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是连城霏公子给你送来的寒冰玉,你吃了它,会舒服一些。我还有些事,先回房了。”不等他回答,几步走到门前,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抢出门去。 为什么,为什么,问什么!娘,儿子该怎么办?我栽倒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双手。狠不下心,心里隐隐在痛,钝钝地在痛,娘,儿子这是怎么了? 不知哪里的稚子用清脆的声音在念, 卅载绨袍检尚存,领襟虽破却余温。 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母旧线痕。 我突然吼出声:“别念了!别念了!都给我闭嘴!” 没人回答我。左膝突然一软,整个人颓然跌坐在地上。慈母旧线痕,我却只有一张泛着黄的画而已!我用后背装向床沿,整张床蹬蹬作响。疼痛总是让人清醒,我喉中一甜,一股血沫破口而出。 我呆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会这么早。我抹抹嘴,指尖的猩红刺痛了我的眼睛。昨天晚上,我刚刚年及弱冠。当年那方士说我出生在子夜,必定是多福多寿,前途无量。可是,我没有时间了。那本来也是以命补命的法子,用我的命,补静又的命。静又的血脉愈加强健,我的气血却在节节衰退。等到乱雪纷飞,蓝莲盛开,最后一次帮静又理气调息之后,我的作用,也就完成了。 “你确定你不会后悔?” “不会。只要能让我变得强,不就是少活几十年么。” “你啊。” 没时间了。我默默地把手擦干净,把地板擦干净,换了一件衣服。起码现在,我是尉迟雷焕。这就很好。 “少庄主,月公子请你去用早点。”尉迟城在外面说。我压低声音应了一句:“我在运功,你把早点给我端来吧。” 尉迟城疑迟了一下,道:“是。” 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雷焕,你别生气啊,千万别生气啊,我知道其实,其实你一直都不喜欢我……”是月柔,声音发抖。“以后我一定注意,所以,这碗寿面你吃了它可以么?求你了,这是我做的,那个,我放在门边了啊,你,你一定要吃呀,我这就离开……” 一溜小跑。我打开门,门外当真放了一个碗,满满一碗的寿面。做工很精巧,还是我最爱吃的牛肉面。 中原的习俗。孩子生辰,要吃一碗娘亲做得长寿面。我坐在桌前,看着碗发呆。看着看着,脸上一痒。 那年余嬷嬷拉开我的被角,轻轻问,哭什么。 我问我自己,你,哭什么。 “少庄主,前面的人回来报,盘罗的路暂时通不了了,我们可以绕道阜城。” “知道了,通知下面,收拾一下,上路。” 走的时候,不见了月柔。连城霏那边似乎也得到了消息,也要绕道阜城。他和我客套半天,一双眼睛明明白白地四下寻着月柔。我也等得有些不耐,于是催道:“城管家,月公子呢?还不快请?”尉迟城道:“属下刚刚见着月公子往您房间去了。”正说着,月柔低着头从客栈里面出来,鼻梁微微抽动,眼睛红肿红肿。我没管太多,牵过若翼,翻身上马。这几天气血不畅,坐马车坐得烦闷至极。通身雪白的若翼见着我很高兴,不停地刨着地。我喝道:“城管家?准备好了么?”尉迟城扶着月柔上了马车,放下帘子,回道:“准备妥当了。”我催动马蹄,跃身而去。 这一路上,有点寂寞。若是我没料错,找茬的,应该已经快了。 第11章 这一路上,我遇到不少乞丐。 缩成一团一团地窝在墙角,或者被人驱赶,或者扯着路人的衣角伸着空碗要吃的,然后被人踹上一脚。只能怪年景不好,战乱连年。我骑在马上,默默地看着一群人殴打一个小小的身影。大概是嫌脏,只用鞋底踩,间或吐上一口痰。那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地上微微战栗着,连呻吟都发不出来。在一片人腿鞋底中间,那一团小小的肮脏的泥色影子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突兀。人,最不拿人当人。我驱马慢慢走上去,那群人见有个衣着不凡的公子来了,便散开一条路。 “他怎么了?”我问。 “妈的这个小混蛋经常在这里偷包子,昨天已经好好教训了他一顿,今天不知死的又来了!” 那小身子动了动,想抬头,没成功。我沉默。那群人见我没什么反应,有一个想再上去补一脚,我一挥马鞭,他应声倒下。我掏出块银子砸在他身上,他摸起银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小乞丐终于抬起头,看了一圈看向我。 一对黑白分明的大大的眼睛。眼神清澈见底。我愣了。 他惊恐地瞪着我,我淡淡地说,“起来,快点。”他挣扎着爬起,身上不知道穿的到底是什么,瘦小的身子在里面摇摇晃晃。“站着走完这条街,我给你吃的。”我一带缰绳,若翼飞奔起来。我不经意间一回头,那小乞丐竟然跟在我后面跑。