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回家一定得照照镜子。 "你在足球队里踢后卫,是吧?" 校长显然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我又点点头。 "教练很喜欢你,对你很好,是不是?" 要是在几天以前,这话会让我发抖的,但我居然没听懂,还是点了点头。 "你们之间......"校长在斟酌词句,"你和桑老师是不是常常单独见面?" 我这才象从梦里醒来,开始感到吃惊。 校长没再追问,我想我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真相,他不需要再问了。 校长还是那么慈祥地微笑着:"你别害怕,我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你还是个学生,我们会为你的前途着想。况且,我们也不愿意学校的名誉受到什么损害。" 校长从桌上拿起一封信:"本来,我不太相信这种事的,过去从来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桑老师工作很努力,一向给人的印象也很好。不过,有人写了这封信。如果是平时呢。我会当它是诽谤,是恶作剧,可这次不同,我必须认真对待。因为......写信的这个学生前几天自杀死了。" 郑立明! "他是你的好朋友对吧?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太懦弱。他希望我能帮你。" 直到走出校长室,我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我听说桑原辞职了,同学们都知道他"下海"做生意去了。 高考那几天,一直都在下雨。 我知道高考是没指望了,有两场我差不多交的是白卷。 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晚上,我去找了桑原。 我记得自己发过誓,但不认为这是背弃诺言,因为我需要做一个了断,郑立明帮我下了决心。对桑原,我并不愧疚,但是他的辞职毕竟与我有关,我该对他、也对我自己有个交待。 桑原在恨我。 他没让我上床,就在客厅的地板上扯开了我的衣服,疯狂地发泄起来。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我的错。他热爱足球,梦想着带领我们球队夺下"百队杯"的冠军。他不止一次这样说。现在那真的成了梦想了,他苦心经营的事业全完了。他有权愤怒。 我反而感到很轻松,因为我看得出,他同样准备放弃我了。 桑原一直都铁青着脸,我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说:"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有心机。" 我站住了,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总在想,为什么你没有在一开始就告发我?你并不真的讨厌那种事,我感觉得到。你只是对我厌倦了,是不是?你想甩掉我,又怕我不肯放手,是不是?看来你还是手下留情了,没说是我强迫你。干嘛不那么说呢?怕我会坐牢,那样必定会牵连到你?你在心里还是恨我,你想悄没声地报复我是吧?你不会不知道我这辈子最看重的是什么,你很聪明,真是很聪明。我一向都小瞧你了,你看上去挺单纯、挺善良的。" 原来校长并没告诉他郑立明写信的事,所以他认定了是我揭发了他,为了报复他对我的伤害。他不知道有心机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很单纯。我没有那种心机,事实上我从来也没想过揭发他。我现在明白他马什么从来都不担心我会告发他了。他了解我。他知道我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他也知道我懦弱,根本就抵御不了他的诱惑。现在,他认为我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只要我高兴,我也一样可以毁掉你,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郑立明也知道,所以他连退路都替我想好了。 我回头看了看桑原,他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好多。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升出一些怜悯。我几乎想告诉他真相,但是那样一来郑立明的努力也许就会前功尽弃。既然我要和他分手,就让他那样想吧,有什么关系呢?何况,他恨我也并非没有道理,那种事并不是一厢情愿就可以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付出代价,自然是不公平的,尽管他本来也应该付出代价。至于我,不是因为一句年轻单纯、易受诱惑就可以轻轻松松推卸责任的。 不过没关系,我会跟他共同进退的。我既然做了那种事,就不逃避责任,也不逃避惩罚。我清楚自己该付什么样的代价,我不在乎。 回到家里,我向父亲坦白了一切。我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希望考上大学了,也不打算明年再考。告诉他桑老师被学校变相开除了,原因是他和一个男学生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那个男学生就是我。 我没法想象父亲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压制住火山爆发,他就那么坐着,坐了好久。 