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就赶快帮我离开这里,我再详细跟你说,快!」 「……」泠霄稍一迟疑,终是上前,拉起苍朔的手臂将他扛到肩上,从窗口跳出,一翻身上了屋顶。 不再使用画影,再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泠霄已可自如运用术法。驭剑只几个眨眼间,便来到小镇外的林子里。 将苍朔放在树下,道:「你身上的术法……」 「不是你破得了的。」苍朔仍是那张嫌恶不屑的脸,「我自己想办法冲破,你别多事。」 泠霄倒是不想插手,只是心里焦急…… 「你方才说,绍……玄千岁可能出事,是什么意思?」 「你等一下。」苍朔闭着眼,眉头越蹙越紧,骤然松开,同时额上汗如雨下,看样子是已经冲破什么。他大喘几口粗气,才道:「你问我什么事,我倒想问你,你是怎么回事?你和他不是一直在一起么?怎么他变得那么奇怪,你还一副无事人的样子在这里……」 「……」泠霄哑然,心口好似被人用力揪了一下,冷汗出来。 无法对苍朔详细解释,只是追问,「你可否说清楚些,你看到他了是不是?」 「废话。」苍朔冷哼。 其实很显然,他根本不想与泠霄说这么多,只是人家毕竟帮了忙,加上有些事可能还是得靠他,所以仍是满脸不快地继续说了。 「我族中的事有所平息,便出来找绍玄。就在前些天,我找到他,我说我不逼他跟我走,他想去哪里我便陪着他,也行。结果他说,不行,我们道不同。」 「……」泠霄如遭当头一棒,眼前昏花。 「道不同,这是绍玄应该说的话么?」苍朔嘁道,「连你是人他都不在乎,怎可能会在乎我是妖?」 「……」泠霄接不上话,抿紧的双唇微微泛白。 道、不、同!道不同啊—— 当时这句话,究竟刺伤绍玄有多深? 「我觉得古怪,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我本想跟在他身边,但他却用术法将我甩脱。我越想越不对劲,便想办法……」说到这里,苍朔的脸色阴了一下,眼中戾气暴泄,又很快敛去。 「想办法去弄清楚了以前的事。千年前我和他分开后,他发生了什么,我终于知道了,我都看到了……」倏然目光一凛,挑衅般瞪向泠霄,「怎么样?你想不想知道?」 「……」泠霄怔了怔,无声苦笑。 既然已认定是互不相干的人,那么绍玄的事,与他又有何相干?他有什么必要知道? 心知如此,偏偏他却就是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不由自主般…… 只是,既然是千年前的事,那就必定是绍玄与赭落之间的事。 这些事,他知道不知道,又有何意义…… 「你不想知道也不行!」苍朔并不待他答复,恶狠狠道,「因为都是你,是因为你!若不是你,绍玄根本不会变成这样,早去轮回了。」 「……」 「哼,我初遇绍玄的时候,他还是凡人,他将我自修仙士手中救下,那是在他前去找你的路途上。那时你领军出征,绍玄放心不下,便只身赴战场去找你。和我分开后,他继续上路,最后他的确在你的军营中找到了你——你的尸身。那时你已身亡,是中了毒箭,第二日就毒发而亡。这个消息只有几位副将知晓,他们秘而不宣,怕主帅身亡会大大影响士气。绍玄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尸身都已僵了。他守着你的尸身坐了一整晚,直到次日破晓。然后,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你想得到么?」 「……」泠霄自然想不到,但是心里涌上一股极度不安不祥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勒紧了胸口,连呼吸也窒闷作痛。「他……做了什么?」讷讷地蠕动嘴唇,发出声音。 「他,披上你的战甲,拿了你的佩剑,戴上面具,领军作战。他代你打仗……那个连见血都不喜的人,竟然跑到战场上杀敌!」苍朔咬牙,因为说到了他最讨厌的部分,「除了那几个副将,没人知道他的身分,都以为他真的是你。在他率领之下,敌军三十万,在战场上被斩杀十万,还有二十万被俘虏。当晚,绍玄一个命令,将那二十万人,尽、数、坑、杀。」 「什……」泠霄肩膀猛摇一下,双眼一点、一点睁大。 二十万人——尽数坑杀?是绍玄,是那个绍玄的命令?怎可能…… 「绍玄还留下一些头目级的敌军,当时并未杀死。到后来,绍玄将他们带入一座新建的墓冢。用你生前所用的佩剑,他将那些人个个斩杀,血全部放进一座池子里。也是用那把剑……他自我了断,跃入血池之中。」 「他……」泠霄跌退两步,险些站立不住。「他为什么……为什么……」 若说是要追随赭落而去,为何在当时不做,而要造出那么多的杀孽…… 「为什么?」苍朔瞪他一眼,「我怎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绍玄,难道不是已经疯了么?」 「……」泠霄一震,再也无法辩驳。 是,是这样,只可能是这样……那时候的绍玄,既不是原本那个仁义如山的十三皇子,也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温润如玉的玄千岁。 他是疯了。是赭落的死,令他疯了魔…… 「还有一点我比较在意——」苍朔抚着下巴沉吟,「他杀了那么多人,却并未变成恶鬼。他身上不大散发恶念,只除了那一次……那次我始料未及,着实被他吓了一跳,也是那次的事让我在意起他死前发生过什么。