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也不想关一辈子的碧桐宫,又或是不明不白缺手断脚、瞎了眼少了舌头─比照前朝的鲁义君那么活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鲁义,是大留朝的前朝姜朝的一位男妃。很厉害的一个主儿,惊才绝艳,文的武的一把抓,是武状元文探花,被皇帝一眼看中点了侍书,宠冠后宫。这个人很有才能,虽然身在后宫,却为皇帝出了许多惩奸除弊的良策。 只可惜他触动了几大士族和外戚的利益,被既得利益的皇帝最后赐了一碗忘前尘。喝那个药,从此变了傻子。 一想到那个人,就觉得心寒。他相貌好,身材好,皇帝舍不得杀他,美其名曰是念着旧情,留他性命,不伤他身体,其实最大的得益还是皇帝吧,平了众人怨气,美人还是美人,虽然是变傻的美人,但一样可以取悦他。 皇帝目光灼灼看着我,我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我没有什么筹码和他谈判。 「如果三年不够,五年也是可以的。」我不放弃讨价还价,有点希望我都要争取:「我可以保证以后我如果出宫,绝不会泄漏一分不该泄漏的事情,只做个平头百姓,绝不会对您再会有任何妨碍。」 皇帝沉吟一时,说道:「朕现在先不敲定此事。三年,便三年。三年之后,如果你还是抱定主意要出宫的话,朕便答应你。」 我狐疑地看看他,三年之后?难道他以为过三年皇后的生活我就会改主意?这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岌岌可危的荣华富贵,我怎么会留恋? 这话模棱两可,到时候他反口不认,我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自己处于一个无力的地位。「好,」我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三年为期,只盼皇上到时候不要忘记今天应承我的事情。」 皇帝微微一笑,并没有太得意:「好,一言为定。」 屋里又安静下来。 外头裴德的声音低声道:「皇上,侍君,时候不早,请早些安歇。」 皇帝没动,我也没有动。 这种紧张严肃的时候,谁睡得着? 我眨眨眼:「你打算什么下旨?」 皇帝说:「本月廿八,日子是极好的。」 我点点头。 该来的,就来吧。 册后之礼......咳,不说也罢。 总之,从天不亮,一直到天全黑,我就没得闲下来过。不过最大不同的一点就是,上次我去开元正殿拜皇帝,这次去,是和皇帝一起坐着,下面朝臣拜我。 足足的一天,没有一刻闲暇,眼前全是晃动的人头人脸、人后脑勺人后背脊,一片红红绿绿、灿烂耀眼。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屋里明烛高照,灯影摇红,满眼看去全是大红和明黄,极刺眼的颜色。 在外臣们三呼万岁之声中,终于离开正殿,回返宣德宫。 累赘的礼服一层层脱掉,虽然是隆冬,但是屋里烧了地炕,温暖如暮春四月。衣服宽掉之后,摸一把,居然还出了一身汗。 皇帝涵养极好,一样是累了一天,他还四平八稳坐在椅上,我则是一头扑在榻上。 懒懒翻个身,把锦丝玉履踢掉。 皇帝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认的笑意和温柔:「辛苦你了。」 我没好气地拖长腔:「彼此─我说,晚上没什么其它礼场了吧?我快累死了......」 屋里没有旁人,外面也静静的,与我封侍君那晚不同。 不想去理太多,没有正好。我现在无论如何是折腾不起,骨头非散架不可,脚踝痛得很,小腿不自由地微微颤抖,太累了。 皇帝走过来坐在床边,我把自己往里移一移,给他腾个空。 他和衣卧下,手自然地伸过来揽住我:「好了,起来梳洗再睡。」 我闭着眼点头,只是懒得动。 洗是一定要洗的,头发上擦了很多头油之类的东西,今天还出不少汗。 