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崔宏道。
“本以为甚么……到底算是一寨之主罢,怎地讲话也拖沓。”唐浩青道,“总晓得我是允你罢?”
“是。”崔宏道,仍是不放手。
唐浩青苦不堪言,又要避崔宏伤处,腰背弓着,又稍拧得不舒畅:“待此事了了,去见我阿娘罢,幼时事我不大记得,她倒是多记得些,还时要同我提那崔家小子,唤的宏儿。”
崔宏道:“是要去看沈娘子的。”
“放开……放开罢。”唐浩青道,“背疼得很。”
崔宏道:“再抱一会儿……”
唐浩青:“……”
实是腰背拧着不易,唐浩青又不敢推重,只道:“松……松开。”
崔宏道:“嗯……莫不是发梦?”
唐浩青道:“什么发梦,腰要拧折了。”
崔宏这才松了手。
“那么……”崔宏道。
“你要跟便跟着……只是歇不了,自己留心着伤处。”唐浩青道。
唐浩青说罢走开去,将空碗在一边矮桌上放了,漫不经心抽了自己千机匣里几根□□,再怀里取细针来,本是做暗器用,此时却成了巧匠工,唐浩青出手化影,刷刷几下,不知在□□上刻了什么,又装回去。
“做什么?”崔宏问道。
“这个嘛……”唐浩青携黠一笑,“自有用处,你要同我一路走,自是要告诉你的。”
崔宏便点一点头。
虽再重逢并不过多少时日,唐浩青性子却亦给他摸透几分,知晓他当说时便说,不当说时再劝亦不会开口。
崔宏再看他摆弄其它,便也不打搅,只坐在床铺上,又动一动,靠到拦桩上。
低矮处将背脊硌着,他倒也靠得怡然自得。
再过一会儿,崔宏似是犹豫再三开口:“浩青。”
“说。”唐浩青头也不抬,手中一根银针转得飞快,又在机关低桩上捣鬼。
“赵赫本不姓赵。”崔宏道,“两年前光州淮水旁,被我同柳泌捡回来……”
“捡回来?”唐浩青停了手里活计问道。
“柳泌捡的。”崔宏忙道,“我寻常是……”
“……不问你谁捡的,怎么个捡法?”唐浩青问道。
“快饿死了,柳泌给了块饼。”崔宏道,“本是要去投军的,柳泌劝了一夜,便与我们一道做了山匪。”
……本是满腔抱负要投军,却做了山匪,那道士真是好本领。唐浩青想。
“柳泌不知同他说的什么,总之便是多一个帮手,他武艺虽算不得一流,却也合用,在寨中算得上好手,领弟兄们习武也足了。”崔宏道,“也是柳泌同我说,他家里亲眷似是死于兵难,是哪一回,柳泌却未说了。”
“那么便当他是死国志士罢。”唐浩青道,“怕是这囊袋里装的是那武元衡头颅的消息也是柳泌放给他的,只不知他要取我性命做什么。”
“我传书回去?”崔宏道。
“不用。”唐浩青道,“若是那柳泌当真心里有鬼,这时候你寨中无人,恐不是趁机引兵便是远走罢。”
“……我与柳泌相识六载,或是其中另有隐情?”崔宏皱眉道。
唐浩青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与我算相识多少载?你又清楚我多少?”
