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已看着紫眸低着头不敢与自己对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刹罗毒魔早在几十年前就已被列为华月阁的禁忌，紫眸犯了规矩理应责罚，但他又怎会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刹罗毒魔歹毒异常，一旦练成，只要动用内力，整个人就如毒一样。这武功虽能博得一线生机，但却极伤练功者的身体。 长此以往，毒性会慢慢反噬，无人能活得了长命。 「阁主，紫眸此生唯一的目的就是为您效忠。不管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都绝不会让您有所损伤。」 紫眸的身体仍在微微的颤抖，但她的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定。 紫眸自小在柳梦已身边长大，十多年的相处，即使柳梦已再迟钝也明白她的心思。从当年她还是个孩子时，就甜甜地笑着发誓对他效忠。 柳梦已看着跪在地上的紫眸，忽然发现，她似乎还是从前那个孩子，连什么是武功什么是毒都不懂，就傻傻地拉着柳梦已的衣摆，缠着他教她各种本事。 她说，总有一天她不会再需要他们的保护。 她说，总有一天她可以倒过来保护他们。 柳梦已叹了口气，温柔地摸着紫眸的头，淡淡地说道，「起来吧。」 紫眸一愣，茫然地站起来。 「早些休息吧。」柳梦已说完这句后，便离开了。 柳梦已刚一回到屋里，就看到潋君已等在那里。昏黄的烛光下，那人的脸色略显得苍白。 「你来了？」 仍旧是平淡如常的语气，就好像他们之间已无须多余的话。潋君眉头紧缩，目光深深地看着柳梦已，仿佛是怎也看不够似的，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 即便柳梦已再怎么迟钝，此刻也明白潋君心中所想。他慢慢走到潋君的面前，神色凝重道，「明日的事……」 未等他说完，潋君忽然扑向他的怀里，此情此景让柳梦已不由地想起那日在蓬莱岛的山谷下。 「你怕了？」柳梦已淡淡地问道。 潋君没有答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柳梦已，他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却不知是抽泣还是在害怕。柳梦已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绪，缓缓地抬起手，搂住了潋君的身体。 只不过隔了几个月而已，潋君又瘦了一大圈，微凉的身体让柳梦已无法不心疼。 恍惚中，他不禁想到，怀里的这个人只不过出现了一年多而已，竟然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若是换了从前的时候，他怎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与一个人这样亲近。 是，只有潋君可以。 「我不准你死，柳梦已。」 潋君紧紧地抱着柳梦已，仿佛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似的。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就好像是恨不得把这话刻进柳梦已的大脑里。 柳梦已一愣，然后淡淡的笑了。 若是没有认识潋君，他必定会抱着豁出去的念头，生死由命。可是在这一刻，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来。 「我答应你，我不会死的。」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而已，却是一生的誓言。 次日清晨，柳梦已和潋君坐着马车上山，而紫眸和兰祀各骑一匹马。兰祀原本想让小秋坐到马车里，紫眸却让小秋和兰祀同骑一匹马。 马车里头，柳梦已和潋君并肩坐着，记忆中，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车里靠得这么近。 潋君一瞥眼，就看到柳梦已仍是看着外头的枯树杂草，他不由地一笑，问道，「柳梦已，你怕吗？」 自从确定了启程的日子后，潋君便是日夜都想着这个问题，只是问的不是柳梦已，而是他自己。 