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穗扬轻笑起来,很美丽,却叫人心酸的落寞。 “张澎昨晚打电话给我,他问我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听见张澎的名字从这人口里逸出,忽然很难过。但我还是有点好奇: “他问什么?” 李穗扬把视线转到徐阳文的相片处,叹一口气。 “他问徐阳文到底爱不爱我?” 李穗扬苦笑: “如果爱我,怎么忍心让我如此伤心?” “你怎么回答张澎?” 李穗扬转头看我: “你呢?你认为徐阳文爱不爱我?” 他言辞果然锋利。 “你认为张澎爱不爱你?” 这样剐心的话……… 我却蓦然强壮不少,淡淡对他微笑: “我不知道张澎爱不爱我。可是我爱他。” 我盯着李穗扬,肯定地重重点头: “我爱他。” 没有再问其他的问题,虽然没有见到李穗扬的时候我喉咙里塞了上百个问题。 但我已经见到李穗扬。我已经知道张澎爱他什么。我知道自己哪里和他相象。 没有去见张澎,我回到自己的故乡。 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中央交通台依然如故。 当日焦虑地看着我扶着张澎担架上飞机的爸妈,已经没有面目去见了。我在宾馆住下,张澎在我信用卡里存的钱,我还不至于有骨气到不肯用。 当天晚上,又在交通台上堆满啤酒罐。 无遮无掩的交通台,空荡荡的感觉好舒服。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听说人到十字路口,总要挣扎一会,考虑往哪去。 当你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才会忽然发现,实际上无路可走。看身边的车道,如果在白天,时刻都会有车从身边飞驰而过。 前后亮了绿灯,左右就是红灯,那时候左右和转方向的车,会四面围着你,根本无法回到人行道--------那个你本来应该站的地方。 左右绿灯的时候,情况也差不多。 每晚喝醉了对着夜空“指挥交通”,偶尔掺杂舞蹈,其实很有意思。 没有观众,就算有车经过,也视我于无物。 曾经有一天,好幸福。 在这十字路口的中央,遇见张澎。 我以为一生也找不到的人,却在见到第一眼的时候就明了。 带着醉意对空荡荡的马路起舞。 我不知道自己舞了几天。 每天清晨从大醉中醒来,蹒跚着回到宾馆。 这一天,又在交通台上头重脚轻地喝酒。 喝得太多,我想吐。 用拳头捣着胸口,我终于艰难地将堵在喉头的东西“哇哇”吐出来。 交通台上猩红一片,我不知道自己吐了些什么。 血吗? 五彩幻云在眼前漂浮,我伸手,想抓住一片,却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醒来后看见满眼的白,我知道是到了医院。 床头坐的满目慈祥的,是我的爸妈。 “我怎么了?” 爸安慰着拍我的肩膀: “年轻人喝酒不知节制,果然伤了身子。” 我说: “爸,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妈在一旁垂泪,爸也眼睛亮亮的。 我忽然大哭起来。 结果,我们三人搂在一起大哭。 哭声震动整个医院,医生以为病人病危,急忙小跑过来。 哭得眼睛红肿,我趁着爸妈不注意偷偷溜到主治医生处。 我一向开门见山: “我得了什么病?” 在医生开口前,我说: “不要告诉我是酒精中毒,我比你了解我爸。” 软硬兼施后,得到答案。 血癌。 我几乎软倒在医生办公室。 血癌………….. 我颓然回到病房,对刚平静下来爸妈轻轻说: “我都知道了。” 妈又伤心地哭起来,爸强装出来的轻松转眼化为忧郁。 第三章 我颓然回到病房,对刚平静下来爸妈轻轻说: “我都知道了。” 妈又伤心地哭起来,爸强装出来的轻松转眼化为忧郁。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又抱头大哭一场。 眼泪,多么廉价的东西。 但在某些时候,将它从眼睛里挤出来,仿佛真的可以让心里舒服一点。 我哭泣看着爸妈,忽然发现有人为自己流泪的感觉好幸福。 为什么为我流泪的不是另一个人。 我沮丧起来。 我的快乐已经不在了。 是真的吗? 真的不再快乐了? 张澎,告诉我吧。 我不想死,毕竟,我还年轻。 在哭泣后,我对医生坚强的说: “无论什么治疗方法,我都愿意尝试。” 我说: “我想活下去。” 因为那一天,我曾经对李穗扬说: “我爱张澎。” 我说: “我爱他。” 李穗扬,无论你在张澎心中占了什么位置,你都比不上我。 你永远不会,如我爱张澎一般爱他。 张澎说过: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这叫我裂了心肺的话,如今听来居然有点庆幸。 我不想死。 张澎,若我死了,你到哪里去找如此爱你的人?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窗、白色的床,连我在镜中的脸,都是苍白的。 对着白茫茫的世界,我发誓要为你而战。 