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坏你了么?」巴特尔把镇天宝拽到跟前这般问,镇天宝点了点头,他亦有些腼腆地接道:「你是我喜欢的女子,被你那么摸来摸去,我当然会有反应......」 听到他这么讲,镇天宝心里陡然一凉。 说来说去,巴特尔自始至终只是一厢情愿,他连喜欢的人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凭什么说「喜欢」? 「安达,其实......」 「阿宝,难得的好天气,我们出去放风筝吧?」就像故意打断一样,巴特尔突然这么说。 镇天宝一愣,道:「可是你的伤......」 「不打紧。」就像故意炫耀一般,他抬起右臂晃了两下,「看,我没事吧,这种小伤睡上一觉就会痊愈了。」 风筝被一根细细的绳索牵引着,在天际翱翔。镇天宝拉扯着绳子这端,在院子里奔走着,时而会被碍事的台阶绊到脚,每每看着这情形,巴特尔总会发出爽朗的笑声,然后单手把镇天宝兜进怀里,替他拂掉裙裾上的灰尘。 「磕得疼么?」巴特尔这么问,当怀中人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 镇天宝摇摇脑袋,再看巴特尔受创的右肩。虽然当事人说没事了,可他还是有点担心。 「再过九天我们就要成亲了,阿宝你开心么?」 巴特尔一脸神往地说,他越是这样,镇天宝越是愧疚。 为什么不问我昨晚去枢密院干什么?你到底知道了多少?如果现在问我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 「嗯,开心......」言不由衷地回道,镇天宝把头埋进巴特尔的胸膛,不让对方看到自己此时的表情。 「过了白节,我们就回草原去......我要拉马头琴给你听,然后一起喝马奶酒、吃烤全羊,我还要你为我生许多许多的小巴特尔,到了晚上,一家人一起数天上的星星。」 巴特尔向心上人倾诉着理想中的未来蓝图,一边用下巴磨蹭着他的额头,那里新长出来的胡渣硬硬的,刺痛了镇天宝......不是在身上,而是在心里。 安达,为什么你那么单纯,为什么对我完全没戒心?你是那么爱「阿宝」么?真是如此,我愿意-- 下辈子再做你的新娘...... 注六:去仙山卖豆干,闽南语的厘语,表示去世、挂点的意思。 第十五章 一天天过去了,巴特尔的伤势日渐好转,特木尔和青龙也没来找麻烦,更教镇天宝惊喜的是,赵明远带来了儿子的消息。 「不出三日,镇苍狼便能回转保定路了,你大可不必替他操心。」 「真的么?你是怎么救他出来的?」镇天宝将信将疑地问,虽说伯颜是忽必烈最宠信的大臣,可作为他的儿子,赵明远还是太神通广大了一点...... 「你可以不信我,不过这件东西你总认得吧?」 赵明远递给镇天宝一只用布帛包裹的长匣子,打开一看--是狂花剑!剑鞘上还系着一条黑绳,正是镇苍狼约见他的标志! 「他还好么?」见到这根黑绳,镇天宝立刻松懈下来,想见儿子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 「安然无恙。」 「是么......那太好了。」只要儿子平安无事,他就可以放心了。 「别高兴得太早,你忘了么?明天就是你和巴特尔安达的大婚之日。」 这种事情镇天宝怎么可能忘记,只是被赵明远一提醒,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婚礼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呵,你这么说,是准备和他洞房了么?」 「洞不洞房,不要你管啦!」又在这种时候说风凉话,搅得人心乱如麻!镇天宝抱着狂花推开赵明远,奔回自己的房内。 把头埋在被子里很久很久......他终于作出了决定。 亥时,褪下巴特尔送的帕玛女服,镇天宝换上了黑色的左襟棉袄〈一种蒙人的男性装束〉,然后深呼吸三口气,走到巴特尔的房前。 推门之前,他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巴特尔知道真相后,怒不可遏,动手打他,他也绝不反抗,是自己辜负了巴特尔,所以挨打挨骂也是该然。 巴特尔是个好人,对他真心相待......镇天宝已不想再继续欺瞒下去了...... 「吱嘎--」 房门推开,站在门坎之外,一眼就可以看到巴特尔已经迫不及待换上了蓝色的喜服〈蒙古人的喜服是蓝色的〉,察觉镇天宝进入,他一扭身,幸福的笑容就堆在脸上。 