每次一提到宣山之战，就连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紫眸也是心慌害怕，潋君当然知道他们几个所面对的敌人会有多么的强大。 自从和柳梦已说明白了一切之后，潋君自然是想与他厮守到老，可此次一战却是阻挡在他们之前的横沟。若不顺利跨过去，便是不再会有将来。 柳梦已脸色平静，他深深地看了潋君一眼，回答道，「不怕。」 潋君闻言一笑，伸手握住了柳梦已的手，他道，「我也不怕。」 不怕？潋君怎会不怕，一想到柳梦已兴许就这样一去不回了，他连着几夜都无法安眠。可是，事到如今他又能做什么了？就连柳梦已也只能抱拳一试而已。 人生在世不过匆匆数十年，犹如梦一场，能活着相守自然是好，但若是柳梦已真死了，他潋君也不会独活。只是这打算，他未曾告诉过柳梦已，也并不需要他知道。 今日一战，柳梦已只需奋力一搏即可，剩下的生死相随便是潋君的事了。 刚到了山头，马车就停住了。柳梦已看着潋君，语调平淡地说道，「最迟天黑前就会回来。」 潋君会意一笑，说道，「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柳梦已点点头，应声道，「好。」 紫眸略有吃惊地看着潋君，未等她开口，潋君已说道，「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紫眸也猜到他是怕柳梦已分心，便不再多说，只是吩咐小秋也留在这里照看着。 他们三人刚走远，就听到身后，潋君忽然大声地叫喊道，「柳梦已，如果你不回来，我会恨死你。」 明知道这样的距离潋君是看不见的，但柳梦已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潋君始终站在原地，默然地看着柳梦已他们越走越远，心中不再多想，只是抱着这么一个念头而已。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当他们来到宣山之巅时，已有三个男子站在那里候着。 站在最前面的人年纪大约是四十不到，正当盛年。而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一人是当年应战的弟子之一陆长风，另一人不过二十出头，应该是年轻一辈中的高手。 「风掌门。」柳梦已略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风清云笑着上下打量了柳梦已一番，他道，「这十年来，贤侄越发像你师父了。」 柳梦已冷淡地瞟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今日一战，无论谁胜谁负，你我两派的恩怨到此结束。」风清云目光锐利，中气十足地说道。 柳梦已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平淡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就此开始吧。」 他答应过潋君，天黑前一定要回去。不然的话，那个人一定会气得咬牙切齿。 想到潋君的样子，柳梦已竟然淡淡的笑了。 兰祀和紫眸彼此对视一眼，一步踏起朝着对面攻去，占了个先机。 起初，兰祀和紫眸分别与两位长老对招，武功还算是相当，而柳梦已和风清云也算得上势均力敌。当年老阁主只输了风清云那么几招而已，柳梦已既然已练成了第十层，武功自然不会在老阁主之下。 只是风清云行走江湖二十多年，论起经验来当然要比柳梦已丰富的多，一时间，柳梦已也讨不到便宜。 时间拖得一久，兰祀和紫眸便渐渐落了下风。 好在他们懂得互相照应，一旦对方露出破绽，便赶忙协助。 恒风派的武功阳刚硬朗，一出手就威力十足，华月阁武功胜在快和狠，一旦拖延就讨不到便宜。 数百招过去，别说兰祀和紫眸，连柳梦已也渐渐感到有些吃力。 兰祀刚闪过那青年一掌，就看到那陆长风正朝着紫眸右肩处袭去。兰祀一急，飞身上前挡在紫眸身前，右胸硬生生地受了这一掌。 眼见那青年又要补上一击，紫眸一时情急，反射性地掏出毒蛇朝着他的脸上扔去。 青年下意识地一闪，兰祀趁此机会拔出腰间匕首猛地刺向他。 陆长风见状，情急之下朝着兰祀又是一掌击下。匕首刚刺下，兰祀就被他打远在地。 柳梦已此时正与风清云打得难分难舍，脱不开身。紫眸赶紧跑到兰祀身边，点了他几处大穴。 「匕首和蛇上都有毒！」陆长风查看了青年的伤势，气愤地呵斥道。 兰祀冷冷一笑，嘲讽道，「我们华月阁擅使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才刚晓得吗。」 