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心道,怎的这只桃花精日渐飘渺了。 正想着,屋里紫砂壶一声跌碎。 白狐愣了愣,也不惊讶,起身往里走。 女子瘫坐于地,已失了站起的力气。 白狐沉默,终于问道,你是谁。 女子抬头看他。 白狐心知这魅狐古怪,更似是精气耗尽,即将死去。只是他不问。 女子终于道,九尾魅狐修行千年,魂珠已通灵性,我死后便将它送与你作借宿之费。只要握着它默想与你有关之人,前尘往事便会显现眼前。 白狐道,你不是魅狐。 女子笑道,对。我才是那小姐。 说着,感受到宿体将死的狐珠自女子口中缓缓分离而出,被女子收在掌心。 一刹那,幻境如梦。 ****** 他与她青梅竹马。 她是大家之女,而他是道术名门之后,定的娃娃亲。 年岁渐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父亲本叫他一心功名,他却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已道术有成,又是血气方刚仗义为侠,私底下帮四方邻里除了不少魔障,也因此惹上九尾魅狐。 九尾媚狐出现,在他与她面前幻化人形。 从此他失了心智,这世上只剩了那美艳魅狐,容不下他人。 岁月经不起蹉跎。魅狐的精明与法力高强骗过了所有人,也将她好不容易请来的法师尽数败退。 她一针一线缝制多年的精美嫁衣压在了箱底,他曾经每年都会亲手做给她的发簪失了颜色,她已不再以泪洗面,只执意不嫁他人。 直到数月前,终于有异人行游至此,答应了她。 异人一身青衣,驾剑飞去,当夜便提了狐头与魂珠见她。 那人只道,这九尾魅狐与你有夙怨,是续是解,你自己决定。 说完,人已飞远。 她握着那狐珠呆呆看着,心道,我可有她美丽,可有她婀娜?如今魅狐已死,他可会回心转意? 想间,狐珠荧光飞升,化作魅狐之魂。 魅狐道,你怎知,他是被我所惑,而不是真的爱上我? 她迷茫一瞬,魅狐乘隙侵入她内心,摆脱不得。 惴惴不安几日,却无异状。直到那日她去看他,他却疯了一般扑向她,惊了满屋家眷。 她呆立当场。 他紧拥着她,口中却唤的另一个名字。 她怔怔道,我不是她。 他却反复坚持,你就是,为什么不是,明明就是。 长长对视,看着他快要落泪,她终于回拥了他,道,对,我就是。 那一刻,他孩子似的欢笑。 而她将脸靠在他胸前,似乎想起很多,也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同样的日子重复着。他对她那般好,好得叫她心头作痛。 两个月后,她不告而别。 她的心已无法忍受。她的身也快被狐珠吸尽精血,命不久矣。 她四处寻访高人,却无人能救。数月后才想起青衣异人曾对她和她的丫鬟说过,这山腰之人或能相助,便寻回来了。 她累了。心力交瘁。 她只想待到最后,再见他一面。 她想问一句,他爱的究竟是谁。 不论是谁,都算是她在他面前,亲手杀死他最爱的女人吧。 ****** 幻境散去。 白狐道,还不去唤他吗。 虚弱的女子看了眼白狐,又低下头,道,不用了。 白狐皱眉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女子点头,许久才道,你为何收留我? 白狐笑道,我也不知,眼缘吧。看着你,就平白许多怜惜。 女子也笑了,道,嗯,看着你,住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我也觉得平静,好似可以忘掉一切。 女子又叹了一声,道,所以算了吧。如果他爱的真是她,我又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白狐点头。 