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幻境如梦。 ****** 男子抱着未婚妻,伤心欲绝,步履蹒跚。 他下了一个决定。 今生不得相守,他便回到前世,逆天改命。 转眼,繁华巷陌。 男子苦心煎熬日以继夜钻研法术,终得以回到过往。 以一身精湛法术受人敬仰,四处游走,却始终找不见他的妻。 他想,或许是施法中途那个纰漏,让他早来了几百年。 但他继续走。直到这繁华大城。 男子素以替人降妖除魔趋吉避凶为业,便打算在这城中多待些日子,留足盘缠。 一次施法途中,有狐女见男子古板,有意捉弄,将个法场搅得鸡飞狗跳。 男子愤然,却不及狐女身形敏捷,任她逃去。 狐女更起了玩心,三番四次坏了男子的法事。 男子逮之不住,又心知狐女并未伤害无辜,只得自顾窝火,从不真正出手。 狐女秀美娇艳,凡人不及,却见男子不同他人般垂涎,倒嫌恶似的避她,更起了好奇,愈发缠着男子逗乐。 男子因前事厌恶狐类,又淡于人事,不喜胡搅蛮缠,对狐女冷若冰霜。 狐女却渐渐发现,这男子看似冷酷无情,却善恶分明,难得对人与妖一视同仁,善相助,恶便除,从不偏袒徇私。妖类间亦有善恶强弱之分,男子路见并未作恶之妖受苦受困,一向公义出手,不求回报。 狐女一回想,男子亦是知晓她只是玩心,才从不对她真正出手,更敬慕起男子公正大度,平白起了许多心意。 那之后,男子也发现狐女作弄少了,却总在暗处助他降妖除魔。加之狐女活泼率性,叫男子渐渐放下心防。 狐女于溶洞中修炼,有位白狐所化修行更深的师兄,同住洞中,暗中恋慕她多年。 师兄经常告诫她,不要沉迷爱恋,更不要轻易相信凡人。 狐女仗着师兄宠爱,总是出言相驳,道那男子不比凡常,定不会相负。 说是如此说,狐女心中亦有疑窦。她知男子宽厚,待她也好,但却是妹妹般的照顾,总少了些什么推波助澜,又多了些什么跨越不过。 就如同两人间一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或是个看不见的人。 但狐女不愿放弃。笨手笨脚的她只是嘴硬,努力学着人类女子缝衣做饭。 孑然于世的男子看在眼中,倍感心暖。 日子慢慢过去。 那一日,有富家人找到男子,道有法力高强的狐妖迷惑了大公子,吸食精气不说,还让人神思恍惚,将狐妖当做最爱的女子,冷落了原本恩爱的正妻。 男子想起前事,不顾凶险当即应下,前往富家。 月黑风高,忽有家丁奔走呼号,道狐妖再次出现。 守候多时的男子提剑追去,暗处却赫然便是狐女。 男子悲愤不已,道,竟然是你。 狐女慌忙争辩,道她是怕他凶险前来相助,方才是追着狐妖才来到此处。 男子道,那狐妖在何处。 狐女无法回答。 男子再不听辩解,举剑刺去。 狐女修行不浅,却不敌男子功力精纯,边打边退,一路向男子解释原由,却得不到回应。 狐女无法,直退到溶洞中。 洞中师兄惊见狐女重伤,追问缘由。狐女悲伤难抑,垂泪不答。 师兄紧攥狐女手臂道,让我带你走,去找个小小的院子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狐女凝望师兄良久,含泪摇头。 师兄苦笑一声,垂眸,放手。 再抬头时,与已寻到溶洞入口的男子四目相对。 师兄让狐女往洞内深处逃走,由他拖住男子。 师兄比狐女法力高强许多,却也敌不过起了杀意的男子,以必死决心与男子连番斗法,直到气息奄奄。 男子撇下无力追赶的白狐奔向溶洞深处。 狐女却没走。 就在深处等他。 看着狐女凄然却挺立的背影,男子回想之前温情笑闹,心中亦涌上难言情愫,收剑靠近。 狐女伤痕累累,回头看他,怆然宁静。 对视,男子终于开口道,跟我走吧,放下仇恨,忘掉一切。 狐女看着男子。