话刚说完，兰祀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先前陆长风的这两掌用了十足的功力，而兰祀都无暇闪躲。紫眸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心中一急，便要点向兰祀的昏穴，却被兰祀的手挡住了。 「紫眸，你要做什么？」兰祀问道。 紫眸闻言，扬唇一笑，神情自若道，「从前你总是挡在我面前保护我，如今，换我来保护你。」 说罢，未等兰祀反应过来，她已掰开他的手，重重地点在了穴道上。 看着兰祀昏睡了过去，紫眸才安下了心站起身。十步之外，陆长风还在为那青年弟子度气，紫眸冷冷一笑道，「不用忙了，此毒一进体内，绝无活路。」 陆长风闻言，心中越发愤怒。他放下青年站起身，怒吼道，「你这个妖女，我今日绝不会放过你。」 紫眸嫣然一笑道，「是吗，那你尽管试试。」 话音刚落，她已先出手。陆长风再袭击而来时，下手比先前更为凶狠，紫眸瞟了一眼柳梦已的方向，他与风清云两人谁也未落下风。 紫眸很清楚，她的刹罗毒魔并未练得精湛。真正能让对方致命的，只有内力交掌的那么一瞬间，而在此之前，绝不能让对方发现有此等武功。 一旦陆长风下了狠手，紫眸就有些吃力了，正当她仗着轻功飞身而起时，陆长风竟顺势袭击而来。紫眸未来得及闪躲，眼见就要被他的掌力打到，陆长风竟失足摔下。 紫眸定神一看，原来是柳梦已出手偷袭了他背部，而代价则是他自己也受了风清云一掌。柳梦已一口鲜血喷出，却丝毫不顾自己的伤，全力追击陆长风。 陆长风虽然武功和经验都是不错，但要论起轻功就未必比得上柳梦已。他一跃而起，朝着半空奔腾而去，柳梦已也不甘示弱，轻轻一跃就纵身飞起，如天神般轻盈矫捷，不似常人。 风清云眼见陆长风就快被柳梦已追上了，当然急着赶去营救。恰在这时，紫眸挡在了柳梦已身后，化解了风清云追来的攻击。 论真功夫，紫眸毕竟和柳梦已还差得很远，不出片刻便落了下风。只听到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叫，紫眸心里虽紧张，但却不敢回头看。 柳梦已虽追上了陆长风，但两人交手间却没占到便宜，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一掌打在了肩膀处。 陆长风以为得势，不料柳梦已更为凶猛，竟趁着他喘息之际，掌力刺穿了他的心口。 风清云一听到陆长风痛苦的叫声，心中愤怒，下手更加凶猛。 柳梦已眼见紫眸已被风清云步步逼后，未做休息就冲上前替她解围。 紫眸得到一时的空隙，赶紧提气运功，把所有内力集中在掌中，以求搏命一击。 柳梦已本就只能与风清云勉强抗衡，如今又受了伤，不到片刻就渐渐不敌。 风清云趁此机会，想要给他致命一击，正当他逮到柳梦已喘息的当口时，他全力向柳梦已袭去。 不料，一掌未下，紫眸挡在了柳梦已身前，使出全力击掌向他。 紫眸硬生生地受下风清云集中全力的一掌。而同时，她的掌力虽远不及风清云，但在两个人各自向后弹去时，风清云发现自己整个掌心都发黑了。紫黑色的东西从他的手蔓延至全身，揪心穿骨的疼让他连声惊叫。 「紫眸！」 柳梦已一惊，下意识地就要飞身去抓紫眸，不料，竟撞上风清云迎面摔来。柳梦已趁着他毒发之时，一脚将他踹到旁边，然后赶紧追上紫眸。 可没想到，终究还是差了这么一步，眼见着紫眸摔下断崖，柳梦已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往日种种突然浮现而出，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结束了？难道…… 待到他回过神来时，风清云的身上已被黑紫色的毒汁布满。柳梦已冷冷地看向他，几步走到他的面前，高举一手，便道，「我让你死的痛快吧。」 说罢，只听见一声尖叫，顿时血光四溅。 潋君坐在马车里时刻看着外头的天色，柳梦已说入夜前一定会回来。 可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但山路上未有任何动静。潋君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太阳渐渐落了下去，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却仍不见柳梦已的踪影。 「柳梦已，你这个骗子。」潋君朝着山路的方向大叫道，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人影正朝着他们走来。 潋君定下心神，想要看清来人到底是谁。 