脚是光着的,踩在尖利的石子上似乎也没什么知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里嗯嗯地响。 这条街很长。我在马上甚至有点后悔。若翼跑完这条街,我勒马转身,却不见了他的踪影。等了好大一会,他才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想要吃的么?” 他拼命点头,喘气喘得太惨,根本说不出话来。我下马,买了一笼包子。他瞧着冒着白气的包子,咽了口口水。我递给他,他抱着一大袋包子,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记住,这不是我施舍给你的。这是你达到了我的要求,应得的。”他眼睛红了,用袖子蹭了蹭,朝我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他越走越远,一直出了易安城。来到荒凉的郊区,他紧紧抱着包子,突然兴奋地朝一处破庙跑去。 “阿妈!阿妈!我们有吃的了!阿妈!”他一颠一颠地跑进破庙,许久没有动静。“阿妈——!!”凄厉的尖叫吓了我一跳,我缓缓走到破庙门口,只见一个小小的影子跪在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妇身边,用力地往她嘴里塞包子,包子塞满了之后,残渣纷纷滚落。老妇毫无反应,倒是他发疯了似的哭叫:“阿妈阿妈,我们有吃的了,香香的包子啊阿妈,阿妈你吃啊,阿妈阿妈——”我靠在门边,面无表情地说:“你阿妈走了。”他愣了愣,慢慢转身,眼神涣散地盯着我看。我上前一步,他翻了白眼,直挺挺地向后仰去。我叹口气,把他抱在怀里,走出了破庙。 这个世道,注定了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回到客栈,尉迟城瞧我抱着个小乞丐,微微一惊,然后应道:“属下立即去准备洗澡水。” 我把他彻底清理干净,发现他还真是瘦得可以,十五六的样子,样子算是清秀,身体很虚弱。我叫人买了两套衣服把他裹起来,然后抱到床上。他的脉象还好,只是脱虚昏倒了。 “醒了。”我看着窗外,那孩子环顾四周,很害怕的样子。“桌上有粥,下来吃了它。”他在床上犹豫一下,揭开被子,摇摇晃晃地走下来,喝粥。有些急,很久没吃东西的样子。吃饱了,放下勺子,怯生生地望着我。我转身,平静地看着他。 “你阿妈我已经差人厚葬了。”他低下头,默默地咬紧了嘴唇。 “你有什么打算么?”他摇摇头。小手不安地搓揉着衣襟,嘴唇咬得更紧了。 “那你愿不愿意留下来?”他吃惊地看着我,不知所以。 “当我的小厮,伺候我。”我坐在他对面,说得慢条斯理。他很惊喜似的看着我,连连点头。“你不用高兴。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只是需要你,或者简单说,我需要你的血。”他有点疑惑,我继续说:“我得了一种怪病,最近有可能要发作了。发作起来很难受,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每天都吃一种药,我每隔五天汲取一次你的血。” “这样能治好么?”他轻轻问,声音很清冽。 “不能根治。”我凝视这他的眼睛:“这要凭自愿。我绝不强迫你,你要是不愿意,还可以是我的小厮。没有关系。因为长期吃那种药,副作用也是相当大的。” 他攥紧了衣角,咬着嘴唇呆了半天,最后抬起长长的睫毛,轻而坚定地说:“我帮你。” 我看他一眼:“考虑清楚了?一开始了就不能停了。” 他明亮透彻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看:“考虑清楚了。” “你有名字么?” “草,小草。” “不好。我不喜欢。改叫暖吧,以暖。还有,这件事情永远不能对其他人说。” “好,真好听。”他笑笑,温暖柔和。 “主上,东西都埋好了。” “好,干得好。”凌空的声音又消失了,我站在案前,专心致志地作画。画上都是一名女子,巧笑嫣然的,顾盼生辉的,蛾眉轻蹙的,娇羞不已的……娘,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呢? 月柔好像很喜欢以暖的样子。很疼爱他,每天都跑到他房里陪他说话。以暖也喜欢他,每次见着他小脸都兴奋得红扑扑的。我没什么反应,反正如果发现以暖背叛我的话,处理他会比那天救他还容易。我们在易安城呆了两天,前面军队封锁,过去有些麻烦。再过几天就是出岫山的大贺,顺带着东正阳的女儿的婚宴。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月柔这两天反倒是安分不少,不像以前动不动就急得哭。昨天收到一封信,大意就是让我去出岫山换我爹。月柔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我把信一撂,尉迟城在一边问:“少庄主,您怎么知道他们会让你去出岫山?”