男子眼眸恳切,下定决心。 狐女却笑了。 笑得这样美。 全身都笼罩在升腾而起的银色光华中。 银色光华愈发璀璨,狐女的身体也愈发透明。 男子惊道,你要做什么。 狐女不答,只向男子伸出手去。 男子亦伸手相握。 于是银色光华向男子萦绕而去。 狐女道,将我剩余的数百年精血与功力全部送与你。 男子目光惊颤,却已来不及阻止。 银光大盛中,狐女最后的笑容绝望而美艳,道,也以之在你身上下个咒。来生,你会爱上我,却永远得不到我。 狐女消失,光华尽散。 男子终于明白。 她,便是他不得相守的妻。 ****** 幻境散去。 久久无言。 还是年轻公子开口道,那你又是如何回到现世? 男子道,是个金衣仙人,狐女消失后出现在我面前,送我回来。我这才想起,去宿世时出了纰漏,便是他将我自黑暗中扯了出去,才不至魂飞魄散。他还是对我说了同样一句,执意逆天,同样逃不过天道轮回,你可明白。 年轻公子道,你如何答。 男子道,我问他,明白,便可超脱轮回,放下执念? 白狐道,他又如何答。 男子道,他想了想,只一个苦笑,没有作答。 年轻男子道,后来呢。 男子看了一眼白狐。 白狐似正苦苦思索。 男子问向白狐道,仙人送我回到此世,再后来,便要问你了。 白狐叹道,我少了一颗心,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男子道,什么时候? 白狐道,大概便是那时候吧。我与你斗法后差些死去,有人趁机将我的心生生取了去。 男子眼色怜悯,讶道,是谁,你又如何活到如今。 白狐笑道,我也不知。想不起来了。 年轻男子听到此处,明白大概,三人相视而笑。 旁树桃李花飞。一同举杯。 年轻公子道,你要继续找么。 男子道,嗯。既是轮回,迟早相遇。 白狐道,若再相遇,仍不得相守呢。 男子想了很久,只笑道,几世轮回都无妨。好过缘分已尽,不得轮回。 【四】 三人成了好友。 白狐不善饮,便时常相约品茗。 数月之后,白狐的心痛却愈重,年轻公子与术士只得将白狐送回山间,多加嘱咐。 小院还是老样子。 只有胸间疼痛,告诉白狐此间人事皆非梦幻。 白狐想,莫非他真的活久了,最近总是恍惚。 他也不甚清楚,心痛是自见了术士那个梦境开始,还是更早一些。 妖不会做梦。 或许因了痛楚,白狐半睡半醒间,总见一人自他胸口扯出一颗鲜红温热的心。不带血,犹在跳动。 那人白狐分明认得。那人也分明说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扯出活心的痛楚不断重复,白狐再次夜半惊醒。 又下雨了。 白狐索性起身,点了烛火,搭起雨蓬,廊下烹茶。 茶香袅袅,拂去惊惶。 怪不得他见了那自称魅狐的女子,便有种似曾相识的爱怜,不忍拒绝。 白狐想,记得的。原来他还记得的。 取走的心,师妹的笑,术士的脸。 似乎见了那个梦境,许多原以为忘却的都渐渐逞醒。 炉火如豆。 久久凝视炉上青烟,胸口一跳一跳的微疼终于慢慢散去,白狐却伸手一招。 手心摊开,魅狐灵珠熠熠生辉。 白狐长叹一声。 幻境如梦。 ****** 白狐是看着师妹长大的。 师妹还不会幻化人形,师父便离开两人云游天下。 年复一年,修炼让白狐忘却时间,总是匍匐在他身边安睡的小狐转眼成了貌美女子,还爱上了本该让妖类退避三舍的高强术士。 白狐心焦。 他多次劝说,却总拗不过师妹。 某夜,白狐决定一会那男子。或者走,或者死。 半途,有人声吵嚷,堵了半条街巷。 原是个富家公子,豪赌失利,带着家丁一路骂骂咧咧,随处发泄。 街巷狭窄,幸好入夜,行人不多,三两路人纷纷退避。 白狐一晃眼,便见个蜷缩路边的小乞丐,身有残疾,无法行走。 富家公子气势汹汹走近,小乞丐似未察觉,仍如常将手中破碗递出。 