崔宏便笑了:“不清楚也无妨。”
唐浩青哂道:“说来也无用,这柳泌,你信他,我倒是觉得他未必可信,总之不遇,等事了再问。”
说罢便将自己机关□□全收了,出门同主人家说话打听去了。
☆、十
崔宏想了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当日柳泌同他说十余年来不知这人心多少可变,唐浩青不得不防,若实不愿,便只防他一样,离间。
离间只二字,却算得上恶极,柳泌这二字出了口就晓得覆水难收,崔宏听到耳里分不分先后也只看他自己想道,到日后真有这么一出,便不知是判哪个离间。
现下里崔宏倒是当真不知如何分个先后,唐浩青说柳泌未必可信,这寒衣老道平日里灵宝天尊附体,旧日时算卦,无德无据陈情,给他添油加醋一说,俱显得有模有样,叫人非信他这一句不可。
到崔宏这处,许是相人愚钝,未见过柳泌拿那一套卦辞爻题来唬他,柳泌所言却无一处不是,到上了鄞泽山,连山下过路何人都断得准。
柳泌头回不断,便是唐浩青来时这一回。
“想什么?”唐浩青正走进屋里,手里提了煮茶一壶,另一手提了一只竹篮,盖了块粗布,下巴还夹两只茶杯,一脚踹了门进来。
崔宏道:“想你何时事了。”
唐浩青将东西矮几上一放,笑一笑道:“想这许久无用的……事了时便是事了时。”
唐浩青答得含糊,心里一面想这事何时了哪是他们可决断的,不过是小卒,未必等得到事了。
老老实实同崔宏养了数日伤,成日清粥小菜,或是炖些少料鸡汤,唐浩青吃得口里生苔,自己出去偷偷买了鸡烤来吃,再回去到崔宏面前脸不红心不跳邀功,只道自己为陪他养伤处,在这破落地这么几日,嘴里淡出个鸟来。
崔宏也不是瞧不出,唐浩青知晓他耳目清明,只二人这么说话,比生分好些。
自己允下的事,唐浩青日日记着,崔宏不提他便不提。
到临行时候,唐浩青吃了五六只烤鸡,身上轻得不止一贯,走几里出还同崔宏说老母鸡不宜烤,该炖汤。
一时不察说溜了嘴,崔宏问怎么不炖汤。
唐浩青道:“炖不出个花样来。”
实则是给崔宏补那几碗汤,比清粥还没味儿些。
几日里崔宏夜里同他抱着睡,只怕压着伤处,将身上硬甲软甲全除了,再道一句:“夜里乱动打着伤处不归我管……”
崔宏也只答他:“归我自己管。”
到入城时候,唐浩青下了马递过所,便不再上马,牵马入城去。
寻到住处,崔宏照旧同他住一间,唐浩青拗不过他,只好同他再挤一宿。
到第二日,崔宏人不见了,唐浩青打个呵欠起来,洗漱过了便走出房去。
“崔宏?”门外却正见了崔宏。
“嘘。”崔宏道,拉了他走到堂里去。
“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唐浩青皱一皱眉头道。
“……没什么。”崔宏道,“叫伙计备了吃食,吃过了我们便……”
“……便什么?”
崔宏向一边看一看,继续道:“……换个落脚处。”
唐浩青眼睛眯一眯道:“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崔宏咳了一声道:“没有。”
唐浩青正欲再问,伙计正送了吃食上来,崔宏像得了救,将吃食全往唐浩青面前推,道:“先吃粥,吃饱了再商量。”
唐浩青被他弄得糊涂,肚皮里却不糊涂,正饿了,黄米粥掺些肉糜,及得上廊下食。便先填饱肚子再看崔宏打的什么主意。
这一早却只见崔宏左顾右盼,似是防突来不测。
到二人吃完,崔宏便不四处看了。
从门口正走进来一个刀客。
街市上大方佩刀,不惧人瞧出他身份。
唐浩青向来识人有道,见这人进门便晓得不俗,细瞧之下,三两眼断出身份。
刀客,使双刀。
这一眼,唐浩青忍不住转头看看崔宏,那人虽使双刀,同崔宏却不是一路,崔宏明教弟子,一双弯刀,这人却是一双长横环首刀。
若是寻常横刀也罢了,这双刀落到唐浩青眼里,却是一眼断得出名号的。
“第一刀常来去……”唐浩青小声道。
崔宏听他说话,便问:“什么?”
“我说这人……”唐浩青将声响压得极低,“看他手里的刀,这人是第一刀常来去,双手一对昆师刀,传言说来是百辟灵龟……”
唐浩青顿一顿,看崔宏一眼道:“……罢了,说了你也不懂,总听过昆师刀罢?”
崔宏面色不动,点一点头。
“喏,便是他挂在腰间那一双……嘶,也不怕打着疼。”唐浩青道。
崔宏不应他。
唐浩青百闻好兵,今日一见,难免兴奋,盯着那双刀便不放。
那常来去要了些吃食,便隔桌坐下了。
唐浩青感慨道:“昆师为常家先人寻无迹铁百炼而铸,江湖里抢夺几回,终究回了常家,还是这常来去少时去与碧柳庄庄主柳成迎一战夺回,说来这常来去也是年少有成,便如此一战成名……”
崔宏漠然道:“哦,是吗?”
