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的风很大,女孩站在风中对我说:蓝,你根本不爱我。 我抬起头来,看着天际飘过的白云,一片接着一片,绵延无尽。女孩叹气,她对我的沉默失望,一切已无能为力。 直到女孩离去之前,我都在想,为什么这片云会是这一种形态而不是那一种形态?为什么事情总是这样解释而不是那样解释?为什么她只对我说:你根本不爱我。而不是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回家的时候我问希,希白我一眼。他说: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真正摆脱这些不着边际的妄想,你可知道,这是一种病。 他发神经,自己不会回答的问题就说我有病。 那一晚的菜式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半生的番茄,半生的牛排,血肉模糊。 希冷冷地说:"没办法,我水平有限,明天就该轮到你来作饭了。" 在那个寂静的空间里面,希就象他自己作出来的菜一样,冰冷而无味。 为什么呢?我总是疑惑,我们的血脉相同,相貌相同,DNA相同。但他不喜欢我,这是为什么呢? 希不可能会对我说,他认为以我的智商,根本不可能听懂他的意思。 我也这样认为。 我们的生命只相差三分钟,但我们的距离相差三个世纪。 那只纯黑色的猫咪是我最亲密的伙伴。但希不喜欢它。希说他不喜欢不吉利的东西。我把猫咪抱在手中,望着它绿宝石一般的眸子,我给它起了一个可爱的名字。 第一次叫它的时候希瞪着我。 我对希吃吃地笑,我说:"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叫你。" 希当然不理我,他只在乎何时能完成自己的剧本。他的剧本是关于什么内容我从来不过问,反正我知道那堆稿纸会为希带来很多很多的钱。 而那很多很多的钱,足够维持我们的生活,维持我们的关系。 我不在家的时候,小希就没有饭吃。因为大希不会做饭给小希吃。 "为什么你就不能对小希好一点?"我问:"为什么你总不能付出一点爱心和感情?" 希觉得不可思议:"你要我对一只猫付出我的感情?" 我知道,在他的眼里,这也是一种病。 猫咪很怕生,总是缩在我的怀里不肯出来。它是我的影子,只要我存在,它也会存在。希并不喜欢它,希不喜欢不吉利的东西,他说。 不吉利,我对着镜子,小心地擦,里面出现一张年轻的脸。端正而苍白。 蓝即是希,希即是蓝,曾有一段时间,我们是那样地接近,在我们还没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但希不会承认。 希做事从不犹豫,果断干脆,不象我,买只香蕉苹果都要想个半天,拖泥带水。 如果我们不作声,旁人根本无法分辩。但我们性格相差甚远,太多破绽。 我喜欢深深地窝在黑色的沙发里,与我黑色的小猫互相厮磨,这时希就会把我开的音响狠狠地关掉,然后把我怀中的小希赶到地上去。我知道,这是因为他的作品遇到了临界,如果冲不过去,他的剧本就无法完成。 "你是我的灵感,蓝。"希这样对我说。 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会真正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一直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希的作品常拿奖,很多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奖项,好象专为他而设。 我没有认真地看过一部出自他笔下的电影,他的剧本我都读过,就算不看字幕,我也可以流利地说出下一句的台词。 希带我去参加首映礼,我坐在席间,被误认过无数次。 闪亮的灯光,闪亮的人。这是希的世界。他是个名人,我一直知道。 "你就是希带来的小家伙?"那个人这样问。 我不理他是因为他不讨我喜欢。 "小家伙不好侍候。"那人笑笑,并不在意。 "我姓倪。"他这样介绍自己。 会出现在这个宴会中的人其实都不难猜,况且姓倪的不多,他就是传闻中那个张狂的倪导演,我肯定。 "我不认识你。"我说。 "没关系,过了今天,你会认识我。"他说。 我抬起眼来看他,但他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现在我眼中与他眼中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无论站在哪里,希总是耀目的,他浑身闪着无法掩盖的光芒。我不否认,希十分吸引我,同样地,他也吸引着别人。例如,某个声名狼藉的导演。 事实上我见过这个姓倪的导演,只要报纸还有娱乐版。 他的风头不弱,绯闻一期盖过一期,名声也一期红过一期。 身为名人,行为不检并不致命,只要尚存一点才华,可轻易得到特赦。 希的电影出演在那一片泛着白光的荧幕上,我坐在黑暗的空间里,意识游离。 整场戏下来,我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个精彩的镜头,只记得剧中女主角随着不同角度变换飘来飘去的一袭白裙,象鬼片。 这种电影还能拿奖,未免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倪说,这部戏白白糟蹋了希的一番心血。 