心尖一颤,镇天宝几乎想拔腿就逃。 「怎么那么晚还不睡?」 「我有话想对你说......」进入,阖上了门,镇天宝的声音有点微颤,低下头尽量不去看巴特尔的表情。 「咦?为什么穿着喀喇沁的衣服?」巴特尔这般问,听得他心如擂鼓,「阿宝,你还是穿裙子好看,男装一点都不适合你。」 「怎么不适合?安达......我本来就是男的啊。」 巴特尔听镇天宝这么说,愣了一下,马上又朗声笑道:「阿宝,明天就是我们成婚之日了,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是认真的......」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巴特尔。如镇天宝料想中的,对方根本当他在说笑话,一脸的不以为然。 这般,镇天宝解下了脖子上一直挂着的血玉扳指,递到他面前。 「安达,我不能嫁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送给别人吧。」 见状,巴特尔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没有接过扳指,而是直接抓过镇天宝的双肩:「为什么不能嫁我?阿宝,我待你不好么?你不要吓唬我啊!」 「你就是待我太好......所以我才不想继续骗你。」虽然知道说出真相对巴特尔很残忍,但是镇天宝还是得说:「安达,我本是男儿郎,并非女红妆......所以,没有办法做你的新娘。」 「不信......我不信!你在骗我!」 巴特尔摇着头,双手把镇天宝的肩膀勒得生痛,镇天宝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然后缓缓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衣扣。 「你在干什么,阿宝?」 「宽衣啊。」既然不相信口头说的,就让你眼见为实吧。 镇天宝刚褪去了最外面的棉袄,巴特尔便手足无措起来,他松开手,不停在房内踱步,镇天宝把脱下的衣袍直接丢在地上,惹得他的视线不知道该放哪里。 只剩一件亵衣,有点冷,可镇天宝还是执意走到巴特尔面前,把衣带解开。 「安达,你看......我真的不是女人。」赤裸的上身,一览无遗。巴特尔痴痴地看着镇天宝平坦的胸膛,眼神有点无法置信,镇天宝捞过他的大掌,按在自己胸前。 巴特尔顺着他的动作,摸了很久,声音颤抖地说:「阿宝,虽然......你这里是小了点......但是我不会嫌弃你的......」 听到这句话镇天宝真想昏过去算了! 傻东西--这种时候还自欺欺人!难道真要我把裤子脱给你看么? 这般想,镇天宝抓着巴特尔的手,就要探向自己的下身,巴特尔忽然浑身一震,猛地把镇天宝推开,朝后踉跄了一步。 「为什么......要骗我?」巴特尔的声音在战栗。 「安达......」 镇天宝于心不忍,想过去扶他,但见巴特尔脸色匹变,一口朱红蓦地吐了出来! 血珠溅到了镇天宝的脸上,把镇天宝吓得心脏漏跳一拍。 「安达!」 巴特尔捂着口,气息不紊,鲜血自他的指缝滴落,瞧得镇天宝触目惊心--伤不是快好了么?难道当初特木尔那箭还重创了他的内腑? 可是就算呕红呕成这样,巴特尔仍是不愿让镇天宝靠近搀扶。 镇天宝呆在原地,眼睁睁看巴特尔喘了好久,过了半晌,对方不再看他,而是背过了身去。 「你走吧......阿宝。」 「安达?」 「就当是一场梦......」他断续地说,语调有点恍惚。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话音刚落,镇天宝的手一抖,血玉扳指直直坠到了地面,「啪嗒」一声-- 摔成了两半。 后来,镇天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巴特尔房里走出来的,只知道步子迈得很沉,每一步都好像有千斤重...... 「怎么穿成这样就走出来了?想冻死么?」 陡然听到赵明远的声音,镇天宝抬起头看他,一边下意识地搓了搓膀子,这才惊觉自己只穿了一件亵衣。 赵明远解下了自己的帕玛披到镇天宝身上,道:「和我回屋吧。」 镇天宝没有答应,而是望着他的凤眼。 「安达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男的?」 