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人声鼎沸,商队已经休息完毕,准备启程去碎叶城了。 那书生名叫薛钰,经过先前的失态之后,如今已经彻底恢复了温文尔雅的仪态,过来礼貌的冲安笙与胡言等人一笑,就把 任青抱上了骆驼,想要离开。不料任青却忽然扭过头来,对着安笙伸出了手。 「安笙,过来。」他大声的道:「和我一起。」 其它人闻言都不禁愣了一愣,薛钰更是吃惊不小。 自己的这个甥儿性子偏激,再加上家逢遽变,更是谁都不信,连自己身为他的亲舅舅,都亲近不得,更遑论他主动对人示 好? 薛钰不由得讶异的看向那个小小的波斯人。 安笙哪里知道薛钰的心思,听见任青叫他,想也不想就过来,想要爬上骆驼。 薛钰连忙搭了一把手,把他也抱了上去,然后牵着骆驼缓缓往前走去。 「哎哟!」安笙刚刚坐好,不小心碰到了之前被师父打屁股的地方,顿时咧了咧嘴,轻声唤痛。 「还疼吗?」任青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关心的问:「你师父对你真凶。」 「他对我很好的!也是因为担心我嘛,其实师父也没打几下,不怎么疼的。」安笙连忙分辩,回头看了看胡言和胡语。 他们也都早就骑上了骆驼,随着商队往碎叶城的方向行去。 ◇◆◇ 这一场小小的逃亡,随着任青和安笙被分别丢进自己房间里面壁思过作为惩罚,而宣告结束。 「以后再也不准偷偷跑出去整晚不回来,再有下次,我就写信告诉你阿娘!」胡言威胁道。 这招对安笙果然奏效,他顿时乖巧许多,顽皮的性子收敛不少,只是一双灵动的眼睛不时看向后院墙头。 隔壁就是任青的住所,安笙担心任青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挨罚,心里不安得很,可是又被师父禁足,着急得不得了,只好在 屋子里团团乱转。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之后,师父、师叔都各自回房,他才小心翼翼的溜出房门,搬过梯子搭在墙上,翻到 隔壁院子里。 邻家的院子远比自家的大,中间房内还亮着灯,前院人声隐隐传来。 安笙踮起脚尖往亮灯的房间窗户里面看去。 房内布置简单而整洁,任青正背对着安笙坐在床上,双肩微微耸动,隐隐有细不可闻的呜咽声传来。 安笙讶异,伸手推门。门没关,他便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任青?」他关心的伸手推了推对方,任青没有响应,他奇怪的把头伸了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你哭了?」 任青俊秀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正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流,眼睛已经哭得通红,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样东西。 「你舅舅打你了?」见任青哭得很伤心,安笙也慌了神,一面关心的问,一面扯过衣袖给对方擦眼泪。 任青任由安笙的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擦去,哽咽着缓缓道:「他没有打我……」 「那你为什么哭呢?」 「我娘亲……」任青眼泪又掉了下来,然后把手指张开,露出他紧握在手里的东西,「这是我娘亲的遗物……」 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佩,雕成圆环形状,却已经碎成了好几块,大小不一,静静的躺在任青手掌之中,仿佛在无声的 述说着它的主人是如何的命运多舛。 听见是任青母亲的遗物,安笙也沉默了,半晌,小心翼翼的伸指碰了碰那碎玉,惋惜道:「碎成这样,就算用鱼肚胶来黏 也不成了……」 任青闻言,更加伤心,「可是母亲的东西,我只有这一样,还是别人千辛万苦才从长安带来的……」 原来哥舒翰和薛钰早就认识,任青家里遽变,父母都被陷害入狱,薛钰带着任青好不容易逃走,只想在这边陲小镇隐姓埋 名,保得甥儿平安,不料哥舒翰此次前来,竟特地从长安带来了任青母亲唯一的遗物,破碎了的羊脂白玉佩。 薛钰担心自己这个个性偏激的甥儿见了母亲遗物又想不顾一切去报仇,不料任青见了,脸上竟然没有丝毫表情,默默的收 起玉佩就乖巧的回房。