我说不清当时的心情,好象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愧疚。他也许是爱我的,但是他从没让我有所感觉。十七年来,他没给过我多少温暖,从来不认为我没有母亲他应该多爱我一些,我一直都是他发泄怒气的工具。也许,这该算是我对他的报复。我承认作为儿子我让他失望,但他同样应该内疚。他可以干脆杀了我,他能做到。但是我对他的伤害永远也不会消除。我想我真是冷酷。 可是,我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很爱他。 "滚出去。" 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一生中最后-次听到他的声音。 第二章 惶惑像一只迷路的鸟,我被捉住了。 --泰戈尔《园丁集》 (1) "来杯扎啤。"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肖玉。我楞了一下,马上想起了他是谁。 他好象是早就认出我了,冲我笑着:"怎么样?你看上去不错。有半年了吧,身体还行?" 我也笑了,把扎啤递给他:"还行。" "今年高考?哪儿?北大还是清华?" "饶了我吧。" "怎么了?不是谦虚吧?" "我骗你干嘛?" "明年还考吗?" 我苦笑了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喝自己的啤酒。店里客人不算多,吧台上只有他一个人。我几次都感觉到他在观察我,目光追着我从一张桌子转到另一张。 "哎,能请你喝一杯吗?" "谢了,不行--工作时间。"我指了指墙上贴着的服务守则。 "你在这儿干多久了?我上星期来还没你呢。" "我上星期五来的,干了五天了。" "你是不是......"他好象难以启齿,"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我脸上写着吗?我点了点头。 BP机在响,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匆匆喝光了剩下的酒,付了帐,临走时对我说:"这儿不错,干下去吧。对了,我叫肖玉。"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还特地告诉我一声。可他没问我的名字,也许他早知道了,医院的那个"小人儿"护士肯定把我的事连同我的名字都告诉了他。他是我来"金狮"酒吧工作以后遇到的第一个熟人,他好象瘦了点儿,神气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的。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能有个熟人,我很高兴。比起这几天被逐出世界的感觉来,这让我欣慰。他还会来的,我有预感。 过了二天,肖玉才在酒吧里出现。看见他我相当高兴。 "你住在哪儿?这店里?" 我无家可归,这儿的老板很照顾我。 "想不想租房子?" 闲玩笑!我的工资大概也就能将就填饱肚子,我哪敢做那个梦? "你怕租不起?放心,便宜极了。你几点下班?" "十一点。"他想干什么? "那快了,我等你,带你去看看,保证你会满意的。" 我只觉得这人就象阵旋风似的刮来刮去,让人来不及反应,却又不知所措地跟着这股旋风乱跑。 肖玉真的带我去看房子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跟了他去,坐在他那辆"铃木"后座上,风驰电掣,他居然没被警察拦住。 肖玉带我进了一栋大楼,电梯门板上以后我才有机会跟他说句话。 "你让我看的房子在这儿?"这样的房子,即使是地下室我也租不起。 他笑而不答。到了十四楼,电梯停了,他走出去,我只好跟着。他总不会卖了我吧?我知道有拐卖儿童的,恐怕我这岁数太老了些个。 我看着他利利索索地掏钥匙开门,开灯,又顺手把头盔往沙发上一扔,走过去开冰箱。这是他家,肯定没错。 我是个傻瓜,傻瓜也不会相信他。 "你想把这儿租给我?" "确切点儿说,是这儿。他推开一扇门,打开灯,那是间书房,有张长沙发,还有书柜、写字台。"不错吧?" 我转身就走。 他动作很快,一把抓住了我:"哎,怎么了?你没理由喜欢睡在店里,不喜欢这儿吧?" 废话! 我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我挣多少钱?" "知道。"他居然知道。"我问过你老板,我收你一块钱,肯定你租得起。"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真的不是开玩笑。你嫌少,十块钱也行。" 我又往外走,当然又被他拉住了。 "喂,我还没听说过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呢!" 我差点儿要说他有神经病:"你到底要干嘛?" "帮你解决住宿问题。" [为什么?你又不认识我。" 他好象很不满意:"嘿!半年多以前我就认识你了。" 不知怎么我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有点发酸。 "我不想占别人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老人都这么说。何况这么大的便宜。 他看着我:"你信不过我,对不对?" 他还真聪明。 "好吧,我说实话。"他举起双手,"我本来想让你白住的,不过你肯定不干,那我就象微性地收你一点儿租金,就是这样。" 跟他真是什么也说不清:"你哪根筋不对,非要让我占这便宜不可?" 他笑笑:"你这人还真难办。告诉你,你老板是个大好人,他知道我一个人住房子有富余,怕我闷得慌,给介绍个房客。要是个不认识的人来,我也不放心,你当然没问题了,我听说你可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孩子。" 这话只有郑立明说过,他怎么会知道?