女子最后握住了白狐的手,恬笑道,若有人明知等不到仍愿为你等,代替我珍惜。 白狐久久沉默,低头,抬头时却看向另一边。 那一头,有男子失魂落魄疾奔而来。 女子差些惊呼。 白狐道,我替你差了小狐去引他来此,却差些被他杀了。也不知他怎么又寻来了。不用谢我,我无聊罢了。 女子含泪颔首。 男子已经踉跄跑近,与女子跪地相拥。 他双目通红,看得出真心。只是眸前一片薄雾,仍在惑术中不辨真假。 女子在他怀中,似乎想说很多,只是踟蹰。 白狐静静等着,却只听见女子最后笑着一句,你做的簪子,真的很难看。 不再发光的狐珠自失却温度的女子手中滑落地面,温润一响。 白狐以为自惑术中醒来的男子会嚎啕大哭,却只见男子木头人一般呆坐良久,然后抱着女子起身往回走。 白狐道,你想做什么。 男子面无表情道,找她。 白狐道,去何处找。 男子道,她在何处,就去何处。 白狐不语,看着背影消失。 已入夜。 白狐轻道,或许魅狐也在羡慕着你呢…… 说着,他转头道,你说呢。 帘幕后,魅狐的残影轻笑,捡起落在地上的狐珠,握在手心。 荧光袅袅升起。 ****** 魅狐已经活了很久很久。 她一直觉得,人类胆小又贪婪,她不喜,亦看不起。所以她随意捉弄,甚至杀戮。 直到她幻化成人,得到了那男子的钟情。 同样的日子重复着。他对她那般好,好得渐渐叫她心头作痛。 她知道这只是幻术。他唤着她的名字,眼却透过她,看着另一个女子。 那一日,一人驾剑飞来。 她不明白,为何这青衣异人会取了她的首级,又将她的魂珠交给那女子。 她没有那女子温婉,没有那女子隐忍。 她想,若她成了那女子,他是否会真的看着她。 所以她带着狐珠侵入女子心中。 她不怕女子寻访到高人逼她脱体。反是这数月女子在这小院悠哉度日,而她日日担忧女子真回去寻他,死在他面前。比她自己的死都怕。 直到女子即将精血耗尽却放下一切,她想,她永远比不上这个平凡的人类女子了。 魅狐跟着白狐所遣小狐一路行去,却见迷乱了心神的男子提剑,差些将小狐杀死。她无法,只得将己身残余和自女子身上吸取的精气尽数使出,勉强化作人形,远远引了男子来到山腰白狐住处。 用尽力量而成了残影的魅狐远远看着,女子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一句最想问的。 也是魅狐最不敢问的。 魅狐终于有些明白青衣异人的用意。 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青衣异人有着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而她精气耗尽,连只羡慕凡人的狐狸也做不得了。 ****** 幻境消逝。 魅狐轻道,妖是不会做梦,也不能做梦的。一做梦,梦就碎了。 白狐问魅狐,你打算怎样。 魅狐伸了伸懒腰,变回狐狸模样,将近透明的尾巴摇了摇,蜷成一团。 她道,睡个几百年再说。 白狐笑了,道,嗯。 魅狐的魂影消失风中。 白狐伸手一划,术法解除,温婉女子的魂影自墙边显现。 白狐道,都看见了。你死,他心碎离开,而她耗尽精气,几百年入不了轮回。 女子点头。 白狐道,一切已如你所愿。不论是谁,你都已亲手杀死他最爱的女人。去吧。 女子深深一礼,浮在半空的影子追随男子而去。只颊边两道无声清泪,怎么也止不住。 白狐坐回廊下,继续品茶。 红灯摇曳。 雨又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 【二】 入冬。雪尚未下。 万籁俱寂。 廊下品茶的白衣公子望向篱笆外。 满目萧瑟,平日闹腾的精精怪怪也都蛰伏去了。 