那人走得很慢，但越靠近一点儿，潋君就越紧张上一分。当那人快要走到潋君面前时，他已颤抖得险些无法呼吸。 柳梦已搀扶着兰祀，慢着步子走到马车边，潋君愣愣地看着他，竟说不出话来。只见柳梦已步履缥缈，神色虚弱，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手臂甚至还在颤抖着。 直到柳梦已费力地把兰祀抱进马车，吩咐小秋上去照看之后，潋君才忽然抓住了柳梦已的手。 柳梦已被他这么一抓，无力地靠着马车喘息着，额头上直冒冷汗，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明明身上没有什么伤，柳梦已的样子却是潋君从未见过的虚弱。 「柳梦已你哪里受伤了？」 柳梦已喘着粗气摇了摇头，几次想要抬起手，都没有足够的力气。 胸口不断地喘息着，每一次的呼吸都那样费力。半晌，他颤抖着抬起手，动作轻柔的抚摩着潋君的脸庞，指尖冰凉如雪，令潋君不由地心惊。 「我没事。」 如此模样，怎会没事。明知如此，潋君却说不出半句话，自己的心也跟着柳梦已而悬起来，满是疼楚和怜惜。 柳梦已勉强地支撑着车板站起身，费力地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小秋。 「等兰祀醒了，就把这东西交给他。」 小秋早就哭红了眼睛，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此时，他只得用力地点头。 柳梦已声音虚弱而无力，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息半天，「连夜赶路回蓬莱岛，片刻都不要停留。」 说罢，柳梦已又对车夫吩咐了一遍，然后催促着他们赶紧离开。 马车刚走，柳梦已就摔倒在了地上，潋君赶忙扶住了他，却发现他整个人如雪般冰冷。 「紫眸呢？」 柳梦已目光一颤，眉头紧锁，神色苦楚地摇了摇头。潋君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苦涩的神情，心中明了，再不敢提半个字。 柳梦已让潋君先上马，然后，他费力地支撑着身体跨坐上来，一甩马鞭，策马往山下而去。 潋君感觉到柳梦已的身体牢牢地紧贴着自己，仿佛是整个人依靠着自己似的，没有了半分力道，他困惑不解地问道，「柳梦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柳梦已苦楚一笑，摇了摇头，答道，「当年师父曾答应过，宣山之战绝不可用毒。恒风派的人发现了真相，定会追杀而来。」 潋君心头一乱，下意识地问道，「为何我们不回蓬莱岛？」 柳梦已一愣，没再说话。他停顿了片刻，才平淡道，「华月阁不需要一个没有武功的阁主。」 潋君闻言一惊，他声音颤抖地问道，「柳梦已，难道你……」 柳梦已使出了全部的力道，也不过只能更抱紧潋君一些，他道，「我废了自己的武功。」 「柳梦已，你真是个傻瓜。」 潋君并未发现自己早已话音哽咽。他感觉到柳梦已的身体逐渐无力，赶忙反握住他的手。 「柳梦已，你说我们去哪里好？还好你懂医术，我们总不至于饿着。柳梦已，我们去冀州好吗？紫眸最想去那里了……」 潋君的嘴角仍勉强着扬起一道弧度，但泪水却早已滑过脸庞。身后，柳梦已疲惫得早已没了力气，就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能低声地应他一句「嗯」。 潋君不由地想起当初刚认识柳梦已时，他在自己面前总说不满一句话，而那时，还有紫眸和他们在一起。 柳梦已曾说，他唯一会的东西就是武功而已。他说，他二十多年来就是为了练武而存在的。 可时至今日，他却为了他废了自己一身武功。能得到如此情意，潋君只觉得此生再也别无他求了。 柳梦已的头搭在了潋君肩上，潋君稍微转头就看到他闭着眼眸，已经睡熟了。 潋君淡淡地笑了，抓紧了柳梦已的手臂，让他抱紧自己。 「往后的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好，我都不会让你为了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潋君知道柳梦已此时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可是他却必须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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