待浴水备好,我的眼睛也张不开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把自己扔进了桶子里面。热水一蒸,疲倦更重,无力感排山倒海一般压下来,我连小指头都懒得动,本想唤人来服侍,可是竟然连张口的力气都找不到。 模糊的感觉到水波动摇,水面又升上些,已经漫过了胸口,水压陡增,呼吸有些不畅。勉强睁开眼看,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褪了衣服跨进桶里,不知道是眼光迷蒙,或红烛柔暖,他光滑的肌肤上被镀了一层橘红,肌理分明,骨肉停匀。 他不动声色移近我,本来轮廓分明的脸庞,在一片朦胧中显得有些暧昧的柔和。 「别睡着了......」 「不......用你......管......」 耳旁听到他一声轻笑,头发被掬起来轻柔搓洗,皂角胰子和香精被搓出了细细白沫,柔腻的沾了满头。十指轻柔按揉头部的皮肤,舒服得我长长吐气,身体更加放松。 「舒服么?」 「嗯嗯,左边一点......唔......嗯,再往下一点......」 热水暖暖地从上面浇下,我满足得连脚趾都蜷了起来,全身的毛孔都张开。 意识越来越昏沉,还是能感觉到从水中离开,身体被拭干了水,放在温暖柔软的床褥间。 「白风......」 谁在说话?说了什么? 神智屈从于肉体的疲惫,无能分辨。 屋里暖融融,窗上明亮。我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屋里一股沉郁的香气,皇帝在的时候,屋里都烧着龙涎香,香味宁气安神,我却不是很喜欢。 今天倒不用早起的,主要是吉期之内,不必守那些规矩。微微转头,皇帝睡在外侧,呼吸平稳,仍是沉酣未醒。 第一次在枕畔看到他的脸,还吓一跳,现在却已经习以为常。 轻轻拉过一件外袍披上,从他脚边溜下床。地下铺着厚厚的毡毯,细密的毡毛如小刺般扎着脚心微痒。 本来觉得是阳光映得窗上发白,可是轻轻推开窗扇,外面白光耀眼,一片银雪。 呵,下雪了。寒气扑面袭来,把晨起最后一丝睡意也驱散无形。我从小就喜欢雪,天上仍然是飘飘扬扬,落雪纷飞,我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雪花,晶莹可爱的一抹白,在温热的手心里,来不及让我看清楚,边融角软,已经化成了一滴水。 身上忽然一暖,一件裘衣裹了上来,皇帝的声音在耳后说:「一早不睡,嗯?穿这么少吹风,看回来着了风寒,你还淘气不?」 我微微一笑,心情极好:「下雪了。」 「是呵。」皇帝看起来也心情不错,坐在窗下的椅上,顺手拉我一把,没站稳,坐在他的腿上,身体被他的手臂圈住:「瑞雪兆丰年。」 我没说话,转头看向窗外,那一望无际的白。树也好,房也好,一应的青绿和明瓦,都被大雪覆盖。 虽然我不是同性恋,也并不爱身边这个男人,但是身体的接触,在这冬日里,让人很难抗拒。 况且......他是我来到这世界后,与我最亲密的人。 就算是明宇,我们也是坦荡清远,从未有耳鬓厮磨、肌肤相贴。 闲散的日子匆匆易过,该做的事还得做。 皇帝占据长案一端,我占另一端,楚河汉界分明,互不相扰。外面廊下的人也分作两边,一边是他的人,一边是候我差遣的人手。 两个人的案头都积了厚厚一撂牍碟书簿,各看各的。 磨好了一缸的磨,和盖印用的朱砂。 我憋了良久的气,就在劈劈啪啪使劲的盖印章的声音里,慢慢松懈。 盖好最后一张手令,我把纸拎起来吹干墨迹。 上好的竹皮桑丝雪纹纸,左下角盖着一抹鲜红的印迹。 宣德昭明。 皇帝停下笔,拿起一张我已经盖好印的纸,看了几眼,微微笑着:「你是不是已经想了很久了?」 我大力点头:「不错!」 内府的人事令。 专设了一个审计职位,每天的收入支出核对,收入的钱数,支出的项目用度,都要查理。一共是三个人,轮番交换,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 皇帝一笑不语,低头看他的折子。 