薛钰虽然知道孩子行为有点不妥,但是和哥舒翰还有要事商谈,一时之间也顾不上去安慰任青了。 可任青终究只是孩子,个性虽然要强,但是睹物思人,想到母亲生前的慈祥和蔼,对自己的百般疼爱,便不禁悲从中来, 再也忍不住,独自一人在房中饮泣。 而听见安笙说再也黏不好了,心里更加难受,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的往下掉。安笙见他哭得伤心,也慌了,抓 了抓头,边想边道:「虽然可能是黏不好了,不过……说不定能修修,做成别的东西,也能佩戴的。」 任青立即看向他,「能修?」 「嗯!」安笙使劲的点头。 任青这才渐渐止住了眼泪,凝神看了安笙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张锦帕,把碎玉小心翼翼的包了起来,然后放到安笙手里。 「给你。」他双手紧紧握住安笙的手道:「一定要修好!」 「我一定会的,你放心吧!」安笙笑着回答。 见对方笑得灿烂,任青伸手擦去泪水,嘴角也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第三章 西疆的月亮,似乎比长安的分外圆。静静的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之中,轻柔的洒下清澈又无情的月光,冷眼旁观着世上一切 的悲欢离合,命运的反复无常。 任青仰头看着窗外的明月。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含冤莫白的父亲,此生此世,要怎样才能沈冤得雪? 他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总是带着和蔼笑容的母亲,那么纤细柔美的人,到底是怎么样承受住突如其来的不幸的? 而自己的未来又将怎么办? 是顺从的如薛钰舅舅所愿,平静的在这边陲小镇过完一生,再不去想报仇雪恨的事情?还是穷自己一生的力量,洗刷父母 的冤情? 任青忽然有点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他茫然的再看了看窗外静谧的明月,然后低头看向身边。 安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沉睡去,就蜷缩在自己身旁,双手还紧紧握着之前给他的碎玉,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全无防备 的模样。 任青一手支腮,静静的看着那张安详的睡脸,也缓缓的笑了,然后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他那细嫩姣好的面颊。 触手温润如玉,竟让他觉得莫名的心安。 凝神看了良久,任青缓缓俯下身去,轻柔的吻上了安笙的双唇。 如花瓣般娇嫩柔软,一吻之下竟是滋味大好,任青忍不住用力几分,贪恋的亲吻,半晌才恋恋不舍的放开,手却紧紧握住 他的手,依偎着躺下,慢慢闭上了双眼。 当胡言心急如焚的找到任青房里时,和薛钰等人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床榻之上,任青与安笙手握着手,相互依偎着,睡得正酣,脸上都带着笑意,仿佛正沉浸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胡言见状,瞪眼看了很久,原本满肚子的担心与怒意,居然被眼前安详的一幕给彻底打消了,只剩下哭笑不得,不知道是 该叫醒安笙的好,还是就让他这样在别人床上继续睡下去。 薛钰也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他知道邻家这个小波斯人在任青心里的地位不太一般,却是怎么也没想到,戒心重得连自己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舅舅都亲 近不得的任青,不但任由安笙睡在他身边,还一脸安心毫无防备的表情,全然的信任,甚至……纵容? 薛钰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了,惊愕的回头,正好对上胡言同样惊愕不已的目光,两人愣愣的对视一眼,然后很默契 的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间,薛钰还体贴的关上了房门。 