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空飘下毛毛细雨,他说:"送你回去?" 我笑:"不用,我自己晓得路。" 我借用他一把伞,独自走回去。 倪带我绕过片场,找到出路,然后又不放心地问:"真的不要我送?" 我说:"从这里到我家不过半小时路程,除非中途发生不可抗之天灾人祸,否则你以为在这路上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话已至此,倪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点一点头说:"路上小心。" 不愧是名导演,他的动作表情看起来都似戏中深情的角色,恐怕是职业病。 见他如此慎重,我也不自觉严肃起来,我说:"多谢倪生今日热情款待,如果半小时后我还未回到家中,麻烦帮我报警。" 倪大笑起来,他说:"蓝,你其实适合当演员。" 我适不适合当演员我不知道,但我没有兴趣。 回到家中并不见希。 我一个一个地打开房门,每个房间都冷冰冰的,连我的猫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推开窗子,我喜欢听雨打在地上的声音。 远处的景物变得不真实,周围一片安静,只听得哗啦哗啦的水声。 这种天气,希会在哪里呢?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我躺倒在窗边的沙发里,在那里刚好可以看见灰灰的天空一角。 电话还在那里不断地响着,一下接着一下,十分唐突。 这时外面响起开门的声音,希一眼就看见我慵懒地躺在沙发里。 他皱起眉头质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不作声,希对着话机说着什么,然后挂断。 "找谁?"我淡淡地问。 "打错了。"希淡淡地答。 我笑。 "你的猫呢?"希四处望着,生怕遭埋伏。 "我不知道。"我说。 "自己的东西要管好。" "小希不是东西。" "那么自己的宠物也要管好。" "小希也不是宠物。" 希觉得很稀奇,他对着我似笑非笑:"不是宠物?不是宠物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小希有灵魂有生命,它是我最重要的伙伴。 希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俯身看我。我躺在沙发上,迎视他的目光。 "蓝,你越来越爱幻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 醒?如果可以永远不醒来,多么好。 小时候常常睡不着,于是跑到希的床上去,要他讲故事。 希每晚得准备一个故事,否则我不睡觉,他也不能睡觉。有时我想,为什么希那么喜欢写剧本,许是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 我是希的灵感。看见我,希就会有很多很多不同的构思。 小小的我躺在希的身边,卷在被窝中,模糊地听着希的声音。 起初是对着书念给我听,后来全部的书念完,我睛光闪闪地盯着他,他只好胡诌乱编,前言不对后语,竟也说得似模似样。 那是多少年以前?如今日子不再。 现在的希太过现实,他不会再对我说故事。他的故事全部拿去换钞票。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我继续躺在沙发里,呆呆地望着窗框中没有颜色的天空。 希也一直在俯身看我,他的气息那么近,我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我轻轻地把希拉过来,我喜欢在接吻的时候闭上眼睛。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 如果可以一直不长大。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第 2 章 我喜欢接吻。 第一个教我接吻的人是希。 那年我只有八岁,我问希,接吻是什么样的感觉?希转过头来看着我,微微一笑,就吻了我。 那时的希很可爱很可爱。我喜欢用小小的手,攀着他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 时间过得太快,回忆疑幻似真。 "你在看什么?"希问。 "看你。"我说:"八岁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 "神经病。"希回到他的剧本上,不再理我。 停在过去的人只得我一个,那么遥远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记得住。 圣诞节的橱窗总是特别的好看,我停在街角的一家店前,看着宽大的玻璃上面挂着两个大大的铃铛,上面还铺着薄薄的人造雪。 呆望了两分钟,才想起小希还在家里等着吃我买给它的烧鱼饼。刚转过头去,有人从店里跑出来,叫住我。 "蓝?你是蓝?"她站在冷冷的空气中,目光闪亮。 我看了她三秒,然后说:"啊,是你。" "就是我。"她笑:"请你喝咖啡?" 我摇头:"还有事。" 她不放弃:"喝杯咖啡,不会花上十分钟。" 我想了想,问:"为什么你知道我是蓝?" 她的眼睛转了转,指指里面说:"这很简单,想要知道答案就随我来。" 