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看了好一会,身体突然微微晃了一下,我连忙带着他退出洞外。 「和昨天那只羊很像。」子规说。 我点点头。其实第一眼看到时,我就想起那只羊了。 子规闭上了眼睛,他的眉头紧蹙着,好像在用力地想着什么。 好一会,子规苦笑着摇摇头,张开眼睛来。 「想不起来。」子规说。 「嗯?」 「我总觉得好像还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景象,但却想不起来。」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安慰他,「想不起来就算了。」子规没说什么,但他还在想。 「再往前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休息好了。」我说着便拉起子规的手往前走。 子规却双腿一软向下跪去,我连忙回身抱住他。 「子规!」 「小月,给我一颗药吧……我好像,快要睡着了。」子规无奈地笑了一下。 为了携带方便,我把回光返照做成药丸,但这只是预备不时之需所用的,我一点也不打算用它。 「……你只是累了而已,三天没睡觉,就是一头牛也要倒的!」我咧开嘴。 子规靠在我的胸前,轻笑着摇头,「不是的……」我没再给他抗议的机会,矮下身就将他背了起来,子规软软地伏在我 的背上,脸颊烫热,身体却有些冰凉。 我心头一紧,连忙迈开大步向前走。 隔天近中午时,我终于到达老大夫住的地方。 老大夫住在「一柱擎天」上,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片凹陷的河谷中央,竟然有一块地方高高地突起,像是根耸立的 石头柱。 柱身光秃秃地一根杂草都没有,某些角度看过去,还会发出一点乌亮的光泽。柱上的那片平台倒是绿意盎然,高高的树 木遮住了可以向里窥探的视线。 要不是从谷边有一道桥通往那根石头柱,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会住在那根柱子上。 虽说是桥,其实只是三条绳子,二高一低,要过去时,必须踩着那条较低的绳子,两手抓住较高的那两条才能稳住身子 。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还没到正头顶,现在不能过桥。 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把子规放下。 我的背上都是汗水,他的前胸贴着我的后背,现在连他的衣服上也都是我的汗水,虽然是正午,凉风在吹,还是容易受 寒。 我把子规的外袍脱下,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一袭羊毛内衬的外褂。 这是月的。 在这地方住了好几年,我从不觉得冷,所以我没有什么特别保暖的衣服。带子规上山前急着收拾衣物,想找件比较保暖 的衣服,就从月的衣柜里拿了一件。 没想到却是这件…… 两年前,我随手带出来的,也是这件。 一阵风吹过,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连忙把衣服围在子规身上。 起风了,绳桥微微地摇晃着。 我想起我将衣带绑在月的腰间,背着他,跨上了这座桥。 风微微地吹,桥慢慢地见,月要我回头,将他放下,我不肯,我一刻也不想再离开他,我只想赶快走到另一头去,那里 有一个大夫,他是我和月最后的希望。 风渐浙地变强,桥见得愈来愈厉害,风吹得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来,我应该要停步,等待这阵风过去,但是我没有,我 只是急着要走到另一头去。 左手突然抓不到绳子,我向右边倾倒,然后,我的脚也滑空了,我惊呼一声,整个人悬挂在半空。 寒风在卷,我伸出双手抓住同一条绳索,全身都渗出汗来。 时时过去,我的手臂肌肉渐渐地感到麻木和疼痛,恐怕我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月,你醒着吗?』我问他。 我感觉月的额头微弱地敲点着我的背。 『你能不能……能不能和我一起抓住头上的绳索?』我知道月连举起手臂都有困难,可是我没有办法,较低的那条绳索 在我的脚下晃来见去,我试了几次都只差一点点,我想如果我能灭轻一点点重量,也许就可以…… 月试着伸手向上,但是他做不到。 我的手愈来愈痛了,只有咬牙硬撑着。 突然,我感到湿湿的液体落在我的颈子上。月无声地哭着。 我的心痛得揪成一团,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风等下就停了,我能支撑的,没关系!』 『……对不起……』月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 然后他动手解着将我们系在一起的衣带。 一瞬时,我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我连忙大叫,『月!不要!不可以!』他的动作很迟缓,手指强硬地一节一节的屈起 又松开,我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样的要求,我哭了起来,拼命地摇头,将左手覆在他的手上,紧紧地握住 他冰冷的指尖。 后来,不知道怎的,我踏住了脚下的绳索,然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撑过来的,踏上了陆地。 我抱着他痛哭。 