难得一次,我与他有同感。 倪又说,希的作品应该由他来演绎,天才应该与天才合作。 我没有回答,世事无绝对,我也曾经以为除了我,不会有人看得懂希想要表达的一切。 深夜的街上,希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而我的手放在方向盘上。 蓝,我很棒吗?希模糊地问。 他喝得神志飘忽,只有这个时候,他会反复地问我同一个问题,不厌其烦。 每次他都听不到答案就睡着了。我把车子停在漆黑的街道中央,希靠着我沉沉地睡去,月色下的脸没有一丝迷茫。 我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面的月光,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另一个星球。 人类历尽千辛万苦,可以冲破障碍,接触宇宙,距离不是问题。 即使相隔一条银河。 我是一个化妆师。 我的兴趣,是用不同组合的化妆品,去塑造一个全新的女人。 我的服务对象,只限女性。 象希的作品需要灵感,我的工作需要自由。我从来没有把化妆当作一种职业。 希喜欢带着我出席在不同的场合,我是他炫耀的对象。 轻率,虚荣,孩子气,希全部的缺点,在璀璨的灯光下被掩盖过去。 希被邀请的那个时装舞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她。 "你好,我是希的朋友。"她说。 我点头,这里本来就是希的世界,没有什么值得意外。 "早就听说希有个可爱的双胞胎弟弟,你是叫蓝吧。" 我看她一眼,她继续说:"有没有兴趣,来参观我的工作室?" 无论她创造的是什么样的艺术,我都没有兴趣,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台上的灯光变得七彩缤纷,她指着一路款步而过的模特,为我逐一介绍今年流行的造型设计。 我沉默不语,希在和刚认识不久的女孩跳舞,女孩似有意无意的依靠,在缓慢的旋转之间显露出一种陌生的妩媚。 "我看过你为DEE杂志做的化妆特辑,"她说:"有没机会邀请你为NVL服务?" "对不起,我最近不想工作。"我说。 "为什么?"她看了看舞池中的希,他正低着头在女孩的耳边说着不知名的笑话,惹得女孩一阵轻颤的笑。"心情不好?" 我抬起头来,她一脸平淡,递给我一张名片:"改变主意的话,记紧通知我。" 那张名片我没有认真看过,放在口袋中,十分钟后遗忘。 希身边从来不缺女人陪伴,但不是我看不起他,他的品味还真不是一般的差。 身边闪过几下镁光灯,于是希与那个新进女明星的照片便出现在流行杂志的封面上。 我不经意地翻过去,一页一页,上面写着:名剧作家与影界新星,公众场合态度亲昵,怀疑新戏女主角已经内定。 "裙子太短,发型太乱,眼影太媚,唇彩太红,俗不可耐。"我说,猫咪爬上杂志,在那个女星的头上踩下几只脚印。 希对着电子笔记本,一字一字地创造他的惊世巨著,头也不抬。 "我不喜欢她。"我又说了一次。 希还是不理我,我把杂志向他丢过去,我说:"为什么不听我说话?" 杂志落在希的脚下,希静了几秒,突然推开电脑,在他还未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跳了起来,但我逃得不够快,希把我扯了回去,我跌倒在沙发里。 希很容易生气,每一次都是因为我。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看着希冷冷地俯视着我的眼睛,这个人的眉毛眼睛与我无异,为什么却会有不同的表情? 我笑,我说:"希,不要那么容易让人看透你的感情,你看你,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全部写在脸上,这么简单。" "蓝,你最好不要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惹我生气,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应酬你。"希心情明显不佳,太概是因为没有"灵感"。 希说过我是他的灵感,因为我总能刺激他,无时无刻。 我伸出手去,轻轻的抚过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我问,为什么你长得那么象我? 希对我冷笑,他说:蓝,你别搞错了,是你长得象我。 小希在这个时候跳上来,懒懒地叫了一声。希一惊,马上放开我,起码远离三尺。小希毫不客气,爬到我的身上,我看着希,他远远地站在一旁,恐怖地瞪着我的猫。 有时我怀疑,大希不喜欢小希或许是因为他根本怕猫。 我的猫伏在我的怀中,眼睛却静静地盯着希瞧。每当我与我的猫同时注视着他的时候,希就会浑身不舒服。他说太妖异。 我喜欢小希在我手中变得柔顺而听话的样子,小希的眼睛闪亮闪亮,可以把人透视一般。 希从来不带人回家。 所以那个女子出现的时候我很奇怪。 她为什么会知道地址?不可能会是希告诉她的。 "你好。"我挡在门口问:"请问找哪位?" 我不认为我的客气有任何失却的地方,但那个女子却有点讪讪地。 "希,我是侬侬。"她说:"那个时装展会上,我们见过。" 侬侬,好不娇俏的名字,我说:"我记得,那晚你的裙子太短,发型太乱,眼影太媚,唇彩太红。"俗不可耐。 来者马上涨红了一张脸,我笑:"侬侬小姐,我不是希。" 她先是一呆,随后舒出一口气,好象逃过大劫,为什么?