我唤人来把已经写好的拿出去。 内府库的事,算是暂告一段落。 拿起花名户册来翻看。真是费力,繁体右起竖排版,看得我一个头变两个大,把簿子丢开唤人:「请书令官进来。」 权力真是可爱得媲美毒品。 在一定范围内,我现在是全权做主。有尚宫说宫规不可改,我驳一句,宫规是不是人定?既然是人定而非天理,必有其疏漏缺失,后人怎么就不能改?要真是前人一切都对,我们现在干嘛不茹毛饮血,卧薪居沼? 她哑口无言,皇帝待她退出去了,笑咪咪地说:「皇后好大威风。」 我皮笑肉不笑:「皇上过奖。」 等人候在我身边了,我把那迭名册给她:「妳们几个这会儿反正也都闲着,给我把名册按年纪、籍贯,擅长什么差事活计,一一重新誊抄。要左起向右书写,横着排字,明不明白?」 她脸上有些为难之色,不过还是躬身应了下来:「是,不知道皇后什么时候要看?」 「自然越快越好,今天晚饭之前最好给我送来。」说完了话,不忘补充一句:「要是妳们力所不能及,现在就说。」 这几个女官都是出身高门大族,平时很是骄傲,我若不这样说,恐怕她们倒会请求宽限时间,我这么一说,她却咬死了牙也不会服软。 看她两眼闪亮躬身退走,我抿嘴一笑,再看用度支出申请表项。 这个是我新立的规矩。 凡宫中有非常例支出,数额又超过了五十两的,都要提前一天写个申请,交到内府处,然后内府再送给我瞧。 我如果认为可以支,便批出来,他们就可以支出,如果我认为有疑问,那就打回去再写个详细说明,重新申请,或是我认为干脆不必,就直接杀掉。 这样一来工作量加大,不辞案头,实在挥笔辛苦,于是让人另刻了几个小章。 同意,就是同意领支。 已阅,就是发回重请。 否决,就是掐掉,以后也不用申请了,这钱我不会给。 或有紧急支出当天要支,也可以当天支领,发具人与支领人俱画花押,晚间送我再审。还有皇帝的派支,也是如此。 皇帝知道后,只说,妥当倒是很妥当,也很解决问题,就是工作量未免大了。 我告诉他说我这人不怕忙,就怕闲着。 结果这个规定一公告六宫,每天来支钱的较从前少了一半都多。 晚饭前果然书令官把重新编排誊好的花名册送来了。我看她眼睛也红了,放下脸来笑着夸了她几句,命她们这就散了去休息。 皇帝看我翻着那本名册,眼睛定了一定:「怎么写得这样怪?」 我白他一眼:「不分类看起来累死人的。」 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我从来不跟皇帝讲礼,从来都是你呀我呀的。 我就不爱跟他行礼立规矩。 好在他也从不介意。好些时候也就我呀我的,不像电视上看到的其它皇帝,总是朕啊、寡人啊的不离口。 外面在传膳,我大略把手里的册子翻了翻。 皇帝也不忙吃饭,估计他也不怎么饿。「看出什么来?」 我把册子一放,「先吃饭。」 因为我不让人在一边伺候,所以尝完菜的女官和太监都退下了。皇帝的粥喝完了,我不指望当皇帝的人有那个积极主动性,去自觉给自己添饭,所以站起来给他添一碗─毕竟砂钵离我近。 结果皇帝接碗的时候笑得异样温柔,害我连打两个哆嗦。 至于么?不就是顺手帮忙给你盛碗饭。 结果皇帝今晚饭量大增,居然又添两次饭。 第一回都替他添了,没道理后面不帮。 吃完饭继续点灯干活,我跟皇帝说:「借我点时辰说几句话。」 虽然皇帝说后宫中由我全权作主,但是这件事比较大一点,还是要告诉他一声的。 「我要精简宫内人口,开源节流。」 皇帝并不说话,我便接着向下说:「数得着的主子不过二、三十个,伺候的人倒有一万有余。不算侍卫还有几千口子人。 每天光吃饭就是一笔庞大开支,月银俸禄的数字更是不容小觑。」 皇帝缓缓说:「以前朕不是没想过裁缩。只是一来朝廷事忙,二来太后是主宫......」 我挥挥手:「现在太后去观里了,我当家就我说了算吧。」 皇帝一笑:「你打算怎么做?原来的定例是宫人五年一进,十年一放,太监到了年限去庙里或是俸银回乡。侍卫不算宫里的编。」 我看看手里的册子:「太监、乳娘这些人,到了年限不去庙里的不也多得是么?」 皇帝点一点头:「不错,是有不少。