白狐开始怀念那总是远远相望的桃色影子。 桃花精该是数月前方具人形,尚不能开口说话,远远站着也不靠近,期期艾艾。 大略是靠近了,也有口难言。 这一月却是不见他来。失了桃色的小院冷清如许。 白狐往山下一望,略略惊讶,小酌一口清茶。 他想,罢了,就当是报你三月桃花色吧。 白狐往山脚小镇行去。 一镇的人围着镇头一棵数人合抱,在这冬季娇艳盛开的桃树,谈论不休。 白狐化作农夫走近,见数个壮汉正在一旁古井边磨刀霍霍。而桃树下还躺着个看似昏迷的年轻人,秀气的脸一片苍白。 一个抱着幼子的华服女人哭喊道,定是那妖桃缠了我儿!今日定要毁了这妖树,免得再多祸害! 有镇民激言附和,也有镇民小声议论道,那女人怀里的才是她的亲儿,昏去的公子哥一死,她这后母便能继承不菲家业,如今这般,似是真心对这继子好,难得难得。 另一镇民道,只怕桃树砍去,公子哥也活不了多久了。 镇长一看天色,下令,砍。 一声令下,桃树似有感应般枝叶轻颤。 壮汉围着桃树,一刀一刀斫下。 桃树反而愈开愈盛。随着每一声笨重刀斫的落下,更添一片花团锦簇。 似是要将全部花朵刹那开尽。 壮汉们都停住了。不敢再下手。 旁观的华服女人见状急喊,快砍呀!午时就要过了呀! 众人都看向她。 她怯了怯,道,午时阴气最弱,对付妖灵大好时机。 镇长点头,再次下令。 一名壮汉正要再提斧,忽指着树下年轻人惊叫,看! 众人看去,本自昏迷的青年竟落下了两行泪水,只是无法醒来。 当下无人敢言,白狐轻叹一声,众目睽睽之下走近桃树,取出九尾狐珠,置于花丛之中。 村民正待发难,俱是眼前一晃。 幻境如梦。 ****** 他前世并非妖类,而是富家贵公子,娇生惯养。 因他骄傲跋扈,对他人全无体恤怜悯,竟对化作丐子下凡试探的仙人恶言相向,故不得转世为人。 阎罗殿行出,带他走的便是曾化作丐子的金衣仙人。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仙人带他来到此地,一片桃花正开。 他愤怒。他问仙人为何是做一株桃花,这女人才做的桃花。 仙人笑而不答,回身离去。 漫漫岁月。 他的愤与恨郁郁而积,别无他法。 他不与其他精怪来往,也拒绝修炼。他宁做一抹孤魂,也不愿成个精怪。 不知几个百年。 村庄越来越大,村民越来越多,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镇子。来来往往的故事,他冷眼相看。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听见路过的精怪在传言,道是村西乡绅的公子天生阴阳眼。他也不在乎。 第一次相见,小公子六岁。 正三月桃花开。 因天生异眼而被书院同学欺负,小公子一个人跑出来,站在这镇头路口发呆。 桃看见了。古井里又呆又丑的蛤蟆精也看见了,跳出来凑热闹。 小公子看不见未成精的桃魂,只对蛤蟆精笑了笑。 面上淤青新新旧旧,两个浅浅酒窝,笑得却比晚霞更平和淡然。 桃花乘风如雨。 小小的孩子坐在桃树下逗蛤蟆精玩,直到入夜。 与蛤蟆精道了别,小公子忽回头拍了拍桃树,道,要是能看见就好了,你一定很好看。 十岁的时候,小公子生母病逝。 丧仪过后,小公子带着哭肿的眼睛坐在桃下许久,相识的精怪都奔来安慰。离开时还是对桃道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二岁的时候,小公子有了继母。第二年冬天,有了个弟弟。 新做了哥哥的小公子在寒风中穿着新衣来到桃树下。 新布面,旧棉絮。冻得面目青紫。 离开时依旧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八岁时打理家业,来得便少了。 