唐浩青道:“自然……听过多少江湖事,双刀归了旧主家,倒也是好事一桩……如今见这常来去,果然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江湖传言也并非全不可信么。”
崔宏便不说话了,任唐浩青一个人滔滔不绝。
唐浩青正说兵谱,却见常来去忽转了头看他们。
“……我说得太响了?”唐浩青问道。
崔宏点了点头。
“咳……”唐浩青干咳一声道,“……先回房去罢,小心莫叫他盯上我们,当我们是要窃他宝刀……”
唐浩青话未说完,常来去忽而起身,直向他二人走来。
唐浩青见状不好,正要开口同崔宏说话,一手却被崔宏按住。
“做什么……?”唐浩青低声道。
“崔宏?几年未见,竟在这里遇到……你藏在哪里?”常来去也不见外,走到同桌便坐,满面笑意向崔宏道。
唐浩青:“……”
崔宏面无表情,自顾自吃茶。
那常来去看来确是爽快人,崔宏不答也恼,笑道:“还是旧模样,几分薄面都不给……”
唐浩青尴尬向崔宏道:“你二人旧识?”
崔宏道:“不是。”
“诶。”常来去道,“怎么不是?常某认你这个朋友……”
崔宏慢慢同唐浩青解释道:“比过一场武……”
唐浩青心里一惊,同第一刀比武?
输了罢。
看出他心中所想,崔宏道:“胜了。”
唐浩青道:“也未叫你说……”
常来去笑道:“不打紧,胜负常事,崔兄弟武艺超群,我甘拜下风,便想改日再讨教,谁想这几年来都寻不到他踪迹……”
崔宏道:“不同你打,你打不过我。”
常来去:“……”
唐浩青:“……”
面上稍有些挂不住,常来去道:“现下便是好时候,择日不如撞日,不知崔兄弟可愿赏脸,我二人再比一场,叫这位……”
“唐浩青。”唐浩青道。
“啊,失礼……”常来去笑道,“叫这位唐小兄弟来做个公断。”
唐浩青心道你使一双好刀,崔宏这一双破刀,不还是你占便宜?傻子才同你比。
“不比。”崔宏道。
唐浩青便想崔宏果真也是个聪明人。
“说过了,你不是我对手。”崔宏又道。
唐浩青堪堪忍住嘴角抽动,笑道:“他前几日受了伤,比试不便罢。”
常来去也僵笑道:“原来……如此……”
崔宏道:“受了伤,你也不是我对手。”
唐浩青终于忍无可忍低声道:“崔宏!”
崔宏便闭上嘴,不答了。
接下来便是唐浩青代崔宏口舌,与常来去客套一番,虽做的暗地里生意,门面也充得不少,唐浩青一张笑面迎人,又是舌绽莲花的本事,常来去也不是蠹户,什么小兄弟器宇轩昂风度不凡,将唐浩青夸一通,又转着弯打探崔宏在哪里落户。
唐浩青哪里会给他这些弯弯绕套进去,几句话轻巧虚晃过去。
到末了,常来去不甘心问一句:“常某冒昧,小兄弟与崔兄弟是……”
唐浩青正要编说什么结义兄弟一类,崔宏开口道:“同……”
晓得他开口要说什么,唐浩青一把将他嘴捂了道:“结义兄弟。”
常来去愣一愣道:“果……果真是英雄相惜……”
唐浩青笑道:“是……唉,什么英雄,不过是自小一道长起来。”
常来去道:“二位也是在此留宿?”
唐浩青道:“是,常兄也是?”
常来去笑道:“正是,今日有缘,不如让常某请二位一杯水酒……”
唐浩青听水酒两字就心有余悸,道:“不必了,我们还有要事,立时便要走了。”
常来去道:“原来如此……可惜了,若是有缘再会,再请二位吃酒。”
唐浩青道:“一定一定……”
常来去刚走,唐浩青转头问崔宏:“你方才想说什么浑话?”
崔宏:“唔唔唔。”
唐浩青:“……”
唐浩青把捂在崔宏嘴上的手放下道:“若不是我及时拦住你……”
崔宏道:“怕给他知道?”
“自然是怕的……你还当是什么光彩事?”唐浩青道。
崔宏冷声道:“常来去年少有成风度翩翩……”
“你同他是旧识怎也不早说?”唐浩青道。
“你看上他了?”崔宏眯了眯眼问道。
唐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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