平时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恶业,似乎被什么压制,让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鬼。这虽然是好事,只不过,竟能压下那么深重的恶业,他的那股执着,恐怕是一把双刃剑……」 执着……么?这个泠霄知道。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初次见面时,他那充满光彩的眼神,那愉悦笑着说的一句—— 你回来了。 「总而言之,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苍朔扶着树干站起来,行动还是有些吃力,但那一脸的严肃教人不敢怠慢。「以他做过的事,若到了阴间,不被打下无间地狱、受上千年万年的酷刑是绝对往生不了的。人问有鬼差徘徊,那些鬼差十分厉害,而且本就是鬼魅的克星。绍玄这样到处乱晃,万一遇上鬼差,肯定会被带走。所以必须找到他,要说服他躲起来。」 苍朔看向泠霄,有些不情愿地撇嘴,「若你找到他,记得提醒他别在外面乱晃,就这样了,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不然……」恨恨地咬了咬牙,转口,「我去想想办法看怎么能找到绍玄。你也别闲着,赶紧找,听见了么?」也不等泠霄答复,话说完就走了。 泠霄这才双膝一软,跌跪在地。 不知跪了有多久,当泠霄终于回过神来时,膝盖已失去知觉。 手里有些不对劲,摊开来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在地上抓了一把落叶,由于被握得太紧,叶子都已揉成一团。 转动手腕,叶子落下,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并落下。 玄千岁……绍玄,你不单疯了,而且还那么傻。 为什么那么傻?那个人哪里值得……?我,哪里值得? 原本一直待在将军冢里的绍玄,突然跑出来乱晃,一定是因为他。明知可能遇上鬼差,一旦遇上就是万劫不复,却仍然跑了出来。 出来,却又不来找他,不可能找不到的……是不想找,不敢找,怕找到了,又要被狠狠地刺伤一次么? 当时那绝情之语,让他再也无法安稳留在将军冢。心慌意乱地跑出来,却又只如游魂般四处游荡。当执念被推翻,当真意被否定,他是不是已经彻底迷失,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道、不、同。 自己是在说什么?自己说了什么?对不起,绍玄,对不起…… 心口有如被千爪撕挠,痛得人喘不过气。 泠霄却几乎不敢相信,在自己的胸口之内,那颗十几年来一直告诉自己要清心问道的东西,竟还会感觉到痛,且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痛,痛成了这个样子,简直让人恨不能将之挖出来……泠霄脸色惨白地捂紧胸口,蓦然,手心底下一个凹凸的触感传来。 恍然一怔,将手伸进内襟,摸出一只翠绿的玉佩。表情顿时不知是哭是笑。 原来,他一直「忘了」要将这个还给他啊…… 思归,思归。 又是谁思了谁?谁在等着谁归来?等来的……又是什么? 猛地收手握紧玉佩,按在胸前,闭上了眼。 两块玉佩之间能互相感应,这是绍玄说的。现在他就要亲身试一试这感应。 全神贯注,在心里不断念着那人的名字,脑海中只有那人的脸,带着他最熟悉的温柔眼神,和微笑嘴角。 除此之外,一切皆空。 慢慢地慢慢地,念想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线,伸了出去…… 『是你。』熟悉的声音就在脑子里响起,带起一阵回音。 泠霄不敢睁开眼睛,怕一睁眼,就什么都没有了。 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咬紧下唇,同样在脑中回话:『是我……你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当这一句传来的时候,泠霄刹那茫然了。 这,淡漠的语气、疏离的语句……这真的是那个人? 忍不住开始怀疑,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怀疑的余地。 那个一定是绍玄,必须是绍玄。 『我想见见你,我……』泠霄答道,再也没有什么顾忌。 只是想见他,一心一意,想得发狂。 错?事已至此,谁还能记得什么对错?人生在世,又有谁能事事皆对? 倘若已无法分辨是对是错,那么至少将心中的意念贯彻到底。 既然知道此时此刻若不这样做,事后必然后悔,那便不要给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 『哦,有事么?』那个声音问道。 『没……』心狂跳,好似快要蹦出来,『没有,只是……』 『算了。』断然截过话,『不要来见我。』 心脏冻结,呼吸冻结,所有意识冻结。 久久。 直到有冰块碎裂的声音响起,泠霄惊醒,嘴里漫开一股血腥味,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唇。 还是不敢睁开眼睛,为了心里一股莫名其妙的坚持。 执念,这便是所谓的执念么? 好似铐在心上的一把锁,又强又硬,便是将心铐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也不愿放弃。 