一方面,他们知道的事情多,枝叶深;二来,也是主子离不开他们。」 我嗤笑出声:「谁离了谁还过不了日子呢,明明是他们舍不得走,要我说,明天打发他们去祯陵的庙上,只说是给祖宗看守门户,光荣体面得很。另外呢,看陵的人也就顺便一起看管他们了,省人手省力气。 「这些人在宫中光说话不做事,成天耗着,无事生非,欺上瞒下、吃里扒外,都占足了。早打发了早好。」 皇帝重重点头:「不错不错,好主意。」 我一笑:「好吧?好的话,您就下旨吧。」 他看看我:「你已经是后宫之主,章是摆着好看的?」 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别开玩笑了,这种得罪人的硬活儿我才不干,不然一天还不让人行刺个十七、八回呢。你权大势大,你来好了。」 皇帝有些啼笑皆非看着我:「你......真是个猴头儿!」 我托着腮,一手拉着笔在纸上乱涂:「其实,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里,也不全是恶心毒肠。不过,如果是善心无求的那一种,住庙里享享清福也不坏,嘱人留心照看,再让得道高僧时不时的讲场经、谈个法的,估计他们也不会比现在不开心。」 皇帝慢慢敛了笑:「是,你想得很周到。」 我翻翻下面一迭。「这一册的人壮年已过,老年还未至......比较难打理,再下面这是......宫女的。」 皇帝握笔的手顿一顿:「宫女外放是有定例的。」 我摇摇头:「十七、八进宫,十年后出去,都成老姑娘了,不好嫁人,就算十四、五进来,十年也不是好捱的,不如改成三年一进,五年一出。」 皇帝想了想说:「你应该是已经想好了,就按你想的办理。」 我一笑:「要这么容易我还和你商量什么。你看这个,内宫局里有品级的宫女可不少,年纪却是半大不中的,这些人已经不亲力亲为地干活了,管理又真用不了这么多人手,也是闲人。」 皇帝看着我:「这些人多半出身不错,出去后也不怕的。」 我道:「是啊,就是这么想。不过,我正想呢,如果下个月我出令遣她们走,遣散银子可是要给的。」 皇帝点头:「不错,数目还很不小。」 我笑出声来:「你倒装会老实了,我一说你就顺着说。这些女子的位置都不错,平时少不了些节礼、年礼、日常孝敬的。 「我打算的是,出一道令,她们有两个选择,一呢,是可以收拾现在归她们所有的细软;二呢,是什么也不许带,只领遣散银子,净身出宫。 「你倒想想,她们会选哪一种?然后你再张个榜,给她们说几句好听的,多夸夸她们德才兼备,容工不凡,让她们再婚嫁, 我觉得问题一定不大。」 皇帝无语地看着我,我笑咪咪地看着他,一直讨论到深夜才睡。 梳洗上床,皇帝躺在那里身体并不放松,半天也没翻身。 我知道他没睡着。我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看账本名册时间太长了,总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我想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们这种情况,是同舟共济,还是同床异梦? 无论是同是异,现在我和他却是祸福相依。我知道单凭那枚印章不足以使我站稳在这后宫之巅,我离不开皇帝,只要我在皇后的位子待一天,就都要依赖他的扶持保护。 而且那些计策中,我不是没有私心的。 权力,我很难抓住。财力,我起码要握住。 这样,皇帝就算想过桥抽板,也得顾忌一二吧。 不是我想累垮自己......而是......这种情况之下,能多抓一点筹码,将来保命就多了几分胜算。 第十章 一早皇帝早膳都没用就走了,手里还拿着昨天我写给他的那几张纸。 精简人事,开源节流,够他忙乎一阵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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