我冷笑:“还不明白?要是你想作点乱,选择什么时候?”尉迟城皱眉:“当然是选一个容易被搅乱的时候。”我说:“东正阳绝对不是想要什么出岫山大贺或者是他女儿婚宴。否则连城霏千里迢迢的从西北赶来做什么?现在各国割据,如果得到了武林的这股力量,不知会加上多少胜算。” “东正阳想要称霸武林么?”月柔在一边问。 “所谓武林,在当权者眼中无不是一群匪类草寇,想要天下太平,非清除干净不可。现在主要是这两者相互利用罢了。”我向后一仰,靠在窗上。 “可是少庄主,洗砚阁的人为什么要逼你去?” 我看了尉迟城一眼,想必这个问题他已经酝酿了很久,可是就是没敢问。“我也不知道。也不一定就是洗砚阁的人干的。到时候再说。” “公子你真的很厉害啊,懂得这么多。”以暖端着一盆水从外面进来:“天气热,公子洗把脸吧。”月柔疼爱似地摸摸他的脸,“照顾公子,你要多费心了。”以暖眨眨眼睛,眼神很纯:“哪里有,伺候公子是以暖的本分啊,以暖喜欢这样做。” 封锁还是没有解除。尉迟雷焕的话没有用,兰陵王的话却一定有用。我们换了通关文牒,出了易安城。以暖和月柔坐在马车上,我骑着若翼在外面跟着。马车里以暖笑得格格的,月柔在一旁轻声细语地讲着什么。 “白天的时候月柔跟你讲什么了?” “公子!”以暖进门见我没睡,吓了一跳:“没有什么啊,就是讲公子小时候的事情……” 我沉默。过了一会,以暖红着眼睛说:“公子,以暖知错了,以暖不知道上下,以后以暖不敢了……”我叹口气,抚着额头。 “公子……是不是不喜欢月公子?”以暖小心翼翼地问。我抬眼盯着他看,看得他惊慌不已。“你最好不要背叛我,这算是我的忠告。不想效忠于我没有关系,但是我讨厌欺骗和背叛。你知道么?” “以暖……知道,以后以暖一定会和月公子保持距离……” “不用。你以后该怎样就怎样。你若是一心向着我,何须做这些表面功夫。” 以暖点点头,嗯了一声。 第12章 还算顺利,到了山阴镇。这一路上,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或许,是有人不想让我死,节外生枝。我在灯下静静地品着茶,豆大的烛火描画着室内的影子,魑魅魍魉。“谁?”我跳起来,迫夜飞入手中,我提起纵身跳出窗子,一路追去。前面的人身形挺拔,轻功飘逸,内力收放自如,绝对是个中高手。 “阁下一路相随,何不在目的地见上一面?”我运气喉中,千里传音。 “年轻人果然好内力,年纪轻轻竟然如此深厚,难得!”那人奔出市区,我追到一片竹林,林内雾气迷茫,我提着剑,缓缓走进来,竟然追寻不到他的脉息。果然深厚,厉害。我掏出巾帕,蒙上双眼,迫夜鸣锋出鞘。 雷霆万钧,震位;水波不兴,坎位;风音缈缈,巽位;天火灼灼,离位。 刀剑相交,星火四溅。迫夜无光自荧,冷光潋滟,那人窄刀如墨,没夜无踪。我接了他四招,他似是一惊,旋身跳出圈去,远远地朗声笑道:“年轻人,已经很久没人能接我四招了。” 我也笑:“才四招而已么?”说罢一挑迫夜直逼他中院穴。他却笑道:“年纪轻轻,怎么就如此阴狠?” “前辈承让,在下只想讨教一二。” 他却是一味地躲着我,并不正面迎剑。 “你到底师承哪里?”他惊道:“怎么会,你的气血怎么回事?为什么是逆转的?”我立于竹上,小指粗的细竹没半点弯曲。 “前辈到底是谁?可否赐教?”我微微一笑,迫夜的锋鸣越来越大。 “你不是知道了么?要不怎么会知道要蒙住眼睛,不去看那些幻像?” “太虚刀,承让了。”我轻轻一揖他颔首点头。“很久不见了,福儿。” “是啊,很久了,祖父。” 回去时,已经破晓。远远看见房门口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头靠在门框上已经睡着了。 以暖。 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睫毛浓密而上翘,舒舒服服地阖着。我抱起他,没几斤沉。手很凉,初夏时节夜露很重,还是凉气逼人的。这个笨蛋,缩在我房门口做什么?他在我怀里猫儿一样蹭了蹭,找了个舒服位置刚想接着睡,一瞬间看到我立刻清醒了。 “少爷!您,您回来了……”他仿佛很高兴似的,抓住我的胳膊,喋喋不休起来:“以暖真的很担心啊,少爷怎么出去这么就都还不回来……”我把他的外袍和鞋子脱掉,放进棉被里。以暖满脸通红,挣扎着说:“不行的,少爷,这是您的屋子,以暖等到您了就该回去准备伺候您梳洗了……”我把他用棉被裹好,不听他废话。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躺着,满脸羞红地不敢看我。 “怎么睡在门口?”我直视他。 “那个,昨天以暖见着少爷屋子里的灯一直亮着,所以想给少爷送宵夜,但是刚到走廊就看见少爷提着剑飞出去了……我担心少爷,只好在门口等着,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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