眉目里难掩疲倦,还是不怎么说话。 见到桃,便是个比以往愈发平和俊秀的笑容。 两年前,老爷发了病,渐入膏肓。 小公子也日渐消瘦。 桃知道,那不是累的。而是继母知道老爷无法好转,而说服公子每日服食她所熬的灵药,道是能治好阴阳眼。 是一种慢性毒药。 但他无法告诉公子。 公子也不说话。 一人一树静静相伴。 桃知道,小时候欺负过公子的孩童已经长大,与邻人斗殴而断了一条腿。知道村尾张家的媳妇跟人跑了,张家人骂了一整夜。也知道公子继母出身贫寒,嫁了老爷后也一直扶不了正,备受欺凌,才会为了家产不择手段。 他不在乎。一向不在乎。 但那一刻他却如此想要用他的双脚站在公子面前,用他的声音告诉公子,下雨了,怎么总不记得带伞。 他想,他终于有些明白金衣仙人的用意。 桃疯了似的长。 一两年间,有了普通精怪几十年才成的飘渺影子。 但公子还是看不见。 但桃已经来不及有更明晰的容颜。甚至来不及有形体、性别、声音。 继母的药随着老爷的病逝,越下越重。 桃去寻白狐相助,却只能远远相望,发不出声音来。 他将己身精气渡给公子续命,日夜不敢松懈。 于是,入冬时节,桃花满开。 ****** 幻境散去。 镇民自浑噩中醒来,自发将那继母围在中间。 见事败露,继母豁出一切大声呼喊,他们家从未看得起我,若我不争家产,会有何下场?我争不了,也要留给我亲儿!药性过了午时就会发作,到时候只剩我儿独苗,看谁还能分了去! 众人皆愤慨至极,叫骂一片,将那母子二人拖去官衙。 只剩寥寥数人。 白狐收回狐珠,一抬眼,竟下雪了。 第一场雪,鹅毛纷飞。 寂静中,桃花微颤。 盛开如妖,竟刹那尽数凋零。 比大雪更纷扬的红色花瓣,铺满天地。 一道桃色影子自红雨中幻化人形,轻轻落在地面。 白狐想,那般比女子更秀气的脸,做桃精也适合。 成了形的桃精半跪在未醒的青年身边,朝着青年苍白的唇俯下身去。 雪,纷纷扬扬。 青年睫毛颤动,终于睁开眼睛。 一片烟幕般的红雨。 一道比红雨更美丽的影子。 再一定神,却只剩了满眼乘风白雪。 青年坐起,站起,茫然看着眼前已然枯死的桃树,似在梦中。 他们依旧未能相见。 便已此生不得相见。 白狐走上前去,道,桃精已将最后的精气渡与你,你休养几日便好。 青年没有答话,也没有哭泣,竟慢慢笑了。 两个浅浅酒窝。 这一世最平和俊秀的笑容。 他道,我知道的,继母是想害我。 白狐一愣。 青年道,我只是生无所趣,顺其自然而已。 白狐沉默,道,若死了,便见不到他了。 青年笑道,不死也见不到。 白狐惑道,因为那些药? 青年摇头道,那药只是折损精血罢了。我的阴阳眼……几年前便开始看不清,如今已全然看不见了。 白狐沉默。 青年却看着没了生机的桃树道,不过现在我想活了。有事干了。 白狐道,什么事。 青年道,等他。 白狐道,待他重生,亦不会记得你。 青年却笑得更好看,道,不打紧。再相遇一次便好。 白狐看着他,缓缓也笑了。 万籁俱寂。 青年轻抚枯桃,呢喃。 你一定很好看。 雪,愈发纷扬。 【三】 春。枯死的桃终是长了棵新芽。 白狐与浅浅酒窝的年轻公子约在桃下小酌。 公子接掌家业,并没有将后母与幼弟驱逐,留了块好田予她养老,从此再无干系。 正饮间,年前抱了未婚妻伤心离去的男子远远步来。 孑然一身,步履坚定,只似更多了一肩风雪。 面目沧桑的男子自顾来到两人面前,取杯便饮。 两人互视一眼,皆沉默任之。 良久,男子才对白狐道,不愿看个故事么。 白狐点头,取出九尾狐珠,置于男子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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