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切著羊排,喝著红酒,灯光暗淡,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苏致信也没有说起关於羊排和人排的话。所以两个人脸上都是微微的笑意。 宋源怀疑自己喝下去的不是红酒,而是高度的烈性白酒,不然怎麽刚刚喝了这麽一点,就觉得醉了呢?他嚼著嫩滑的羊肉,忽然想起来几天前在苏致信家吃的那顿早饭,心中很是怀念,很想再吃一次,於是索性就借酒装醉。 苏致信是何等人,岂能看不出他的小把戏?可他偏偏什麽都没说,两个人吃完东西,喝完酒,苏致信动作俐落的收拾好餐桌和厨房,看著依旧趴在沙发扶手上的宋源,稍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带著一丝半是纵容、半是无奈的笑意,问:「怎麽了?醉得厉害麽?」 宋源两只眼睛湿漉漉的,软趴趴的说:「嗯。」 「想不想洗个澡?」 「想。」 「那一会儿穿我的睡衣可好?」 「好好!」宋源觉得有些迷惑了,这人,怎麽这麽好说话? 其实他不知道,苏致信一向是这麽好说话的,他这个人,个性虽强,却从不蛮不讲理,差不多的求一求他,就没有不答应的事了,比如苏老师的学生,就很了解,并经常能善加使用他的这一点。 而宋源之所以对苏致信还存在著一些误会,是因为两个人之前一直交恶,苏致信自然对他不客气,没少折腾他,所以宋源总觉得苏致信是个刻薄、得理不饶人的人──当然,他很奇怪自己为什麽明明觉得苏致信刻薄,却又偏偏总是追在人家屁股後面。 苏致信最近对他很是和气,给他裹伤,带他回家,帮他洗澡,做饭给他吃,还带著他一起睡觉,让宋源每每感觉受宠若惊。 其实他大可不必,别忘了,苏致信是连一个年轻力壮的乞丐,都会给他饭吃,让他避雨的大好人! 不过宋源显然忘光了,他觉得苏致信就只对他一个人这麽好,顿时觉得自己不同寻常了起来。他一把抢过苏致信手上的干净睡衣,夺路跑进浴室。苏致信在後面看傻了眼:「呃……你能不能不要这麽──动如脱兔……」 当宋源被苏致信赶进书房里,看见工作台旁摆著一张新床的时候,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说是失望吧,也不太像,说是别的,又找不到一个比失望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躺在崭新的被子里,忽然想起醉酒留宿的那晚,记忆虽然模糊了,但依旧记得鼻端萦绕的那缕暖暖的体香。 宋源小声咕嘟著骂了自己一句,我真他妈的有病,怎麽就那麽想上一个大男人的床? 刚才说过,宋小朋友是装醉,所以他脑子很清醒,计算了一下苏致信上课的时间,又计算了一下苏家到医学院的距离,最後拿出电话来定好闹锺,打算早晨一起床就尝尝新出炉的苏氏什锦炒饭,这才睡著了。 这天早上,宋源深刻领会到一句俗语所代表的真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他不但吃到了苏氏什锦炒饭,还用了苏致信的毛巾洗脸,用了苏致信的刮胡刀和刮胡水,用了苏致信那些简单的护肤品。 尽管苏老师一直顶著一张因为睡眠不足,起床气而造成的一片乌云密布的脸。 ──至於他为什麽会为了这些小事欢欣鼓舞,属鸵鸟的小宋连想都不愿多想,高兴就是高兴了,想那麽多做什麽? 其实宋源和苏致信是完全搭不到边的两个人,一个是大学教师;一个是流氓头头,黑街少年。按照常理来说,这两个人,就算曾经有过一两次的交集,可是交集一过,是理所当然的应该两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 可偏偏这两个人不,一次又一次的见面,交往日深。 宋源压根就忘了自己从十四岁起,埋进骨子里对於知识分子的厌恶,每天做完了自己的事情,脑子里就只转著一个念头,苏致信苏致信苏致信…… 他终於如愿以偿请苏致信吃了饭,惊喜地发现苏致信和自己一样性喜食辣,红红火火的麻辣火锅,两个人都是吃了一头的汗。 