因为我不是希? 大概,不然她那个"内定的女主角"铁定没戏唱了。 "你找希?"我明知故问。 "是的,"侬侬小姐嘴上答着,眼睛已经飘向屋内:"他不在?" "不在。"我说,没有让开的意思。于是她只好继续站在门口张望。 "我可不可以等他?"她问。 "可以。"我说,又问:"你要在哪里等?楼下有间不错的茶餐厅,现在下午茶一律七折。" 她作不得声,呆站在那里。她大概在挣扎,这种时候到底是未来女主角的宝座比较重要,还是维护自己微薄的尊严比较重要?她最后作出抉择,无论如何,得罪我对她来说并不划算,仅凭那张与希一模一样的脸,她应该知道我的身份。 "或许我改天再来。"她笑得极不自然,只得这种演技也要做明星,简直侮辱了演艺界。 我对她挥手告别,戏剧化地。 大门关上,我的笑容马上抹掉,希睡死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天打雷劈怕也起不来。 他的剧本迟早要了他的命。 小希慢悠悠地转缠在我的脚边,我在想,那个女子现在应该在诅咒我吧,一定是。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我转过头去,希不知什么时候起的床,精神有点恍惚。 "谁?"希指着门口问,他知道有客人来过。 "一个女孩子。"我说。 "女孩子?"希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招上门来的?现在的女孩都不知道什么叫矜持,这么大胆。" 他以为是来找我的。 "她来干什么?"希随手抓了个苹果放在嘴里咬。 "向我示爱。"我说。 希冷笑:"是么?"他不相信。 "是,她哭着求我,叫我不要离开她。" 希笑得很开心:"真厉害。" "她说没有我她活不下去。" "还有呢?"希坐下来打开电视机。 我沉默。电视机里的声浪覆盖了原本宁静的房间,我弯下身去,抱起一直缠在脚边的猫咪。 我看着希,希看着我怀里的猫。 "你不要过来!"希指着我大叫。我抱着猫站在他面前,他的气势就短了一截,今天我终于发现,他怕小希,怕得要死。 "希,"我淡淡地开口:"有个女生今天对我说没有我她会活不下去。" "这又怎样!!快走开!"希一边生气地瞪着我和我的猫,一边缩进沙发里。 我笑,天下间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希这样失态,竟然是一只猫。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希神经质地叫:"蓝,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是,我也受够了,我转过身去,退回自己的房间。 在拉开房门的时候我问:希,如果没有了我,你会怎样?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 你会想我吗? 希喜欢喝咖啡,喜欢看电视,喜欢写剧本。 一些不着边际的都市故事,人生百态,悲欢离合。 希的故事开始不断重复,我可以轻易推测出剧中角色的下一个动作,甚至语言。 我伏在希的身后,安静地看他敲出一行一行文字。我在心里默念的台词在下一秒就会出现在希的电脑里。 "希,你开始落入俗套。"我说。 "蓝,你应该说我开始商业化。"希说。 虽然这样,但希的作品依然拿奖,永不落空。 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喜欢停在商店前面观看不同的橱窗。 天很冷,人们行色匆匆,只有我与时间完全脱节。 橱窗的玻璃反光清晰地映出一张年轻的脸,我也喜欢看不同的镜子,从里面我可以看见不同的希和蓝。 "嘿,真巧。"身后有人拍我的肩,我转过头去。 那位姓倪的导演,我在试映会上见过。 "等人?"他问。我很好奇,我的样子象在等人? 见我没有反应,他马上醒觉:"我认错人了,我以为你是希。" 我微笑,现在知道认错了人,是不是就打算不理我? 他见我笑也就笑了,他说:"对不起,你们实在太象了。" 真奇怪,今天这位倪导演看起来没有了那种尖锐的气魄。 "你有没有要紧的事?"他问我。 我想了想:"暂时未有。" "请你看电影。" 我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我说:"为什么你是导演不是厨师,不然你就得请我吃饭。" 反正也无事可干,我随他到片场。 我从来没有看过现场拍摄,以前只看得见演员们在屏幕上风光无限,不知台下花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心血。 所有的布景都没有在荧屏上看起来那样光鲜。倪说这是因为灯光的关系。 在戏中,灯光是布景的化妆师。男女主角相遇在简陋的青石巷子中,黑夜里只有破墙上一盏电力不足的壁灯,光线昏暗模糊,于是一切变成魔法,时光倒流七十年,唤起看者无尽暇思。 "戏中的浪漫,皆来自观众自己的想象。"倪说。 我笑:"那导演岂非全是骗子。" 看完一场戏,倪带我去看后台。 今天一日,我似乎看尽演员背后的辛酸。 一切不如想象中美矣。 倪细心地观察我的表情。他问: "如何,与想象中的不同,是否失望?" "失望?为什么要失望?我不打算加入演艺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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