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 “不肯?为什么?” 陈平摇头: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以前有点过节吧。” “陈助,准备飞机,我要亲自见威斯博士。请立即安排。” 我不是去见他,我准备求他。为了张澎,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陈平的能力很强。下飞机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见到威斯博士。 没想到他那么年轻。 “张爱澎?” 他玩味地念我的名字。 我向他伸手: “你好,威斯博士,我是张爱澎。” “张爱澎……..” 他握住我的手,直直盯着我的脸: “你是张澎的情人?” 我很不自在。也许我在中国已算惊世骇俗的开放程度,在美国还上不了档次。我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抓着。 他审视我一会,傲然说: “你长得一般。” 真是伤人自尊! 我恨恨瞪着他,正想反唇相讥,他忽然说: “但眼睛很象一个人。” 我一愣,问: “李穗扬?” 他不理睬我的问题,啧啧摇头: “不是眼睛象……..” 他皱眉头,仿佛在找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词。 “感觉象……应该是感觉象。” “威斯先生,我不是过来和你讨论我和李穗扬的。” 我咬着牙说。 他欣然点头: “我知道,你来求我帮张澎做手术。我可是这个圈子里的第一权威。” 他自信地微笑。 “不错,我是来求你的。” 我开门见山: “请问要有什么条件,才可以让你为张澎做手术?” 本以为有一场艰苦的拉锯战。 没想到他也很爽快,对我竖起一个手指: “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知道,有的时候一个条件,往往比千百个条件更难以应付。 但他提的这个条件……… “陪我上床,就一次。” 我望着他。这个条件如果在中国的七十年代,也许是宁死不从的,但是开放的今日,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我问: “为什么?” 他反问: “你是张澎的情人?” 我点头。 他又问: “你和张澎上过床?” 我点头。 他说: “我曾经爱着张澎,他却不要我。我要你陪我上一次床。” 他的笑容太落寞,我居然有点同情他。 什么怪逻辑! 我差点笑出来。用肉体解救自己的爱人,这么伟大的情节我也有缘遇到。 “没问题……..” 根本不用考虑,我就已经点头。 不愧是美国人,如此高的办事效率。 地点从见面的会议室转到高层的总统套房,“交易”的过程简直顺利到不敢相信。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将手放在我肩上的时候,威斯体贴地问我。 我摇头;“不需要。”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我不耐烦地说:“请你快点。”张澎正等他救命。 “你很爱张澎?” 我翻着白眼反问:“你看不出来?” “但他爱你吗?” 我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但想起他是张澎的救命稻草,只能把握起来的拳头再放松。 “快点开始吧。”我说了一句,自己躺到床上。 没想到我也如此开放。 没想到我也如此伟大。 为了张澎,我什么也愿意。 威斯在床上是个不错的情人,我不得不承认。 “你一直闭着眼睛,把我当成张澎。” 穿好衣服,他平静地指控我。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张澎比你重。” “知道张澎为什么不肯要我吗?” 要开始讲伤心往事了吗?好人做到底,我只好洗耳恭听。 他说: “因为我曾经有很多情人。” 我睁开眼睛看他。 威斯凝视着我的眼睛。 “张澎有洁癖。” 我冷笑; “是吗?” 威斯也对我冷笑:“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他一字一字说出,字字清晰,仿佛在隆冬将冰珠一颗一颗塞进我的领口。 寒流蓦然从脊梁上窜过,我满脸笑容,失了笑意。 他转身向房门走去: “我要去准备手术,放心吧,张澎死不了。”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我忽然又惊又怕。 四周如此安静,叫人想哭。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只有一个…… 我仿佛掉进冰窟,掉进一个恶毒的陷阱。 我想起威斯……. 他的手抚摸着我; 他的唇亲吻着我; 他的眼睛扫过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他听见我娇媚的哭叫; 在我身体的内部…………. 忽然之间,原本以为可以承受的压力超乎想象地向我笼罩下来。 如深海下的潜水艇失去平衡。 “啊!”我无法承受,尖叫一声,冲进浴室。 