他觉得苏致信身上有某些非常吸引他的东西,但具体是什麽,他也说不出。 也许是气味?尽管苏致信身上的气味大多数时候和停尸间里的福马林液味道很像;也许是眼神?尽管苏致信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躲在眼镜片後面,带著十二分的不耐烦的眯著。 但是,也许是他那不经意间,揉著宋源头顶的手;也许是他系著淡蓝色的围裙,拿著锅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也许是宋源偶尔孩子气大发,他看著他时,脸上那抹纵容,又刻意想掩盖住的笑容。 宋源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从小没有母亲,以宋六的为人,想也不会做出什麽表达亲情的肉麻举动来,宋小朋友,简直就是一株没娘的小草,在犄角旮旯里顽强的长大。 还从来没有人用和苏致信一样的目光看过他,既纵容,又无奈,还带著几分宠溺。 缺少爱的孩子,最容易被爱打动。 其实苏致信是很忙的,宋源每次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他虽然反应冷淡,却是从来不会拒绝,再忙也会答应宋源见面。 宋源从小到大还没有遇见过这麽把他当回事的人,难免有些食髓知味,但又怕苏致信觉得他烦了,经常强自克制著。 其实苏致信并没有觉得烦,他有时间了,也会屈尊打电话给宋源,语气淡淡的,但宋源无不欢欣鼓舞,从此以後连睡觉都要搂住电话。 两个人或者一起吃喝玩乐,或者无所事事在街上闲逛。有那麽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两个人每隔一个星期,都要见一两面,虽说是宋源打电话给苏致信的时候比较多。 等到无话不说的时候,宋源问苏致信,那天划了他的车,为什麽就直接开走了。 苏致信居然显得特别吃惊:「什麽?我真的划了你的车?我还以为是你胡说八道的呢。」 宋源说不是吧苏大哥,「你真什麽都没觉出来?不可能啊,你撞我的那一下很严重呢。」 苏致信居然脸红了,「嘿嘿,我这人,开车的水准是有点,呃──有点低。之後我还奇怪呢,我的车後面怎麽平白无故凹进去一块?」 宋源险些被自己嘴里的茶呛到,却又沾沾自喜起来,在心中小小声的说,你学历比我高、个子比我高、我打架还不是你的对手,样样不如你,现在终於有一样比你强了。 想著就有些得意,笑的很是张狂,苏致信最看不得他这个嘴脸,一个栗暴凿在宋源额头上,医生的怪力依旧是那麽可怕,两个人本来并肩坐在苏致信家有些小的沙发里,苏致信一个栗暴凿过去,宋源被凿的脑袋一偏,後脑「砰」的一声磕在了墙上,前面被凿後面被磕,顿时疼得「嘶嘶」吸凉气。 苏老师看著宋源眼泪花花的眼睛,揶揄:「黑社会都是这麽没出息的麽?磕一下就掉眼泪。」嘴里嘲讽著,还是拉过宋源的脑袋来,伸手给他轻轻的揉著後脑勺。 宋源嘴硬,「你少看不起人,上一次你不用麻药就给我开刀,也没见我……」 苏老师的手停住了,半晌叹口气说:「那次是我不好。」 宋源大为惊奇,嗷嗷怪叫:「啊啊啊,不得了!苏妖怪你居然跟我认错哦!」 苏致信一掌击在宋源後脑上,「小东西还反了你!」 宋源翻著白眼顺势倒在苏致信肩膀上,嘴里嘟囔著:「老东西你想杀人啊?」 苏致信猛的一回头,一绺漆黑的头发扫在宋源汗津津的额头上,黏住了。 那头发简直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轻盖在宋源的额头上。宋源觉得自己的心里突然很怪异的跳了一下,有些许惊慌,想赶紧直起身来正襟危坐,可又舍不得离开苏致信那瘦削但温暖的肩膀,偷偷伸手捂住胸口,忍住了。 不得了,我是不是得病了?小宋很迷茫。 苏致信想推开他,犹豫再三,终於只顺了顺这小子脑袋上的毛,由他去了。 第六章 宋源朋友不多,平时也就是小易和阿梁两个人和自己最为亲厚,有时候一时兴起,顺路去找苏致信的时候,也带著这两个人。 