那是我第一次那样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怯弱和无能…… 直到眼泪滴到手上,我才发觉泪水淌满了脸颊。 我摇摇头,苦笑了起来。 月离开我说不定是正确的。 兵荒马乱里,我不是能保护他的人。 现在的我,和两年前的我,都一样…… 风停了,现在可以过去了。 我将子规背起来,衣带往后绕过子规的腰间,将他绑在我身上。 他的双手垂在我的胸前。 我知道子规和月不一样,必要的时候,他会牺牲我而不是牺牲他自己。 可是……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然后还是缚住了子规的双手。 背着他,慢慢地走上那道桥。 绳桥的尽头,挂着一副铁环。这是老大夫想离开「一柱擎天」时所使用的工具。 绳桥一头高一头低,靠近「一柱擎天」这头比较高,所以老大夫要出门时,两手握着铁环就可以滑到另一边岸上。外人 想进来,自然非得走过绳桥不可。 看来今天运气还不错,铁环既然在,就表示老大夫没有出门。 我背着子规走到这里唯一的一间茅屋前,敲着门,「老头子,我是月,你在吗?」 里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我先把子规放下,小心不碰触到任何药草,让他靠在屋旁的大石边。 老大夫唯一的兴趣就是收集和研究各种药草及虫子,所以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栽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在看得到或看不到 的地方,也可能有许多昆虫寄居。 不管是虫还是草,都可能有毒,一碰到就要麻痒上半天,甚至可以致人于死。 我没有月的本事,知道什么可以碰什么不能碰,只好什么都不碰。 子规微微掀动眼睫,似醒非醒,我对他说道: 「老大夫似乎不在,你在这里等一会,小心不要碰到任何东西。我到林子里去找找。」我信步走进屋后的树林,边走边 叫道: 「老头子,你在哪里?快滚出来!」这里和一般的树林不太一样,到处都充满各种药草混合的特殊气味。有些味道闻起 来很舒服,有些则会令人想吐。但除了偶尔传来的一点沙沙的风声和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呜叫声外,没有其他的声音。 不到半个时辰,我已经沿着围绕茅屋的树林走了一圈。 怪了,人到哪里去了?上岸前明明有看到那副铁环啊! 正在思索时,茅屋的方向突然传来人声,我连忙往回走。 一走近茅屋,我就看到老大夫蹲在地上,笑嘻嘻地盯着子规看! 「呐,我可先警告你,这小宝贝可凶着,你一动,它就会咬你喔!」 我连忙喊道,「喂,住手!」一边绕到大石头前面来。 只见子规紧闭着双眼,额上冒出斗大的汗珠,一只灰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吸附在他的颈子上。 「你干什么?那什么东西!」我又惊又气地叫道。 老大夫看见是我,显得有点失望,「只有你喔,大娃儿呢?」 大娃儿是他对月的称呼,我跟他争辩了几次,他说名字太难记,还是大娃儿和小娃儿比较顺口。 「月没来。」我忍住又想纠正他称谓的冲动,没好气地道,「他是病人,拜托你行行好,别折磨人了。」 老大夫耸耸肩,「不要,谁叫他要把小宝贝的家当做是靠背?」 「谁知道那是什么小宝贝的家?是我把他放在那里的!」我忍不住吼道。 「我才不管,反正,如果他没回答出我的问题,我就不放人!」老大夫獗着嘴嚷道。 如果光看这人的外表,白发白须白眉,脸上的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路过的苍蝇,完全就是个随时可以躺进棺材的老人,可 是玩性一起,就跟个小孩子一样,跟他说什么道理都没用了。 「好吧,什么问题?」我无奈地问道。 「我只是要他猜猜这小宝贝叫什么名字,很简单吧!」又来了。自从两年前,我带月来这里求医,月答出了他所有的问 题后,这老头子每次下山就是要拿东西给月猜,也亏得月有那种耐性跟他耗。 我瞥向子规颈子上那只毫不起眼的灰色昆虫。 「你刚说他一动,虫就会咬他?」 「是啊!这小宝贝很凶喔,就算只被咬一口,也会四肢麻痹唷。」老大夫一脸爱怜地看着那只虫。 「那你是要他怎么回答?」我没好气地说道,「他一开口,脖子一动,不就死定了?」 「咦?啊,对喔。」老大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一边拿出一株像杂草一样的东西点在那虫子上,那虫子便飞了起来, 停在那株小草上。 子规立刻松了口气,身子瘫软下来,我连忙将他扶起来,离开那块石头。 「你要不要紧?」 「小宝贝又没真的咬他,死不了的啦。」老大夫一边跟那只虫玩一边说。 我叹了口气,「他中了刀眠草的毒,而且他吃了『回光返照』后,觉得药是甜的。」 「我知道啊。」老大夫说。 「你知道?」我愣了一下,「那还有救吗?」 「有啊。」老大夫简直不当一回事。 「什么?」我却是大大吃惊,「可是上次来你不是说没救吗?」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我糊涂了。 「你上次来是冬天嘛,这里还飘雪,能解毒的石蓉花却是开在夏天,病人根本不可能等到隔年的夏天,当然就死定了。 」 夏天?那不就是现在! 虽然我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不过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倒真是好事一件。 