在这之后,两家似乎也默认了,对安笙没事就翻墙视而不见。 本来安笙是辛苦的踩着那摇摇晃晃的粗木头梯子爬上墙头,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那粗糙的木头梯子被胡语一声不吭的换成 了结实的踏梯,还体贴的在对方墙边也放了一个,方便安笙从墙头翻下去。 再后来,两家紧挨的墙上,就开出了一扇小门,更方便两个孩子来来往往了。 安笙也开始跟着胡言学习如何雕琢玉石,他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常常让胡言、胡语两师兄弟欣慰的相视而笑。 空闲的日子,安笙就溜到隔壁去找任青。 任青上午跟着张叔习武,下午与薛钰习文。有时候安笙也顺便跟着一起识字念书,玩耍得累了,干脆就爬到任青床上美美 的睡上一觉。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已经是年关将近。 哥舒翰再次来到碎叶城,他去了长安,带来不少新奇的东西,和京城里的消息。 「武惠妃死了。」他对薛钰道。 「苍天有眼。」听了这个消息,薛钰冷冷的开口,但也没再问过哥舒翰任何京城里的事情,而是和胡语一起盘点着商队的 货物,看看有没有自己需要的。 哥舒翰笑道:「说到玉石,我这次倒是带了一样东西来,两位都是识货的,不妨帮我瞧瞧。」 他吩咐人抬进一块石头来,大约一尺多长,七、八寸宽,足有三十来斤重,像个马磴子的模样,灰沉沉的很不起眼,边角 处磨掉了一层,微微露出里面的石色来,带点透明的感觉。 哥舒翰道:「这次去长安无意中发现的,据说是玉石。我也不懂,就干脆带来给你们二位高人看看,若真是玉石还好,若 不是,我就丢到碎叶河里去。」 「要真是普通的石头,你岂不是白白辛苦的带了这么老远?」胡语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弯腰细细端详,又用指甲搔了搔, 掐了掐,脸上收起嬉笑的神色,显出愕然的表情来,「这是玉,而且这么大一块,难得的。」 他捧起石头,胡言早就推开旁边的一扇门,把石头凑到磨盘上,沙沙一阵响,石粉飞溅,略略的磨出了一层里肉。 只见磨开的地方,露出积雪一样纯净的羊脂白玉,往下带着几束碧绿的翡翠色。 二人顿时惊讶得张大了眼睛,牢牢的盯着这块玉石。 半晌,胡语才不敢置信的道:「这玉质……难得啊!怕是采玉河没枯之前,也不一定能出这样的玉石。」 「既然是好玉,那就送给你们,做件东西出来,也不算浪费了这块石头。」哥舒翰爽朗的笑着开口。 可胡言和胡语闻言却惊呆了。 「这要雕出来,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份厚礼,我怎么受得起?」胡言忙道。 哥舒翰却挥挥手,丝毫不把这东西放在心上,「就算是宝贝,没有你们的一双巧手,也不过是一块让人踩着上马的磴子, 值不了一钱!玉予识货人,你们才是行家!」 就这样,哥舒翰把玉石带到了胡言面前。 ◇◆◇ 胡言看着那块玉石,在作坊里静静坐了三天三夜,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把这块璞石雕成一顶冠! 一顶流光溢彩,凝聚光华的白玉宝冠! 不知道会用多长的时间来雕琢,但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此冠不成,不去长安! 于是,胡言带着安笙开始细细的打磨,在胡语的帮助下,一天一天的做着这精细的活计。 而这一开石,就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好几年的时间。 任青、安笙,慢慢的也长大了…… 从稚龄的孩童,逐渐长成了俊美的少年。 ◇◆◇ 掐指一算,安笙师徒俩已经在碎叶城停留了八年。 而安笙,也和任青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了八年。 这么长的时间,足以让胡言原本漆黑的发际爬上了缕缕白发;也让原本顽皮的稚龄孩童,长成俊美秀逸的少年。 任青马上就满十六岁了。 与安笙带着波斯血统的美丽不同,任青看起来明显比同龄人老成许多,身形硕长如松,面容俊美如画,可一双眼却漆黑似 夜,低眉不语的时候沉静柔和、教养良好,偶尔抬眼却尖锐如刀、咄咄逼人,再加上他天生唇薄颔尖,竟是凉薄之相渐露 。 