如此?你是指什么代价?」 「不必问我。」冥王无谓道,「这并非我所安排。如若一定要说,便是天意。」 「……」泠霄怔然无言。 天意?天,先是帮助他们得偿所愿,然后又悄无声息地,便从他们身上索取了代价? 可为何是这样的代价,这又究竟是怎样的代价?他不明白…… 「为什么?」他喃喃道,胸中太多太多情绪复杂纠结,问出话却是有气无力,「为何如此,有没有什么办法……」 「此为天意。」面对着他盯视而来的目光,冥王有些嘲弄似的,唇角微微一挑,「你若要问,便去问天。」 「……」 「这代价,未必只需你一人便可承担。」说着,冥王向绍玄瞥去一眼,「地狱之门,或许无法再为绍玄敞开了。」 若有所思地低语这样一句,冥王不待任何询问,扬手便招唤鬼差过来。 「此人阳寿未尽,立即送他与同伴回阳间。」 冥王之意无可违抗。纵然满怀疑惑纠结,泠霄也只得随鬼差回了人间。 说是将他带至他的肉身所在处,去了一看,此地竟是意外地眼熟。 已非先前那城镇,而是与桐灵派齐名的六大修仙门派之一——孜陌派。 六派之中,孜陌与桐灵相隔最近。虽然平素各自清修,并无太多往来,不过偶尔仍会互通。 孜陌派所处的山,便叫孜陌山。山上高处有一面天潭,天潭上方有瀑布悬帘而下。 此时泠霄的肉身就是平躺在潭中,脸部以上露于水外。水面上萦绕着袅袅白烟,都是天潭的清净之气,益于祛除浊气,对于修行本身也颇有帮助。只是…… 「你怎会带我到……」想问绍玄,却又一转念,「是不是我师父……」否则以绍玄而言,应该不会想到将肉身带到修仙门派来修养。 多半是兰罗不放心,在桐灵派的事办妥之后,便去寻找两人。毕竟兰罗修为精深,许是算及他命不该绝,便带到此处,一边在水中疗养一边等着。 当真要说,其实也只算试试运气。 大概连兰罗自己也未想到,冥府之主如此「通情达理」,甚至还安排鬼差将阳寿未尽之人送返阳间。 只是这次还阳,是幸还是不幸,现在的泠霄却是什么也不敢说。 「快回去吧。」绍玄并未接泠霄的话,只说了这样一句,轻抚着泠霄面颊,手掌如那笑容一般温柔缱绻。 若放在从前,哪怕再早一天,这只手也会让泠霄会心地笑起来。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有些莫名地心慌,像是害怕,怕这只手,究竟是在抚摸着谁…… 「绍玄,你可曾想过——」或许是突发奇想,也或许是想试探什么,他轻道,「就让我维持这样与你相守,如此,便不是阴阳两隔。」 「傻话。」绍玄摇头,淡淡一笑,「我死了,还是可以守着你陪着你。你若死了,那些未竟之志又该如何?」 志? 泠霄茫然。 志,修仙?于他而言,如若修仙与绍玄二者可以兼得,自是极好。但若二者只可取其一,那么他的选择,却是早已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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