那么那个人,从千年前一直守护下来的执念,又该是多强?这么强的执念,也可以说放就放么? 不,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要这样! 他从地上站起来,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将全部真气凝聚到一点。 用最大最响的声音,在心中喊出一个名字。 『绍玄!』 第八章 眼前一晃,意识一片苍茫,片刻之后一切恢复如常。 手里的玉佩攥得更紧,泠霄睁开眼,刹那之间,恍如隔世。 绍玄,便坐在不远处的梨花树下,模样丝毫未变,仍是丰神俊朗,贵气凛然。 只是在他唇边,没有了那惯常的笑。他也没有朝这边看来一眼,在那熟悉的侧脸上,是不熟悉的面无表情。 「绍玄……」泠霄想上前,忽有两根长矛一左一右,交叉架起将他拦下。 愕然看去,那是两个精瘦男子,肤色铁青,脸上没有表情,显得有种莫名的惨然。 这两个,绝非凡人,然而身上也不是寻常的鬼魅之气…… 「鬼差一般不动凡人,不过你若要硬来,就说不准了。」陌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泠霄这才发现,先前他眼里只有绍玄而未留意到,就在绍玄对面,另坐着一个黑衣男子。 黑色长发如瀑,衬得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得阴厉,他微微斜脸朝这边看来,削薄的嘴角边,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感到背上一阵阵栗然。 不知此人是谁,只是隐隐感觉,此人非但不是寻常人,甚至也不是寻常鬼。他身上有着不亚于绍玄的贵气,还是……王气? 不,不会吧,若真是那个,还不早早就将绍玄押回去发落,怎可能还在这儿对坐? 而泠霄最为惊异的是,在此人与绍玄中间,竟放着一张棋盘,和一盘未完的棋局。 「我现在需要专心,不希望被打扰,所以奉劝你不要妄动。况且以你的修为,鬼差十招之内足矣。」说罢,男子盯着泠霄看了一会儿,挑眉,「嗯?是不是有话想说?」 「你是谁?」泠霄问。 虽然想与绍玄说话,但是绍玄完全不看他,教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而且这个人的身分也让他十分在意,甚至有两个鬼差在场,如若他们真的要对绍玄如何…… 「我么?我叫清明。」男子仍是似笑非笑,看久了,便觉得那不是一个真正的表情,而只是一块戴在脸上的面具,万年不变。「当然,你最好称我冥王。因为你我不熟,不熟悉的人叫我的名字,我会很想将那人丢去拔舌地狱。」 「……」因为已经隐隐有所察觉,所以在亲耳听到「冥王」两个字时,泠霄并不十分意外。不过震惊还是免不了。 冥界的王,怎会在这里?又怎会与绍玄……一个理当打入无间地狱的鬼,下起棋来? 「我在你脸上看到了无数疑问。怎么办?」清明看向正前方,「绍玄你说,要不要将他的疑问解答清楚?若要,是由你来,还是我来?」 绍玄瞪着清明片刻,脸上闪过一道阴影,终于是看了过来。 「你怎么还是找来了?」问,带着叹息与无奈。 泠霄握拳,目光定定地看进他眼中,再不退缩,再不逃避。「我要见你,我有话想对你说。」 「有什么话,便说吧。」绍玄转头看回棋盘。 「我……」胸口像是挨了狠狠一拳,窒闷,痛楚。 但泠霄不让这两种感觉将自己淹没,深吸一口气:「你为何不要我来见你?」 绍玄笑了,扬起手,将指间的黑子在棋盘上放下去,道:「便是见了,又能如何?」 「你……难道你真的……」 为了证明什么,抑或是为了让自己坚信什么似的,泠霄将玉佩紧捂在胸前,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对不起。」三个字上升到喉咙,尚未出口,却被一道嘲弄的声音打断。 「若任由你们这样说下去,这盘棋怕是下三天也下不完。我没有那么闲。」清明看看绍玄,又瞥瞥泠霄,「这样吧,有话我来说,说完了,该做的事情继续做,不相干的人就从我眼前消失,嗯?」 「……」泠霄不反驳。 绍玄现在的态度很古怪,有些疑惑若不弄清楚,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与绍玄说下去,所以,就由清明来告诉他,未尝不可。 至于绍玄,盯着清明半晌,终是无言摊手,大有「其实是你自己想说,就算不让你说你也要说」的意思。 「让我想想……」清明将身子后倾,靠在石椅的靠背上。「我第一次见到绍玄,是在一千多年前。那时绍玄还不叫绍玄。从绍玄身上散发的王气看来,我知道,这次转世,绍玄必然成为九五至尊,开创盛世,英名万古流芳。」他看着绍玄,黑得惨烈的眼眸中一抹深邃光芒。「如此大吉大顺的王气千年难见,所以我稍稍留意,想等着你下次来我这里的时候,与你说上几句话。谁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千年。我在冥界不曾留意时间,亦不知原来转瞬已过千年。若不是偶然想起,便去查了查,否则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原来你这个天定的帝王,竟为了一个人,改变了自己的命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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