赵明远没有吱声,不过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一切。 果然,那天放风筝,巴特尔忽然打断他,是因为早就察觉,只是等到现在才由他点破......这般,到底是他在骗他?还是巴特尔自己骗自己? 「喂......你怎么了?」赵明远脸色一变,抚上镇天宝的脸颊。 一惊之下,镇天宝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正不听话地往外流淌。 眼里涩涩的,心里也涩涩的。真奇怪,巴特尔明明只是童年的玩伴啊,可为什么听到他说「不想再见到你」的那刻,自己却忽然有种心痛的感觉? 「安达」已经不要我了...... 镇天宝伤心地念道,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难道,是巴特尔反悔适才说的那句,追出来挽回他的么? 心中一喜,镇天宝正要回头,忽然肩膀一紧,他跌进一具温暖的怀抱,满鼻扑进梅花的香气。 赵明远就在这时抱紧镇天宝的身子,凑上嘴唇亲吻他的眼睛。 这不合时宜的举动教镇天宝十分反感,好不容易挣脱他,镇天宝急急回过头,却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是啊......巴特尔气到吐血了,他一定恨自己入骨,又怎么会追来挽回?什么脚步声......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下雪了。 今个儿是正月初一,蒙人的「席尼吉勒」〈白节〉,原本是镇天宝和巴特尔的大喜之日,只是主角缺席,婚礼无法进行了。 「你真的要离开?」 镇天宝正在收拾行李,莫愁这般问,他便点了点头。 「那蛮子会舍得你走?」 其实巴特尔一早就离开了伯颜府,除了莫愁和乌兰图娅,所有随行都跟他回了驿馆;晚间延春阁还有盛会,忽必烈会召巴特尔入宫,之后,他便得领命回科尔沁了。 心里一颤,镇天宝「哼」了一声:「他自己说不想再见我了,我不走,难道还要等着别人赶我走么?」 听他这么说,莫愁不说话了,镇天宝刚背上行李,踏出门坎,她忽然在身后唤了一声。 「师兄。」 镇天宝回过头,莫愁已经快步跟上,挽住他的手臂,疑惑地看她,只见莫愁弯起一个迷人的笑容。 「我和你一起回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啦,我也想回去看看苍狼......而且说起来我家那个老不死的,这个时候差不多也该来找我们了吧?」 的确,师父已经一年没露面,不知道此时又死去哪个朝代玩了,算算时间,他说过的回转日子就在眼前,只是莫愁...... 镇天宝忧心地望着她,忆起那日她哭泣的模样,她说要跟自己一起走,是想离开大都这个伤心地么? 「师兄,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我只是在想你走了,乌兰图娅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凉拌呗!」莫愁手双手一摊,有点无情地说。「趁她还没有陷得深,快刀斩乱麻,省得日后麻烦。」 这句话,倒像是说给镇天宝听的。 镇天宝苦笑了一下,正欲忽略这句话同她一道离开,突然一道熟悉的香味飘进鼻间。 又是赵明远! 再次见到他,镇天宝着实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他的忽然出现,而是因为他的脸...... 原本斯文俊秀的面孔,不但顶了一双熊猫眼,半边脸还肿得老高,像是被什么人喂了一顿老拳。 「你的脸......」这是怎么了?平素里狐狸极注重仪表,打认识他以来,镇天宝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过。 「无妨,不用你操心。」 赵明远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惹得镇天宝嘴角抽搐十分想笑,不过他凉凉的眼神还是教他努力忍住了没有笑。 「你要走?」赵明远这般问,口气不再是过去那种调笑的调调。 「是啊。」镇天宝想都没想,这般回答。如今镇苍狼已经救出来了,巴特尔和他的婚约也自动解除,他没有继续留在大都的必要。 赵明远蹙了蹙眉,没有说话,这态度镇天宝心领神会,接道:「赵公子对犬子的救命之恩,镇天宝铭感五内,日后必会......」 