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没等到库银金额数出来,我晕倒了。 头沉得抬不起,眼也睁不开。但是我心里明白,也有知觉,不是人事不省。 昨天夜里大概是真的着凉了。 被架上步辇的时候我心里还清楚,就是看不清。幸好小陈和另一个管事都绝对不笨,把银数记下、库门上锁,三把钥匙还了两把给内府原来掌管钥匙的人,而刘福那把,当然是由我留下保管。 御医和皇帝是一起来到的。那时候我因为包了两层锦被,身上觉得热,已经醒了过来。皇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等御医开了方子,他接过来看了看,说道:「照着煎来,快些。」 底下人慌着去办,我裹得像条吐丝结茧的蚕宝宝,瞇着眼看他。 「以后晚上不许贪夜贪凉。」他顿了一顿又说:「这个差事又不是叫你一天两天办出结果来,这么拼命做什么?有人回说你昨天亮了大半夜的灯。」 我无力地笑笑,没吭声。 心里有些不安。 这宣德宫里的人一个两个都和人精一样,明宇昨天过来别叫谁看见了去。 皇帝神色如常,在床边坐了下来,手伸过来贴在我的脸上:「热得厉害。早起就该传太医来,讳疾忌医可要不得。」 药没多久煎好送来了,小顺用托盘托着,正要递给我,皇帝一手端了过去,拿调羹搅了搅,舀起来送到嘴边去尝了尝,才喂给我。 喂药?这是想喂给谁看呢?我有些猜疑,有些迷糊,张嘴把药喝了。 我的天,真苦。一眼看到小顺的托盘上还有几粒蜜饯,我眼睛一亮,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伸出一只手:「拿给我。」 皇帝把我的脸扳正,手劲虽然柔和但不容抗拒:「先喝完药。」 情势比人强,我不喝也不行。 皱着眉捏着鼻子,把药碗从他手里拎过来,趁着热几大口喝干。幸好是汤药还热,烫的舌头微麻,苦味不是那么重,要是凉一点再喝,那还不苦死。 把碗一塞,我赶紧抓过蜜饯塞嘴里。 皇帝笑吟吟地看着我:「好了,今天下午不要出去了,睡一觉发发汗。」回头说道:「好生照看侍君,太医在这儿候着。」 旁边人恭敬地应着。 接着皇帝又低下头问我:「想吃什么,让御膳房给你单做。」 我想起来,一拍头:「啊,库银数盘的差不多了。小陈,把记的数拿来,还有我昨天算的,就在书房桌上面没收,一起拿 来。」 皇帝温和地看着我,过了一时才说:「白风,你当真能干得很。」 我皮笑肉不笑:「您过奖。」 不过这个笑容,在看到小陈呈上来的东西时,慢慢敛了去。 我撑起来问:「实际库存多少?和帐上的数对得上不?」 皇帝手一松,那两张纸落下来,我伸手抓住,看了一眼。 居然差了三分之一,怪不得他一下子变了脸。城府这么深的人,也捺不住性子。 「刘福已经在审了吧?」我小声说:「不过,我怕在他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着落来。他上午能敢拼着刺我,想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恐怕问出实情的可能性不大,再说,他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只怕是不会招。」 皇帝冷冷一笑:「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铁牙石口也得给他撬开了。」 我不便再说,于是闭嘴。 这才不到半个月吧,已经有人想要我的命了。 其实这个刘福不是太笨的人,他只是失了冷静。 因为他和我有仇,已经先入为主认为我不会放过他。其实今天如果他一无异动,库房里银两短少,也不能把责任全扣在他一个人头上,虽然他是嫌疑最大,也最应该负这个责任,但是他掏出了凶器,一切立刻变成了板上钉钉,再无悬念。 不知道明宇现在在做什么。他有没有听说上午刘福那事儿?但愿,我生病的消息他不知道,我不想他再冒险来看我。 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下午。