砰吭一声,破碗被公子摔落在地,公子身后的家丁往小乞丐身上招呼好几下拳脚,才继续前行。 白狐远远站着,听见身边路人叹道,看那公子好模样,怎生这般德行。 公子去远,白狐想了想,走上前。 小乞丐正艰难伏跪于地,差一些便够到的破碗被白狐拾起。 小乞丐接过破碗道谢之时,白狐轻笑一声道,下凡自找苦吃? 小乞丐抬起头来。 少年。 一脸邋遢,只一双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小乞丐并不答话,也无惊色,转眼看向富家公子背影。 白狐一同看去。 富家公子差人买了路边馒头解饥,一不小心掉落于地。 家丁正要扯着摊贩白送几个,公子也不知怎么一摆手,将手中剩余馒头扔给一旁乞丐,转身就走。 家丁见状不敢多言,跟着公子行去。 饥饿冻僵的乞丐一时不敢相信,捧着馒头好一会儿才抬头,只来得及见着富家公子小半侧脸。 桃花颜色。 这丐子还很年轻。看向富家公子便痴痴笑起来,浅浅酒窝。 到此,另一头的少年乞丐才收回目光,轻道,这便是缘分了。 然后他看向白狐,掐指一算,调笑道,瞧你生得这般俊,却这般不知惜缘,赶走再多情敌也无用。 白狐不喜,冷脸站起。 小乞丐自顾道,你以为这便是爱恋?你可会如她般付出?若是你,再相守个几千年也无用。 白狐烦躁,转身便走。 是不是爱恋,他也不知。他从未爱恋过。 失了寻人的兴致,白狐回到溶洞便睡。 溶洞常年湿冷,白狐却觉这一觉比往日香甜。半夜醒来一看,怀中赫然多了个小脑袋,差些惊跳而起。 小乞丐没了昨夜邋遢,清秀小脸。此时被吵醒,揉揉睡眼嘿嘿一笑道,无处可去,借住一宿。 白狐撵之不去,只得任之。 白狐不畏寒,被褥一贯狭窄,容不下两人。小乞丐半个身体露在外头,冻得哆嗦。白狐唤之不醒,无法,只得化作狐形,将被褥让给小乞丐。 白狐蜷在被外睡着时,小乞丐眼开一缝,笑了笑,闭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白狐发现自己又在被窝里头,还被小乞丐抱得结实。 从此,白狐再甩不掉这包袱。 两人都不问彼此过往。 白狐觉得,这小乞丐大略只是个地仙,才有那么多闲工夫缠着他。天宫也应该容不下这个么胡搅蛮缠的主儿,时常把他逗得七窍生烟,还硬逼着他陪着游山玩水,混迹人间。 小乞丐来去自如,从未在师妹面前出现,只是缠着白狐。他对白狐说,拿不起,又放不下,才最折煞。他对白狐说,珍重执手,或是祝福放手,都是惜缘。他对白狐说,唉,你就是这么个笨妖,明白不了了。 师妹笑,白狐跟着笑,小乞丐静静陪着。 师妹愁,白狐跟着愁,小乞丐静静陪着。 重阳登高,白狐与小乞丐坐在山顶直到黄昏。 白狐远眺袅袅炊烟,又失了神。 许久,小乞丐的叹息才静静响起。 你明白的时候,我还在不在你身边。 那日,师妹仓惶回洞,一身血痕,两行清泪。 男子终是负了她。 白狐终于鼓起勇气,紧攥师妹手臂道,让我带你走,去找个小小的院子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师妹凝望良久,含泪摇头。 白狐苦笑一声,垂眸,放手。 再抬头时,与已寻到溶洞入口的男子四目相对。 白狐让师妹往洞内深处逃走,由他拖住男子。 白狐比师妹法力高强许多,却也敌不过起了杀意的男子,以必死决心与男子连番斗法,直到气息奄奄。 男子奔向溶洞深处,白狐心急如焚,无力追赶,颓然待死。 也不知多少时候,有香气盈鼻,白狐半睁了沉重眼睑,有仙人一身金衣,峨眉高冠,俊美难言。 青年之姿。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仙人半蹲在白狐身侧,笑道,你这可不也是自讨苦吃么。 白狐无力回答。 