大概是郑立明这样告诉了我的老板,老板又这样告诉了肖玉。想到郑立明,我心里很难受,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怎么样,放心了吧?"肖玉没注意到我心情不好,还开起了玩笑,"其实,你怕什么?要是个小姑娘,倒是该担心我占她便宜,你不是女扮男装吧?" 要不是知道他有女朋友,我也许真的会有那方面的担心。我还没学会怎么分辨谁是什么样的人呢。好在他有"小人儿"。 "可是......我住这儿,不会妨碍你吗?" "妨碍?"他楞了一下:"你是说我带女朋友回来会不方便是不是?放心,我现在没有能带回家的女朋友。" "没有?那‘小人儿'呢?你不能带她回家?" "早就吹了。"他说得淡淡的。我却在想"小人儿"那时候那么兴奋,那么幸福。肖玉是她的骄傲。现在她会怎么样? 肖玉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喜欢当展览品。何况,我喜欢的本来就不是她。我爱的那个女人是别人的妻子,她的娘家就在这栋楼里,她从来都不到我这儿。真有那种情况的话,我会通知你回避的。" 这人真过分,这样的事也可以随便告诉别人? "好了,没什么可推托了吧?" 的确,再没什么可以推托的理由了。但我还是觉得占了别人便宜。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你要是实在觉得不好意思,也好办。没事儿的时候帮我收拾收拾屋子涮涮碗什么的。我最不爱干那个。对了,你要是会做饭,我不收你房钱。" 原来如此! "干嘛不直截了当,就说你想找人帮你做饭?" 他直瞪着我:"你就不能让我当回好人?" 当天晚上,我就在那张长沙发上过的夜。我觉得好象是做梦一样,前几天从家里出来,身无分文,现在好象忽然又有了个家。天底下的坏事都让我赶上了,天底下的好事也都让我赶上了。人生真是奇妙。 一晚上没睡踏实,早上很早我就起了床,为了好好表现一下,我决定帮他做早饭,可是冰箱里除了牛奶、鸡蛋,就全都是冷饮。 我煮了奶,又煎了两个荷包蛋。我端上餐桌时肖玉正站在那儿,看着我手中的东西,他的嘴角在向上挑,他要笑。我知道这鸡蛋煎得不象样子,可他一点儿也不顾及别人的自尊心。 他看看早饭,又看看我:"你知道吗?我忽然有种娶了老婆的感觉。别急,别生气,我开玩笑。" "你要是娶了‘小人儿',她会做的可是太多了。"住院时我总是听见她在念叨怎么做菜,其他的护士都说谁娶她谁有福气。 肖玉不太高兴:"不提她成吗?那是个错误,害人害己。" 我心想,爱上别人的妻子难道就不是错误,不会害人害己吗? 我住在肖玉那儿,感觉就好象在梦里忽然上了天堂。有好一阵子我都不太相信那是真的,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反应一下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肖玉还是象阵旋风一样刮来刮去,我从来都不知道某个时间他应该在什么地方,而他似乎也没有把我住在这儿的事告诉别人。所以每次一个人在家接到找他的电话,我都必须把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从头理论一遍。几乎每一个人都表示了极大的惊讶--肖玉从来没有过房客。 有天我问他我是不是第一个租他房间的人,他大大咧咧地说,他所有的朋友差不多都在这儿住过。看来我是唯一住在这里而不是他朋友的人。 以后只要肖玉不在,我就把电话机的录音键打开,让他们自己对话去。 我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我做了肖玉的房客,但是现在,我宁愿不做他的房客,而做他的朋友。 肖玉有不少朋友,他腰里的BP机总是不时地在响。不过当他关在屋里画画的时候,就会有一段时间的安静。他会关掉BP机,拔掉电话插头。如果我在看电视或者听CD,他就会把一只高保真的耳机递给我。以后这个晚上,屋里就会鸦雀无声。 我没有进过他的房间,他也没有让我看过他的画。我只知道他在广告公司上班,我想他大概画的都是广告宣传画。他不象个画家,就算是街上那些装模作样背个画夹子到处展览的准画家们,也个个都长发披肩,胡子拉碴的。可肖玉却是一脑袋"板儿寸",利索得象个运动员。除了画画的时候,他总是风风火火的,很难相信那个一声不出的画画儿的和刮来刮去的旋风是同--个人。 不过有天晚上我被他吓了一跳。 那天我正在看"卫视"播出的"TAKETHAT"乐队演唱会。我戴着耳机,看着荧幕上五个大小伙子不知疲倦地跳个不停。肖玉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踢翻了过道上的椅子。我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下意识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没留神绊住了耳机的导线,插头被带了下来。本来很寂静的屋子里突然炸响起一阵震人心魄的音乐,我们俩都楞住了。 "对不起。"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发呆:然后就想干嘛我要道歉? 他很诧异地看着我,似乎根本就忘了还有我这个人存在。好一会儿,他才笑起来,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吓着你了?抱歉,忘了你在这儿。"他打开冰箱,拿了两罐啤酒,走到我身边,按着我坐下,"没事儿,画不好,有点儿烦。不是跟你。" 当然,没理由是跟我。 "喜欢唱歌、还是跳舞?" "说不好。"说实话,我都不是很感兴趣,至少不比对足球更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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