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昨天已经到别处下榻的皇帝,今天竟然又回来了。 我坐在床边,欠欠身做个样子,皇帝已经说:「别起来了,小心再吹风。」 我本来也只是意思一下,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就省一个礼。 不知道刘福现在怎么了,也不知道内府的人因为这个数目的不对,会受什么样的整治。那些是皇帝的事,我感觉我能做的事已经做了,审帐我干得来,审人还是您老人家亲力亲为吧;至于以后的整顿,那是人事部门的事儿,和我更扯不上关系。 皇帝还没吃饭,进来更衣之后就传膳,摆在偏厅里。 我懒洋洋的,嘴里也没味道,小陈把一碗粥送到床边来,我喝了半碗,肚里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摇头不肯再喝。他收了碗,替我端茶漱口抹嘴角的时候,我小声说:「你有机会转告明侍书,我没生什么病,请他不用挂心,也千万别来看我。」 小陈亦只是点头答应,没有出声。 挺机灵的孩子。 皇帝进来的时候,我已经闭上眼打算睡觉,看他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竟然还打算脱靴上床,我惊得撑起头来:「皇上。」 他似笑非笑:「怎么了?」 我被他那一眼含意不明看得有些心慌,本该理直气壮的话,竟然变得有些结巴:「这个,我现在正生病,恐怕病气会过人的。您还是别处......」 他点点头,可是动作却完全相反。 他拉起被子,躺了下来:「你晚上睡觉很不老实,会踢被子。朕替你看着些。」 我肚里呻吟了一声,真是败给他了。 他明明是不爱我的,可是时时处处都做出一副情圣的嘴脸来,真叫人吃不消。 外面已经开始灭灯关门,看来他是真的不打算走了。 我头痛之余,还真不由得钦佩这皇帝。对着旁人的时候做戏也就罢了,只对着我的时候,也还这么专业,一句台词都念得让人回肠荡气,表情、语气都是绝对专业水平,无可挑剔。 皇帝伸手抱住我,他个头高过我,肩膀也比我宽─腿也比我长,伸开臂恰好把我整个包在怀里面。我觉得不自在,微微一挣,他抱得更紧了些。 「热......」我找个理由。 他说:「热好,汗发出来病就好多了,快睡。」 他的声音很温柔,不知道是真的温柔,还是黑暗造成的错觉。 一切浮躁都被这隐隐的幽红荡涤过滤,我知道他不会松手,再说也没有用,慢慢松下身体。他的一手被我枕着,可以感觉 到他手臂的有力,却不是那种强硬。 不安地挪动一下,他问:「身上不舒服?」 我找个稳当的借口说:「没有,我在想事情,睡不着。」 「想什么?说来朕也听听。」 我轻咳一声,还能想什么啊:「亏空的事。」 他鼻音很重,唔了一声:「你是怎么想的?」 「我原先是在想,那些钱都哪里去了。可是我对宫里的情形真的不了解,想不出头绪。不过后来我就从另一个方向去想,宫里这么多主子,花的钱都是哪里来的? 「先说太后,月例是一百八十两,当然太后宫中的日常用度全是公帐上出。开赏钱买些额外东西,有时候支公帐,有时候太后自己掏腰包,收入支出勉强打平手,不过真是挺玄的。 「像洛贵妃她们一个月是一百两,我看她们做两件衣服、打几样首饰根本不够,平时再赏人花销是根本不可能的了,但人家还游刃有余,一点也没有捉襟见肘,这真是生财有道,兴许人家的钱箱是聚宝箱,能一生十、十成百的生出钱来。 「不过,这种箱子就算世上有,也未必人手一个。那她们花的钱,是不是都是娘家贴补的?」说到这里我顿一下。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觉得我这么说有诬蔑诽谤之嫌。 停了下他没说话,我才继续说:「虽然是有可能,不过说出去也太不好听,皇上的妃子还得娘家贴补生活......」 其实贴补的不在少数,不过从来不会有人明说。毕竟这肯定有损皇帝体面。 皇帝没有发表不同意见,可也没有发表赞同意见,我不知道该不该接着说,闭起了嘴。 