仙人道,再过三百年,故意引你师妹撞见术士的八尾魅狐便成九尾。而你已报不了仇。 白狐轻笑一声。 仙人长叹一声道,反正,你也快死了。 白狐尚未回神,只觉胸口剧痛,瞠目哀嚎。 仙人已自白狐胸口扯出一颗鲜红温热的心。不带血,犹在跳动。 仙人轻道,跟你处久了,我也变笨了。 白狐头晕目眩,痛得眼前黑白阵阵,听不真切。 仙人苦笑一声道,方才术士问我,是否明白,便可超脱轮回,放下执念。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仙者灵台通透,不入轮回,无爱无恨无悲无喜,沧海桑田,冷眼旁观,不可插手分毫。我本是渡你,却不料尘缘至此。就当我位列上仙许久,太过无趣,生些执念来玩乐吧。 白狐半自昏厥,闻不见周身香气大盛。 沁香之气自仙人周身萦绕而上,汇入掌中妖力已尽的狐心。 仙人将重生之心塞回白狐胸口。白狐丝毫未觉。 指尖一划,白狐胸口痕迹全消。 仙人轻抚白狐昏厥中皱着眉头的睡脸,安静笑了。 他低喃。 你从未将心交与我,我取来何用。 不过等你醒来,怕是要找我要回一颗心了。 既将灵力引渡与你续命,我便只得去投个凡胎。 来世,若你来取,便还你吧。 还你之日,便是缘尽之时。 ****** 幻境散去。 白狐自一旁取了白玉杯盏,按部冲沏。 杯中绿玉游弋绽开。 白狐曾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回答道,若有人明知等不到仍愿为你等,代替我珍惜。 白狐曾道,待他重生,亦不会记得你。 回答道,不打紧。再相遇一次便好。 白狐曾道,若再相遇,仍不得相守呢。 回答道,几世轮回都无妨。好过缘分已尽,不得轮回。 白狐曾道,怕公子付不起代价。 回答道,你要什么。 白狐道,许多年前,我失了一颗心。 回答道,谁取走了? 白狐道,不记得了。失了心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公子终于一笑,道,你从未将心交与我。我的心……你想要,便送你。不要,就扔了吧。 白狐捧着白玉茶盏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妖是不会做梦,也不能做梦的。一做梦,梦就碎了。 唉,你就是这么个笨妖。 你从未将心交与我,我取来何用。 来世,若你来取,便还你吧。 还你之日,便是缘尽之时。 你明白的时候,我还在不在你身边。 茶盏跌落于地。 白狐缓缓伏地,泪落难抑。 那一夜,廊下品茶的白衣男子抬头望去。 一人青衣纸伞,立于篱笆门外。 伞沿微抬,雨珠滑落,半露容颜。 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淅淅沥沥。 之六 画扇 烟雨渡口,寒草凄凄。 颀长背影半遮伞下,久久顺流遥望。 年轻画师被冬雨冻了个激灵回神,暗骂怎被那背影勾了心神,赶紧继续前行。 到了附近镇上,一笔落定,画师收了酬金出门,天色已晚。本想投店,又念起隔壁镇上一户人家催过他早日前去,便加快脚步,想着入夜前赶到。 还未折回渡口,已然风雨大作。 画师顶着飘摇纸伞冒雨前行,四顾无人,好不容易寻着个小院,奔入躲雨。 定下心环顾,却是荒废之处。冷得哆嗦,一狠心推门入内,对着空屋连告打扰,这才生起个小火堆取暖。 火光腾起,画师瞥见满屋尘埃下,笔墨整齐摆放,满墙书画楹联,这屋主人原是风雅之士,顿生莫名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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