于是,开始化疗。 我不知道什么是化疗,医生说,这也许可以阻止病情的恶化。 第一次面对那些从没有见过的仪器,心里就有不详之感。 我开始呕吐、恶心。说不出的滋味,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小澎,忍一忍,你忍一忍。” 我的妈妈,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眼里不含着泪水。 我死命抠着喉咙,却吐不出一点东西。 应该还有的。 我想吐,以前喝了酒,只要吐出来,就能讨个舒服。 于是我蛮横地伏在床边抠着,似乎要把自己的喉咙从里面弄断。如果弄断它可以让我得片刻安宁,那么我也愿意。 我难受,好难受。 爸拦住我。他粗壮的臂膀横在我面前,将我的手从口里扯出来。 爸沉声说: “你这是干什么?” 我有点想笑。什么时候了,还是同样专制的口气。 我讥笑着抬头,寻思着最尖刻的话去刺伤他。却不经意看见爸眼中浓浓的心疼,那神情,为什么不出现在另一个人脸上? 只要他为我流一滴眼泪。只要他为我流一滴眼泪……… 我呆呆望着爸,忽然问: “今天有人来看我吗?” 我不知道爸是否明白我这问的意思,我看见他迟疑了一下。他犹豫着与妈对望一眼,似乎不忍心将答案告诉我。 我直勾勾望着爸,机械地重复: “今天有人来看我吗?” 我知道,没有。 张澎怎么可能来? 他也许还不知道我在医院,他也许会每天躲在徐阳文的墓园外,看李穗扬孤独寂寞的背影。也许,已经有另一个与李穗扬相似的男孩,俘虏他的目光。 “今天有人来看我吗?” 没有得到答案,我就重复地问着。 我看见爸妈眼中的心疼,我知道他们的心快碎了,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凄惨又可怜。但是我没有办法停止自己这样问。 我的心太痛,我希望有人可以分担我的痛。如果心痛真的无法避免,那么,至少让身边的人知道它的存在吧。 听说快乐越分越多,痛苦是否也是同样道理。 “今天有人来看我吗?” 我的眼睛不曾在爸的脸上移动分毫,我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诉他我有多么希望一个美好的答案。这个答案,无论是我或者我的父母,都知道不可能。 终于,爸说: “没有。”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他在哽咽,似乎伤害了我的是他,而不是另一个男人。 我不再说话。 爸妈都担忧的看着我,他们生怕我闹,又生怕我不闹。 我淡淡说: “是么?” 就那样,我躺下,头静静枕在床边。 房间里太安静,爸妈屏住呼吸,他们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我只想把眼睛睁大,定定望着一个地方,却不明白为什么会流下眼泪。 有人无言地为我抹去眼泪。 每一滴眼泪滑落眼眶,那条手绢就会在我脸上轻轻一拭。 不想哭,却止不住。 我平不了自己的痛,却伤害了自己的父母。 我伤害了最爱我的人,却无法抑制自己的行为。我不断地伤害,只是为了确定他们还爱着我,确定他们还肯为我流泪,确定他们依然为我心碎。 也许是心理上存了畏惧,第二次的化疗更加痛苦。 我在床上哭叫着挣扎,只想找到一种发泄的方法。 “不要不要,我不要化疗!” 妈妈搂着我哭。她的眼泪比我流的还多,暖暖滴在我脸上,她说: “小澎,你叫妈怎么办?你叫妈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 我哭着喊: “张澎!张澎!张澎!” 整个医院回荡着他的名字,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减轻我的痛苦,但不这样叫的时候,我好苦。 张澎,张澎, 为什么你不心疼我? 张澎,张澎! 为什么你不为我憔悴? 张澎………. 血癌可以用骨髓移植来治疗,但首先要找到可以匹配的骨髓。 家里所有人都来化验,没有一个符合。 爸妈在病房外哽咽得无法说话,却强打起精神来告诉我,正在社会征集适合的捐献者。 “是吗?” 我轻轻说,知道他们心里担心什么。 他们担心,我无法继续接受化疗,直到找到适合的骨髓。从小,我就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我望着担忧的爸妈,试图微笑: “不要紧,我会坚持下去的。” 爸妈脸上的欣慰一闪而逝,他们也试图微笑,却要偷偷抹去脸上的泪。 我脸上的泪,任它滑落。 “我不想死。” 我凝重地说: “因为我爱他。” 窗外云淡风轻,谁为我撩起那窗帘? “我真的、真的………很爱他。” 我为你而战。 我天生并不坚强,却愿意为你而活。 只要你为我流一滴眼泪。 我就可以为你活下去。 那天,我痛苦地吐完腹里的东西,很出爸妈意料地吃完了妈妈亲手做的饭,然后……..又吐个精光。 对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看了很久,我满眼哀求之色。 “爸,我想出去走一走。” 妈担心地说: “天已经晚了………” 爸止住妈,低沉地说: “那就去吧。” 爸叫来出租车,将我抱进车。 我们来到那个十字路口。 中央的交通台,还是那么熟悉。 爸让我坐在交通台上,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拎出一打啤酒。 我一怔,微笑起来。很久,不曾如此微笑。 但下一刻,眼泪却涌了上来。 爸说: “这酒,我替你喝吧。” 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会感动莫名。 我看着爸,将啤酒一罐一罐倒进肚子。 我那严肃又秉承中国传统的爸,居然也会坐在脏兮兮的交通台上喝个大醉。 “我去找过他。” 爸忽然对我说。 我咬着唇,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找他?” 爸不做声,咕噜咕噜灌了一口酒,说: “他不在,什么时候都不在。什么方法也找不到他。” “爸,你不反对我们?” “反对!” 爸大喊起来,转过头用他发红的眼睛盯着我。 “可是,我忍不住去找。因为我一定要找点事情做,我…….我……..” 他摇着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激动。爸沙哑着嗓子喊: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 爸说完,居然大哭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爸居然也会象孩子一样大哭。 我想安慰他,忽然发现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原来耳边哭声这么大,是因为我也在哭泣……………. 那晚,我和爸说了很多,关于张澎和我。 “我在这里见到他。” “他笑起来就象这个样子。” 我捏着脸做给爸看。 “他在香港的房子很漂亮,有一个非常好玩的壁炉。” “我会做菜,炖冬瓜排骨汤,比较降火。” 我们又哭又笑,我忘记面前是我的父亲,我只想告诉身边的人,我有多爱张澎。如果不能亲口告诉张澎,那么,至少告诉身边的人吧。 最后,我问: “我是不是很傻?” 爸摇头,又点点头。 “爸,你对我那么好,是不是因为我快死了?” 我们两人对望,不知道该哭该笑。 我说: “爸,如果我死了,就不能继续爱他了。” 鼻子瞬间酸得无法忍受,于是,我哭倒在父亲的怀里。 每一个清晨,每一次睁开眼睛,我都希望可以看见张澎。我想他红肿着眼睛对我说: “小爱……”;我希望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瘦骨嶙峋的手臂;我盼他吻我已经没有血色的唇。 如果他为我心痛得形骸憔悴, 如果他为我哭泣得无法说话, 如果他会为我心碎, 那么,我会多么幸福啊? 这一切都不可能,这么卑微又渺茫的希望,我却一直在等。 为了这个希望,我必须延续我的生命。 还没有把张澎等到,爸妈告诉我,找到适合的捐献者。 爸妈眼里的高兴,让我淡淡微笑。 是不是,也应该为爱我的人而坚强? 手术的一天即将来临,爸妈比我还紧张,让我也紧张起来。 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忽然害怕地抓住妈的手不放。 “妈……” 我惊惶不安地叫着。 “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 大家都知道这是谎话。 纠缠好一阵,终于被推进手术室。 哦,好象不是立即进行手术,我闭着眼睛感觉自己被放在一张床上,听见医生和护士离开。 怎么回事? 我睁开眼睛,看见白色的天花。好象置身在手术室的另一端房间里。不知道这是医院本来的手术制度,还是因为我太紧张,所以采取先让我冷静一下的措施。 房间里不止一张床,我扭头,看见另一张床上的人---------我的骨髓捐献者。 他也在望着我,或者,他从我一被推进来,就在望着我。 胸口忽然堵得慌,完全呼吸不到空气。 很丢脸的,我居然热泪盈眶。 泪眼模糊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张澎………… 我霍地转过脸,不再看他。 沉默蔓延在空气中。我忍了一会,不自禁把头转过去对着他。眼泪从左边滑落,现在又从右边滑落。 我等着他说话,却只听到他沉沉的叹息。 这声叹息,忽然把我带到那些美好的日子里,我想起他从轿车上出来,向我优雅地靠近,让我枕在他的大腿上。 当我光着脚在他身边溜开,被他一把抓着……….. “我每天都在看着你,看你在交通台上喝酒,看你吐着血倒下。” 他温柔的声音依旧。 “这次手术…….如果我死了,你不要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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