结果皇帝沉默够了才说:「怎么不说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够多了,没有再说什么招祸的话出来。 「困了么?」皇帝声音放柔了一些,手在我额头上抚了一下:「你出汗了。」 是出汗了,恐怕是冷汗。 「睡吧。」 皇帝一声令下,我立刻闭上了眼,认真去寻找瞌睡虫。 第八章 早上我比皇帝早醒。 晨光透进红绡帐,映得他半边脸上微微的泛着红晕,俊美得很。 我坐起身来,动作很轻,他还是醒了,揉一把眼,带着浓重的睡音:「还烧不烧了?」伸手过来将我抱住,额头贴着额头试了一试,笑了笑:「好了,不热了。」 他似乎没有全醒,动作里带着不经意的稚气和坦然。 这一刻他不像皇帝,只像个普通的,刚从熟睡中醒来的男子。 等他松开手,又眨一下眼,那种我所熟悉的沉静睿智的光彩又回来了,变成头顶皇帝二字的九五至尊。 早饭素净清淡,皇帝不生病一样陪我吃白粥素菜。我嘴唇张开了想问昨天的事,想了想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已经不是我能干涉得了的事情。再说我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吃完饭,皇帝说:「得预备着过节,你身子不好,往年是洛妃主持办理,今年还是照旧吧。内府那边的帐你管着,帮衬着她一些,可也不要过劳了。」 我答应一声。 好不容易把皇帝送走了,正想更衣换鞋,小陈笑着上来说一句:「侍君劳碌惯了─皇上不是刚说了您今天别出门,好好养病的?」 我拎着一只靴子,才想起来皇帝是说过这话,笑一笑把靴子丢下。 嗯,就当今天过周末了。 我打个呵欠,正想睡个回笼觉,忽然外面进来报说,洛贵妃来探我的病。 我皱起眉头,说:「就说我还没起,请她回去。」 小陈摇摇头:「主子,洛贵妃品阶总是高过你,这个架子端不得。我服侍主子更衣,多少说两句话,留洛贵妃喝杯茶,旁人就挑不出什么错处。」 他说得有理,我只好苦着脸任他捧衣服给我。 迎洛贵妃进来。她穿了一身桃红,挺俗的颜色,却因为肤光莹莹,显得像一枝桃花似的艳。 我跟她揖礼,她娇俏地说:「哎呀不敢当,快进屋去,别吹着了风。」 我从善如流,跟她进屋,还得请她上座。 茶端上来,她问我吃什么药,身子好不好,总之就是什么客套说什么,什么没营养她问什么。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反正我是病人嘛,病人懒些总是可以原谅。 能说的话说完了,我和贵妃眼瞪眼。我和她,能说什么? 又续水,再喝茶。 「咳......」她清清喉咙,不知道是打算说什么,忽然外面报说,梅贤妃来了。 哎,我今天真有眼福。 洛贵妃娇艳,梅贤妃素净,要论风姿,真是春兰秋菊,棋逢对手。 洛贵妃和梅贤妃互相客气,我让人给梅贤妃上茶,然后把刚才洛贵妃问的问题又回答了一遍。 看两个人笑的和气,言语温柔,眼睛却都是闪闪亮的。这两个女人心里说不定是想来咬死我,不过还没有找到机会就是了。 要是一找到,还不马上扑过来。 梅贤妃就不说,洛贵妃可是一等一的好手段,明宇告诉过我的,我可一时也没忘。 她们坐了一会儿,告辞走了。可怜我一个病人,还拖着腰送她们出门。 回来之后,小陈给我端茶上来,凑着说:「主子歇歇吧,脸色又不好了。」 我抱着茶杯窝在椅子里:「再等等吧,等该来的都来了,我再大歇。」 果然话刚说完,外面报说,李妃和亦妃也来了。 好不容易把这两个女人也打发走,我瘫在椅子里,拖着腔说:「下面的人真的不见了......再见小病也要变大病,病不死也把我累死。」抬起头来挥挥手:「把门关起来,谁来也不开了。」 小陈答应着,真的去关门。 我觉得头有些跳跳的痛,捧着脑袋把自己扔上床,小陈过来给我放帐子,忽然压低声说:「明侍书有个字条给您。」 我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伸手去接。 薄薄的绵纸上写了一行小字,我把这一行字从头看到尾,又倒过来从尾看到头。 