没有人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分辨出我和希,我对她微笑,随她走进那家咖啡店。 她招来服务生,擅自为我选好咖啡,她说我一定会喜欢。 "我为什么要喜欢?"我问。 "因为希喜欢。"她说,"你,你也一样,错不了。" 我并不说什么,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她问我:"改变主意了没有?" 我愕然:"改变主意?改变什么主意?" "我就知道。"她倒是不在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那个大大的袋子里掏出小小的名片:"这个,你大概也没认真看过吧。" 我接过来,只觉得很面熟。后来想起自己哪件衣服的口袋里,也有一张与这个一模一样。 "蓝,NVL最新一期的特辑已经定案,"她说,"我们一直找不到,可以与这次阵容匹敌的化妆师。" 我不作声,端起面前的咖啡,细细地闻一闻。她在那边继续说: "蓝,虽然你一直不把这个当成职业,但请你相信,NVL是真正有诚意邀请你加入我们。" "为什么是我?"我问:"你们本有那么多的专业选择,为什么要相信无名的街头艺术?" 她笑了笑:"我看过你的作品,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所谓的才华,不过是一刹那的灵感,你凭什么认为我必定能达到你的要求?" "因为气质。" "气质。"我淡淡地一笑:"告诉我,什么是气质?" 她一呆,没想到我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缠。但她并不动声息。 "每个人的解释都不同,以我来说,我会把它解释为一种气氛'。" "气氛?" "是。" "例如?" "例如你会在站在寒冷的街头欣赏别人的橱窗,而希就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蓝,你是特别的。"她说。 "我并不特别。"我说:"就在这个城市里,某条街道上的某座公寓里面,住在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瞧,这世上根本没有独一无二这回事,没有谁不可以被谁替代,不一定是我。" 我注视着她,她的眼睛一闪一闪,让我想起了家里的猫。 "我要走了。" "你的咖啡还没有喝。"我站起来的时候,她望着窗外,静静地说。 "忘了告诉你,我从来不喝咖啡。"我抱起我身边的大纸袋,里面装着小希的烧鱼饼,还有,与这杯咖啡一样牌子的咖啡豆,但那并不是买给我的东西。 我推开店门,她还坐在那里,眼睛依然望着窗外。她问我: "蓝?你没有想过要改变?" 改变?这是什么意思? "希站在那么远的地方,他看不见你。"她说。 我放在门把上的手停了停。她继续说: "蓝,你要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收回目光,直视我的时候,她说: "蓝,当你有机会成为与他一样的人时,不要犹豫。" 只要你能够拥有与他对抗的强大力量,他将无法移开他的视线。 我是童熙,改变主意的话,请联络我。见过童熙的那天晚上,我开始仔细地想着关于她的话。 夜已经很深了,我看见希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旁边是他空置着的笔记本电脑。 "没有灵感?"我问。 希没有回答,依然坐在黑暗中抽一根仿似永远烧不完的烟。 我抱起我的猫,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整晚,我都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月亮,我的猫蜷睡在我的怀中。 我会在这种时候清醒,那表示有另一个人在失眠。 那个夜晚的颜色黑得很深很深,月光很亮很亮,燃烧在夜半的空间里。 这种夜里比较适合幻想。每当月亮又圆又大的时候,我都会幻想自己骑着自行车飞过天际,就象某部电影里面的情节。 那时我还很小,总爱跟在希的后面,我对他说:我要飞上去,我要飞上去。 希与我一般年纪,却没有一点童真,我们坐在屋子的后院里,他常常在我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睡得不省人事。但他会抓着我的手,或许是害怕我一个人飞走了,他不会做饭。 小蓝小蓝,希拉着我说,今天你可不可以烤桂鱼给我吃? 我很高兴,希的要求其实并不高,我做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吃下去,而且不会发觉有异味。于是大部分时间我愿意做饭,我只看他一个人吃。 这种日子对我来说,感觉无比幸福,永不过期。 第二天,我致电到童熙的工作室。 我接受邀请,童熙早已准备好合约,她料定我不会拒绝。 欢迎加入NVL,在我完整地签下名字的时候,童熙向我伸出手来。 有了你,我必定可以成就我最完美的作品,蓝。她说。我要彻底改革这个城市低靡的艺术气氛。 我看着她,我不知道她竟有这种野心。 但谁没有野心呢,我想着。我只要一个人的视线,其他的都不重要。 蓝,再平凡的女人在你的手中,都会变得妩媚,如此不可思议。曾有人这样对我说过。 我看着沾在指上柔软细腻的化妆粉,镜子里面的女孩那么地美,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会重新认识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新的特辑分展三期,在希剧本又获奖的那个季节里,NVL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正式推出首刊,气势隆重。 