水水水!我要水! 把这洗干净! 去他的开放!去他的美国观念!去他的伟大情操! 我拼命用肥皂擦拭,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象被拧上发条的机器人一样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皮肤渗出的血丝随着清水流向下水道,我渴望威斯的一切已经从被擦破的肌肤里流走,不剩一点痕迹。 陈平在浴室里找到昏倒的我。 他告诉我现在已经是第二天。 他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完,张澎还没有醒。 然后,我发现――――――我感冒了。 我赶去医院看望头上扎着绷带的张澎。他的眼睛还是紧紧闭着,想象中激动相逢的场面一点影子也没有。 接着我去找威斯问罪。 他一派权威地说: “手术很成功,但他曾经脑部缺氧,能不能醒过来还要看他的意志。” 他恼人地加一句: “我只答应他不会死,可没有保证他会醒。” 这个恶毒的、可恶的、卑鄙的小人! 我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省回,赶到张澎身边等待他醒来。
等待是痛苦的事。 所以我很痛苦。 你一定要醒。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我呆看他的脸。他的脸。安静得就象会如此一睡不醒。 滴答、滴答 你什么时候才会张开眼睛? 滴答、滴答 听说有的人三十年后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与世界脱节。 滴答、滴答 我好想望着你的眼睛,难道你不想吗? 滴答、滴答 才这么两天,我就快要疯了。 滴答、滴答 我将单人病房中的座钟重重砸在走廊外。 不要再滴答滴答! 我几乎已经失望。 我认为张澎再也不会醒,却咬着牙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我甚至连水都不肯喝,以免去洗手间的次数太多。 如果我错过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就从窗口跳下去! 不过一个星期,我就象老了十年。 今天天气大好,阳光射进来,直照在张澎的脸。 会晒掉皮的。我站起来,拉上窗帘。 是不是从此以后,这样每日拉着窗帘苍老? 张澎睁开眼睛的时候,可会看到我满脸皱纹? 或者……..我已经埋在黄土中。 他可会象那李穗扬,一天一束菊花放在我的坟头? 很浪漫的事啊。 我傻笑着拉上窗帘,回头………. 刹那我象凝结的冰块一样僵硬。 我对上一双眼睛―――――张澎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满载着英明和柔情。 我错过了,他睁开眼睛的瞬间。 是否应该实现誓言,从窗口跳下去?刚好我又离窗口那么近。 正在胡思乱想,张澎开口了。 “你站那么远干吗?” 他有气无力地说: “过来。” 我屏息,镇定地走到他面前。 “小爱…….”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鼻子猛地一酸。 我“哇”一声大哭起来,扑在他怀里。 张澎醒了! 张澎醒了! 我的快乐回来了! 张澎出院的那天,我把一切告诉他。 认认真真的,非常严肃地把一切完全告诉他。 张澎坐在沙发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我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心惊胆跳、忐忑不安。 “张澎,” 我深深吸一口气: “你会嫌弃我吗?” 他没有说话。很久,伸手把我搂在怀里。 我松好大一口气。紧张期一过,眼泪就直掉。 他说: “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然后,他开始慢慢把李穗扬与徐阳文的故事,告诉我。 又长又折磨人的凄凉故事。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总不肯说那三个字。 我在他怀里叹气、抹眼泪。 听完故事,我说: “李穗扬好命苦。” 张澎却说: “我倒觉得徐阳文好幸福。” “张澎,你爱李穗扬吗?” 他沉默片刻。 空气瞬间沉滞。 我也紧张得颤栗一下。 终于,张澎摇头。 他说: “爱与不爱,又有什么不同?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被闪电劈中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我在张澎怀中浑身一震,整个人僵硬。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我惊惶地望着张澎,极力想弄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张澎低头看着我。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我颤栗着重复。 