更不知从何时起就养成了冷淡的性子,连对着薛钰等人,最多不过是礼貌的客套应酬,教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思,只在安笙 面前才会展露笑颜。 这天,任青正在房内看书,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劈里啪啦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下来的样子,还夹杂着中气十足的熟悉 声音,热闹得与自己这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禁笑了笑,合上书缓步出房。 原来安笙正在整理屋后的柴火,哪知道脚下一滑,那些树枝枯柴就稀里哗啦全垮了下来,安笙躲闪不及,被砸了好几下, 忍不住骂了几声。一抬头,却见任青正倚靠在墙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怎么还是这么粗心?」任青笑道。 安笙从地上爬起来。 任青上前去,替他拍去衣衫上的灰尘,忍不住打趣道:「做玉可是个精巧活计,你却总是这么粗心,哪里看得出来你是现 在碎叶城小有名气的天才玉工?」 「又不是我自己封的……」安笙不满的嘀咕,仰起脸来。 任青就自然而然的替他拭去脸上的灰尘。 与任青的俊朗秀逸不同,安笙更多的是一种雌雄莫辨的美丽。肤若凝雪,唇若丹霞,双眼深邃如碧蓝天空,整个人精致美 好得似是最上等的宝玉珍品,却又偏偏生就一副清高的性子,看不顺眼的人,连客套话都懒得说。 把安笙脸上的灰尘擦拭干净,任青并未放手,而是抚上对方光洁的额头,然后缓缓往下,捧起脸对着自己。 凝神看了一会儿,任青便轻柔的吻上了那张柔嫩的唇瓣。 安笙并没有反抗,任由对方拥吻着。 不知何时起,任青总是会在没人的时候像这般亲吻自己,温柔得如三月春风;而自己也不知何时起,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拥 吻索求,甚至还贪恋着更多…… 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是今年?也许是去年? 也许是八年前携手上路,共历艰难的时候…… ◇◆◇ 夜色越来越浓,天上一弯明月高悬。 邻家喧闹的人声隐隐传来,安笙侧耳细细听了一会儿,笑了笑,然后从架子上轻轻拿下一个青色的小盒子。 里面是一件用锦帕包裹得仔仔细细的东西,安笙揭开看了看,便收在怀里,起身往隔壁院子走去。 任青似乎猜到了他会来,正一手托腮,趴在窗台上等着他。 看见安笙,任青笑着伸出了手,和往常一般把他拉进房里。 「怎么这么晚?」 安笙笑而不答,只从怀里掏出那样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手中。 「我完成了。」他一边道,一边轻轻的揭开锦帕。 里面躺着那块碎玉……说是碎玉,如今已经成了一块玉佩。最大的那块被安笙细细雕琢成了一轮弯月的模样,几块小的碎 片就依照本身的形状,悬于弯月之下。上下两头各嵌银饰,分别挂着缨络丝绦,精致而工巧。 任青静静的看了良久,才拿了起来,又是伤心又是欣慰,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谢谢你…… 」 他把母亲的遗物放进一个精致的锦盒内,小心的收了起来,回身看向安笙,把他拉到窗台边,一起趴着看天空中那轮明月 。 房间内顿时寂静下来,良久,安笙才问道:「任青,你是从长安来的,那里的月亮,也像碎叶城这般明亮吗?」 任青闻言摇摇头,也仰头看去,幽幽的开口:「长安灯火太多,高楼上满是灯光,有时候都看不清到底是月光还是灯光了 ……」 听出了任青话语里掩不住的落寞,安笙安慰似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被他反手握住,脸也转了过来,双目炯炯,眨也 不眨的看着自己。 任青的眼神不似平常,带着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仿佛是火焰凝集在了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看得人心里一阵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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