城中一时话题大作,童熙的造型设计得到不可想象的高评价,她成为传媒争相报导的热门创作人,风头无量。 童熙一向恃才傲物,并不屑与人交往应酬,更不随便接受访问。于是慢慢被批评太过目中无人。 有媒体评论童熙行事作风张扬,整个专辑里面只用一种颜色,前卫而冒险。虽掀起一时的潮流,且看这大胆的风格可维持得了多久的新鲜感。 童熙对着所有关于她的报导冷笑,她对我说,这就是他们所认为的艺术?他们知道什么叫艺术?简直笑话。 "蓝,下一期你打算用什么颜色?"童熙问我。 我转过头去对她轻轻一笑,说:"NVL搞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设计,只听过化妆配合造型,没听过反要造型配合化妆的事情。" 童熙也笑,她说,"蓝,这次展出之所以成功地创造出大热,化妆与造型之间风头谁较明显,你我心中有数。"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蓝。"童熙说:"你赋予我魔法,我不会让你失望。" 童熙十分自负,满腔热情,她和希份属同类,在这个城市里创造奇迹,并驾齐驱。 我用一贯冷漠的笔调,写下属于我新一页的神话。 可惜由此至终,那个人都没有看我一眼,令我失望。 再次遇到那个导演已经是两个星期后的事。 那时我站在同一个橱窗前面看风景,他就象上一次一样拍拍我的肩。 "你是蓝吧。"他说:"我这次可没有认错哦。" 我看着他,并没有笑,他有点犹豫:"不会是希吧?" "你这次要请我什么?"我问:"又看电影?" 他呆了一下,随即笑了:"不,这次请你谈生意。" "不好意思,我从来不做买卖。"我说。 "不先听听内容吗?"他问。 "我相信没有什么是我感兴趣的。" "如果是关于希,"他盯着我:"你的答案是否也一样?" 我沉默地看着橱窗里的那个音乐盒,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细细地笑出声来。 "蓝,我看过你为NVL做的特辑。" "然后?" "我希望你可以为我下一部电影提供一些新的视觉意念。" "不好意思,我只是一个业余化妆师,太过专业的东西,我不懂。" "你还真是谦虚。"倪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语气有点嘲讽:"你的魔术棒为童熙打造了一个什么样的王国,在这个城市里,早已经成为今季最热门的话题,而你坚持这只是一个巧合?" "好吧,我换个说法。"我转过头去看着他:"正如你所知道,我已经是NVL的特约人员,在这个专辑完结之前,我没有精力分心去干别的事。" "是么,"倪略带深意地笑了笑:"真是可惜,这可是一本很好的剧本呢。" 我整个身体突然僵硬起来。 他说:"我以为你起码会考虑一下,毕竟,希的作品都应该配以最完美的演绎。你说是不是?蓝。" "天才应该与天才合作,"他说:"或许你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我不作声,呆站在那里,但我也不离开。 你想要更接近希的世界吗?蓝,如果你愿意,请加入我们。 最后,他对我如是说。 就象当初我轻易地接受了NVL,我没有拒绝倪的邀请,那是因为我根本无法拒绝。 我曾那样渴望闯进的那个领域,希从来不为我开启。 希并不知道实情,他对这些一向不关心。 我依然全力投入在NVL的工作,新一辑的设计已经面市,毫无意外地,这一期令童熙的名气持续攀升,并且在短期之内,没有降温的迹象。 业界对于这位传奇女子赞不绝口,说她意念大胆,敢于挑战,没想到新一辑的设计里竟起用与上辑相同的颜色,反应却一样强烈。 下一辑童小姐将如何处理?有传媒问道,是否会采用同等的手法,继续沿用这一种笔调以作为完整的系列? 童熙转了转眼睛,说,或许,这可要看我那可爱的化妆师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情。 大家轰地笑出声来,都说童小姐真是个幽默的人。 童小姐,你的作品气氛特别,风格突出,已经成为各方争相模仿的对象,请问如果要为这种格调作个定义,你打算如何命名? 呵,这个我可没有想过。童熙停了停,又说,不过如果真的要定个名字,我想我会把它称为:BLUE 各类的报纸杂志上几乎都刊出了童熙这一次专访的内容,我抱着我的猫,躺在沙发上发呆。 希仔细地看着杂志上的报导,脸上的表情一无变化。 "你成名了呢。"希对我说。 "别乱说,有关NVL特辑的新闻里面,我的名字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出现过。"我说。 "即使人家用了你的名字作为自己风格的命名,也不算?" "你别搞错了,那可不是我的名字。" "哼,是吗。"希把杂志扔开一边,冷哼了一声。 童熙的事业,如日中天。现在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她的那一套关于BLUE的风格理论。 "蓝,你会在最后一期的特辑里给我什么样的惊喜?"童熙微笑地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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