张澎说: “不错,所以徐阳文很幸福。”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得四分五裂,血从指缝中潺潺流下。 “放开我……” 我嘶哑地喊着,挣出张澎怀中。 我以为张澎会紧紧抓着我不放。 他没有。他松手,让我逃开他的身边。 我狂摇着头后退几步,好象这样可以把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 张澎坐在沙发上,悲哀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悲哀而沉重,看着他的眼睛,我忽然恐惧地发现,我从来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爱情。 只有宠溺,只有纵容。 我所需要的爱,他并没有给我。 我靠在门后,不敢相信这一切。快崩溃的神经叫嚣着讽刺我,一切都在天旋地转。 张澎就在面前,他那样近,又那样远。 看他一眼,我的心脏仿佛就被钝钝的剪刀戳一下。这种剧烈的痛楚没有人可以忍受。我疼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连哭泣和叫喊也做不到。 李穗扬……李穗扬…… 李穗扬是徐阳文的。 那我呢? 我发觉威斯的味道从自己身上飘出来,这味道如此怪异独特,张澎一定闻到了。 神经就要绷断了,灵魂已经四分五裂。 我无法继续忍受这种折磨,只好选择逃跑。 我逃出属于张澎的地方。 风一路上跟随着我。 大街上的行人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什么也不去想,只一味地跑。 泪水只有眼睛可作出口,这不够!远远不够! 让我流汗吧。痛快流一身的汗,将我本应该从眼泪流下的水分流去。 我用尽力气狂奔,两旁景物飞速地倒退,仿如我和张澎从前的镜头掠过。 我不知道这样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还可以这样跑多久?我已经很累,但无法命令自己停下脚步。连我的四肢也深深明白,我已经没有其他发泄的方法。 只有狂奔,才能为我心中无法宣泄的痛苦找到一个可悲的出口。 张澎张澎,你为什么不追? 你为什么伤我的心? 眼泪狂涌,当眼泪流尽的时候,我终于闭上眼睛。 听说古代有人趴在坟头伤心而气绝的,我是否也到这一步? 我这样想着,这样合上眼睛。 世界开始漆黑一片。黑色的大棉被,没有边际地向我笼罩过来,温柔而温暖,句如张澎的怀抱。 张澎,若我就此死去,你可会学那李穗扬,一天一束菊花放我坟头? 本想永不看见任何光,却到底还是睁开眼睛。 我睁开眼睛,看见张澎。 他坐在床头探我前额: “你病了。” 他语气平和,动作轻柔,和往日没有分别。我痴痴看他,苦笑。就在前几天,我还时刻守在他床边,等他睁开眼睛的瞬间。到现在,是否应该盼望他当初不要醒来。 若他永远沉睡,我或者不会这样痛苦。 我冷冷说: “张澎,张爱澎终其一生,绝对不止一个张澎。” 我嘶哑着嗓子大叫起来。 “至少还有一个威斯!” 他看着我,淡淡说: “小爱,你累了。” 他说得真对,我累了。 我爱他爱到无力自拔,爱到精疲力竭,爱到伤透心肝脾肺。 怎能不累。 从那日后,我不再和他说话。当我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我收拾行李离开。 张澎站在房门,静静看我把衣服放在箱子里。 大家都一言不发。 我生怕一说话就会大哭出来。但他为什么不说话? 至少挽留我,至少问一问我要去哪里,至少对我说:小爱,我很抱歉。 如果你不爱我,那就走开! 不要把悲哀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提着行李经过他身边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忽然想起那日,我光着脚经过他身边,被他一把拽着…….. 我离开了。 我的快乐不见了。 我没有回家,我拼了命去找所有事情的源头------李穗扬。 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我要亲眼看一看。这人从来不曾出现在我视线内,为何却可以轻而易举毁灭我的幸福。 如果他一天一束菊花送在徐阳文墓前,那么必定住在附近。 又开始等待,痛苦的等待。 也许我的病还没有全好,不过等了一天,我就头昏眼花,累得全身无力几乎瘫倒在墓园。 终于,我等到他-----李穗扬。 很清秀的一个人,冷冷的空气环绕着他。 他站在徐阳文墓碑,放下一束菊花。 我悄悄走近他身后,听见他对墓碑上的相片说: “徐阳文,这花也与爱无关。” “如果与爱无关,那与什么有关?” 我问。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看见我,定下神来。 他偏着头打量我: “张爱澎?” 我惊讶地说; “你认识我?” 他点头。 “张澎向你提起我?” 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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