「我可不指望你能知恩图报。」赵明远打断他,「只要你这『祸害』别继续惹出什么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完这话,镇天宝还以为赵明远会出言挽留,可是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大出他的意料。 「要走的话就趁早,最好明日之前就离开,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别留在大都就好。」 这口气就像是恨不得自己赶紧离开,镇天宝听得很不痛快。他皱了皱眉头,正要拉起莫愁的手离开,赵明远忽然又唤道:「站住。」 「干么?」 「你是不是落了什么在府中?」 想了想,伯颜所赠赵孟俯的字画自己已经塞进包裹里,还有什么东西遗漏的? 「去前厅,把人带上一起离开。」 语毕,赵明远掉头就走,行色匆匆,瞧得镇天宝莫名其妙。 依赵明远所言,行至前厅,镇天宝才恍然大悟他所指的是什么人。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他险些把给她忘了! 「环儿......」 跑过去将女孩儿一把兜进自己的怀里,镇天宝凑近她粉嫩的腮帮使劲亲了两口,瞧她一脸茫然的可爱模样,失落的情绪渐渐缓和了一些。 「小姐......不......是公子。」抿了抿唇,环儿有点别扭地改口,看来赵明远已经告诉她镇天宝的真实性别。 「少爷说,让环儿跟着您。」 环儿这么说,镇天宝才发现她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镇天宝一直想带环儿远走高飞,而赵明远知道她的身世,所以要猜自己的心思并不难。只是他现在就让环儿跟随自己,究竟有何用意? 「环儿,你家少爷除了叫你和我走之外,还对你说了什么?」 环儿歪了歪脑袋,回道:「嗯......少爷说,公子您先走,他马上就会......」 「就会怎样?」 「就会追上来,和您一道『私奔』去。」 「噗--咳咳!」 她话音刚落,镇天宝马上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赵明远这个家伙每次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不知这句话是玩笑还是当真的?若是真,他还是趁早开溜为妙! 傍晚,雪未停。 瑞雪纷飞的白节夜晚,大都全城的百姓,无论蒙人汉人,贵胄还是平民,家家燃着酥油灯,人人皆衣白色吉服,欢度节日。 就在这个全家团聚的日子,镇天宝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大过年的,自己却要和唯一的儿子分隔两地,虽然不久就可以见上面,可是一想到之前的风波,聚散种种,未免有点惆怅。 白驹过隙,昨日今朝,人事尽非。 可是镇天宝从不后悔当年自己答应过宋瑞的那个承诺,也不后悔抚养镇苍狼十载......就算儿子不把他当成父亲也不要紧,自己是真心爱他疼他,对他仁至义尽,哪怕他并非陆君实的子嗣,自己也无怨无悔。 镇天宝望望天,时辰也不早了,虽说今晚没有宵禁,可还是早日出城的好,他怕夜长梦多,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正这么想着,镇天宝牵着环儿的手加快了脚步,可是走了几步却发现莫愁没有跟上来。 「师妹?」 回过头,但见莫愁望着北方怔怔地出神,对他的呼唤恍若未闻。 北......应该是兴圣宫的方向--莫愁果然还是舍不得离开大都、离开特木尔么? 「师兄......听说北城晚些会放烟花,我们看完了再走好么?」 这小妮子哪里是要看烟花,分明是对那家伙恋恋不舍! 镇天宝心中清明,却不点破。 唉......也罢,说起来她会变成这样也是因我而起,就当完成她的一个小小心愿吧。 镇天宝也很久没有看过烟花了,他记得十年前第一次看到那冲天飞起的烟花,自己还吓得从屋顶上摔下来,这件事被师父笑了整年。 十年后,再次观看大都的白节胜景,宋瑞不在了,小师妹长大了,镇天宝的心境也与过去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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