苏致信对他们倒还客气,可几次之後,实在受不了小易每每十分没有眼色的跟在苏致信後面屁颠屁颠的「苏老师」长,「苏老师」短的叫,又要电话号码,又要QQ、MSN。苏致信是火星人,问小易QQ、MSN是什麽东西。 宋源看著小易一脸星星眼谄媚状,灯泡当的分外亮,著实觉得丢人现眼,更觉碍事不已,於是和阿梁合力将小易丢出门去,才觉得这个世界终於清静了。 宋六对於儿子的行踪一向是了若指掌,但他对宋源放任惯了,也懒得管他,知道最近对头一直在找自己晦气,只是不动声色的多派人手保护。 宋源这天回父亲家里吃饭,宋六喝了口汤,先问了句:「听说你最近和苏致信走得很近?」 宋源一点都不吃惊父亲怎麽会知道,他这个老爸太有本事了,简直是一切尽在掌握,他只是好奇对於自己一向管得甚少的宋六,怎麽有兴趣过问起他的行踪来了。 他只「嗯」了一声,便没有再多话,谁知宋六旧话重提,「苏医生救了你的命,改日一定要请他来家里吃饭,好好谢谢人家。」 宋源说这还用您惦记?我早请过他了。 宋六於是不再说话。宋源禁不住好奇,问:「爸,您和苏致信真的认识?怎麽总要我请他来家里吃饭呢?说实话吧老头,他是不是你私生子?」 宋六假装被汤呛住了,装模作样的咳了个昏天黑地,把这话就再也没有提起来。 其实宋源也就是随口乱说,苏致信长得非常斯文俊秀,薄唇,眼睛细长,皮肤特别白皙,手指修长,发和眉都是漆黑的;而宋六呢,用一个词来简单形容一下,就是虎虎生风,所以了,如果苏老师真的是所谓宋六的私生子,那至少也要长得……虎头虎脑一些吧。 宋源的长相就已经不像宋六了,除了那种在黑道中混的如鱼得水的流氓本性,还像些这个老头子,但至少还是有一点像的吧。 而苏致信呢,从性格到外表,没有一丝一毫和宋六相似的地方,更何况人家苏老师一家人都好端端的,父母健在。 关於苏致信与宋六的关系,宋源不是没查过,可宋六何许人也,他的资料岂是小小一个宋源就拿得到的? 於是忙乱了两天,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转眼都是盛夏的天了,学校放了暑假,苏致信手头做著一个专题研究,还是隔三差五的跑图书馆和实验室,每天不再定时下班,常常关掉电话在实验室一泡一整天,宋源有时候打电话找不到人,就发个简讯,苏致信开机看到了,自然就会打过来。 宋源最近一直在跑一批货,没办法,他们人少,有许多事情,他这个所谓的大哥不得不亲自上阵,等这阵子忙过去,突然想起来,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过苏致信了。 於是赶紧打电话,关机,又发了简讯,搂住了电话,一直坐在床头等待。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其实非常简单,他曾经这样生动的形容过相对论,如果你和一个美丽的姑娘坐在一起两个小时,那麽你只会觉得过了两分锺;如果你夏天的时候和一个火炉坐在一起两分锺,那你会觉得就像过了两个小时。 宋源搂著电话状火炉从上午一直等到半夜,苏致信的电话还是没有打来,感觉耐心快被烤焦了。 不死心的再打电话,关机,再打,还是关机。 宋源扣上电话的盖子,心里一下子就慌了。苏致信还从来没有这麽长时间不开机的,是苏致信怪自己这麽久没有找他麽?还是,他早觉得自己烦了,从此以後再不愿联系了? 宋源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先到苏致信的诊所,早已经停止营业了,又去苏致信家楼下,里面居然亮著灯。 宋源站在楼下犹豫了几秒锺,还是爬上了楼,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却不是苏致信,是个中年女人。那女人年龄看起来绝对不小,留著俐落的短发,脸上没什麽脂粉,粗看上去,竟然还称得上「风韵犹存」这四个字,眉眼细致,和苏致信很有几分相似。 宋源一下子就愣住了,看一下门牌号,没错啊,难道是楼找错了?又犹豫了一下是叫大婶还是叫大姐,几秒锺之後,那女人见宋源一脸呆相站在门口,不由得问:「你找谁?」 