小陈小声说:「侍书嘱咐,您看完就烧了吧。」 我嗯了一声,他端烛台过来,打着点上火,我把纸条凑上去烧了。 小顺在外面说道:「主子睡了么?」 我眨眨眼,小陈接过去说:「已经睡下了,什么事?」 「刘嫔来探望主子。」 我看看小陈,小陈看看我。 原来觉得明宇那张纸条不过是未雨绸缪,可是刘嫔来的时间这么凑巧,倒叫我意外了。 小陈小声说:「那就回了她?」 我想了想,反而把头发捋一把:「请她进来吧。」 刘嫔打扮得也是很不错,珠环翠绕,艳光绰约。她向我行半礼,莺声呖呖地说:「拜见侍君。侍君身体好些了吧?」 我淡淡地说:「好多了。」 她笑了笑,身后的宫女捧上一个盒子:「这是上好的北地的药,治风寒是很有效的。侍君能用得上自然好,用不上放着以后送人也是好的。」 我心里打个突,盯着那个捧近了的盒子。 明宇啊明宇,你该改名叫明半仙才是。你怎么知道刘嫔要来,又怎么知道她会送药给我?就是不知道你所说的最后一样,是不是也与事实相符。 小陈把盒子接过来,我嘴上客气着「教您多费心」,看着小陈已经打算把盒子放在一边几上,然后自然是收起来。 我指着盒子说:「不知道是什么药,打开来看看。内用还是外用,请夫人指点我一下。」 刘嫔愣了一下,笑说:「好。」 小陈把盒子递给我,我接的时候只伸了一只手,托着盒底,等小陈一松手,我的手也一歪,盒子一下滑落在地,清脆的一声响,盒盖已经破裂开来。 有点浅白的烟气升腾,我掩着鼻向后退一步,细看那些烟粉没沾到身上,抬头说:「真对不住,失了手。」 刘嫔脸上却现出极奇怪的神色,她身边的宫女咦了一声,上前去捡盒子,说道:「雪参怎么......」一句话没有说完,人就 软软地瘫了下去,眼耳口鼻中沁出细细的血丝来,脸孔却成铁青的。 明宇那张条子写的是:刘嫔送毒,千万小心。 我没想到这毒药这么厉害。 刘嫔身体僵直,脸色雪白没半分血色,嘴唇颤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问:「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突然放声尖叫起来。 那毒不知道是什么,太医院的人取了去验,还不知道何时验出个结果来。 刘嫔惊惧难当,跪在皇帝跟前哭得似梨花带雨,一直在分辩,说她送来的是雪参和上好草药,用红线扎了放进盒里,上午就备好了,用过午膳,由那宫女捧了一起过来。 可是问她雪参和草药是哪里买的,除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宫女,谁还动过这个药盒,她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来。 我精神还是不济,皇帝也没有再问,只是让人将她看押起来。 而宣德宫的地上因为沾了毒,皇帝命人验毒还没结果,我也不能再住这里。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因祸得福的喜悦。 不住宣德宫,我搬回思礼斋去,岂不是可以见到明宇了么?这事情前前后后拿去问问他,一定清楚,我还有好些话想和他 说...... 结果皇帝来了一句:「侍君身体不适,旁的地方不见得住的舒服自在。把贴身穿的用的收拾一下,先搬到朕的寝宫来。」 我本来兴高采烈,一听这话,立刻像是霜打了茄子。 其实我心里明白,皇帝心里应该也有数。 上了步辇,凉风吹得布幌摇摇荡荡,我小声说:「毒应该不是刘嫔放的。她又不傻,下毒从来都是件背人的事,哪有人把 毒大大方方送上门来的,要是我真是死了,她洗不脱嫌疑。」 皇帝看我一眼,笑说:「你倒明白。不过她说不清楚前因后果,也必定有弊,一定要问个清楚。」 虽然又从鬼门关前打个转,但是我并不记恨刘嫔。 归根结柢,这个祸源是我身边坐的皇帝。 谁让他娶这么多老婆呢?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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