我高兴起来,笑道,「我没听过石蓉这药材,哪里有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忍耐不要发作。 「好吧,大不了我再去市集上跪个一百天。」 之前带月来求他帮助,他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不肯理我们,只想把我们赶走,就随口开了这个条件。 「不要,这个一点也不好玩,而且后来还有一堆人帮你跪。」不是帮我、是帮月……算了,我投降般地说道,「那你想 怎样?」 「嘿嘿,简单,猜得出小宝贝的名字,我就救人。」我翻了一下白眼。看他这么喜欢的样子,这只虫肯定是从来没有人 发现的新种,最好我是有练过读心术,不然他随便取个名字我哪猜得着? 我正想放弃叫他出别题,子规却突然张开眼睛,声调虽然虚弱,却是一开口就骂: 「死老头!」 我呆了呆,老大夫也呆了呆。 子规缓缓地说道,「我答出了你的问题,你很惊讶吗?」 「你说小宝贝叫什么?」 「『死老头』啊。」子规说。 「胡说,小宝贝才不叫这名字!」 「在外面人人都这么叫它。」子规声平气和地说。 「胡说!这明明是我前两天刚发现的新种,叫『虻蝴』!」 「十年前我在湖田山庄就曾经看过了,它的确叫『死老头』。不信你可以问小月。」老大夫立刻凶狠地瞪着我,「你说 !」 我怎么会知道? 我茫然地看着子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子规转向我,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地道,「小月,你说真话就好。」 「是啊,你快说真话!」老大夫也在催促。 好吧,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老实说。 「他说不知道!」老大夫得意了,「显然你是胡说八道,外面根本没人见过这小宝贝。」 子规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说道,「他是怕一旦说出真话,你恼羞成怒不肯医治我。那就算我说对了又有什么用?」 「放屁!」老大夫生气地说道,「小娃儿,你说!我负责把他医好就是了!」原来如此。老大夫这句话一出,我就知道 子规的意思了。 虽然我实在不想跟着子规骗人,但是……我瞥了子规一眼,他已经合上眼帘,站不住地靠在我身上了。 我勉强点了点头,强笑道,「是啦,外面的人都这样叫。」 「咦?真的喔。」老大夫搔搔头,「真是的,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还想拿去给大娃儿猜猜说。」 「算了,既然连你们都知道,大娃儿一定也知道。」老大夫放弃似地说,「是说,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小宝贝要被叫做『 死老头』啊?」老大夫抬头望着我和子规,认真地问道。 我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子规却笑笑道,「石头是它的家,所以第一个字是『石』,身子灰色,像是老人家智慧与岁 月累积的头发颜色,所以第二个字是『老』,体态庄严,不容侵犯,有领袖之风,所以第三个字是『头』。」我惊讶的 看着子规,虽然我肯定他是在骗人,不过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时间还真怀疑那只虫真的叫「石老头」。 「原来是这样啊!」老大夫高兴地拍手说道,「这个名字果然有意思,比我取的好多了。『石老头』,嗯。」 「唔……」子规已经有点支撑不住,我连忙揽住他的肩。 「要欣赏等会儿再来,先告诉我哪里有石蓉花,他快支持不住了。」 「石蓉要再过三天才会开花啦,现在没有。」老大夫说着转身推开小屋的门,拿起金针在灯焰上烧着,我连忙把子规扶 进去。 「小娃儿,你是不是跟大娃儿吵架了?」老大夫边下针边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没有啊。」 「是吗?那难道是大娃儿的病又发作了?」 「没有……」希望没有。我叹了口气。 「那他怎么会不肯医治人?」 「呃,月知道怎么医?」我呆了呆。 「是啊,我有跟他说过。」老大夫说。 我想,要不是子规现在还闭着双眼,他一定会狠狠地瞪我。 「小娃儿,你要有点耐心,不要因为大娃儿一直在生病,就不管他了。」 老大夫继续说。 「没有啊。我怎么可能……」我心里一酸,眼眶又热了起来。 「大娃儿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就怕拖累你,可是又放不下你,他说如果有人能照顾你,他就可以比较放心。现在你和这 个……嗯,中娃儿,要在一起的话,也不要忘了常去关心他一下。」 「你在胡说什么?」我摇头想笑,眼泪又差点滚出来。月已经不要我 了,你知道吗? 「嗯,好了。」老大夫把针拔出来,「这样可以撑三天没问题。」子规慢慢张开眼睛,问道,「你能治好大娃儿的病吗 ?」子规竟然跟着叫起大娃儿来了! 老大夫沉思了一会,才道,「这很难说,大娃儿病得太久了,心里又藏着太多的事,现在病势已沉,轻药无效,重药又 不能下,只能温药缓补,可是他偏又心事郁结,五脏难舒,补药也只是拖延时日罢了。」 我听得眼泪快要掉下来,我不知道月的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他离开我,是为了不想拖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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