宋源结结巴巴说:「请请,请问苏致信是住这里麽?」 「啊,你找小信呀。你是他的学生吧?」女人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将门拉大,「先进来吧,他在实验室呢。」 宋源打个哈哈,并没有进去,只说不进去了不进去了。 那女人倒很热情,「你进来等他吧,这孩子,太没良心了,他老妈我千里迢迢的来看他,都不在家里陪著我,还要往外面跑。」 宋源听到这女人是苏致信的妈妈,心里竟登时没有来由的紧张了起来,赶紧恭恭敬敬的叫了声阿姨,跟著进了屋。 苏妈妈给宋源倒了茶,又陪他说闲话,态度很是和蔼,问了宋源的名字,就微笑说:「最近和小信通电话,常常听他提起你,他脾气不好,朋友不多,你年纪虽小,阿姨却要请你多多担待他啊。」 宋源听说苏致信跟他妈妈提起过自己,心里特别高兴,连连说:「不不不,苏大哥他很照顾我的。」 苏妈妈撇嘴不信,只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清楚?要他学会照顾别人,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宋源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一阵冷风从门口吹了过来,一个特别阴森的声音幽幽的说:「不好意思,现在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苏致信倚著门框,冷冷的看著屋里相谈甚欢的一老一小,指责他妈:「我说您老胆子也太大了,半夜三更的,怎麽能随便给这种来历不明的可疑分子开门。」 宋源早已习惯了苏致信的阴阳怪气,也不放在心上,苏妈妈却说:「源源怎麽是来历不明的可疑分子呢?人家好歹也叫了你一声大哥的。」 苏致信把公事包扔在桌子上,脱了鞋,一下子就瘫倒在沙发上,靠住了宋源的肩膀:「妈,饿死了。」语气中竟然带著几分撒娇的意思。 宋源简直听愣住了,现在是苏妖怪在说话麽?不会是被什麽东西附体了吧? 苏妈妈嘟嘟哝哝地往厨房走:「好好好,给你这小祖宗做宵夜。」 边说著,她边对宋源使眼色,那意思是说,看到没?他就是这个德性,几时学会照顾人了? 宋源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只知道,有时候苏致信下了实验回来,还是会忙里忙外的给他做吃的,从来没有说过累。 他低头看著苏致信,见他半闭著眼睛靠在自己肩头上,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珠,赶紧拿起遥控器,把冷气又调低了几度,问:「苏大哥,最近特别忙麽?我刚才给你发信息了你都没回。」 说到这里他连忙闭嘴,惊觉自己这话简直就是一个深闺怨妇的口吻。 苏致信掏出电话来一看,还没有开机呢,他笑了笑,凑近宋源的耳朵,小声说:「我告诉你啊,我现在是在躲我妈呢,她回来这一个多星期,天天逼著我去相亲,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去实验室躲了一天。唉!连电话都不敢开。」 宋源看著苏致信靠在自己肩上的样子,突然心里没有来由的柔软了起来,他觉得今晚的气氛很古怪,似乎灯光特别柔和,苏致信说话的声音分外低沈悦耳,他伸手帮苏致信摘下眼镜。 听了苏致信说是去躲相亲,居然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却依旧违心的说:「那你躲什麽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苏致信呵呵的笑了两声,说你这个小鬼,说话还是一套一套的,你懂什麽男大女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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