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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马且辟易——几炮

时间:2016-04-15 20:29:39  作者:几炮

  虽是看信不避讳他,崔宏也识趣,坐得远些,不去看他手里书信。
  唐浩青就着灯烛看过信,随手烧了,再看一眼坐得老远无所事事的崔宏,心里觉得好笑,便叫一声:“崔……”
  崔宏听他迟疑,便道:“叫不惯便只叫崔宏。”
  唐浩青便笑笑:“连名带姓更不惯了,给你占些便宜,还是崔大哥吧。”
  崔宏道好。
  唐浩青伸了个懒腰,看崔宏在想事,方才话说一半,也不急着说完,躺倒便睡了。
  他行事向来讲究个一还一给,这回自己睡坐榻。
  未睡熟,眼睛闭着,崔宏到榻边来了,唐浩青正要开口叫他自己去睡,莫要再同他挤,崔宏却只伸了手,在他脖颈耳畔抚了一把,不轻不重。
  唐浩青一时尴尬,不知如何是好,便只装睡。
  崔宏未说话,只这么看了他一会儿,唐浩青眼看要装不下去,崔宏正走了,悄悄出了一口气。
  到第二日起来,崔宏早便收拾好了等他,看看床铺,同昨夜未睡过一般。
  唐浩青想到昨日夜里,也不好开口问,便也只顾自己洗漱打点。
  临走前又吃了一顿早饭,普通人家里吃一碗馎饦,算他们作贵客,还添些肉糜鸡蛋。
  唐浩青嫌嘴淡,将就着吃了一碗,也不管饱不饱肚,便起身要走了。
  崔宏饭量大些,也不挑嘴,吃了三碗有余,又多给些铜板,起身去跟唐浩青。
  走到半路,崔宏问:“你昨夜要同我说什么?”
  唐浩青睡过一晚脑袋便混沌,道:“昨夜什么?”
  崔宏看他也非是什么要紧事,便不问了。
  逃过一回,唐浩青放了话传回去,这几日里是不会有人来催,布囊系在马后一晃一晃,唐浩青心不在焉赶马,崔宏又一言不发在后头跟着,二人路赶得短了,到日头要落才进城。
  唐浩青递了早备的过所,守卫扫几眼便放行,崔宏不知何时寻的户曹,何时行的方便,也大摇大摆跟着唐浩青入了城,不同上回匿了身形偷偷跟来。
  到客栈,崔宏仍是说一间房,唐浩青便也不多同他争,显是已晓得争不过他。
  到屋里,唐浩青便又要出去,被崔宏一把抓了臂膀:“去哪里?”
  唐浩青道:“去办事。”
  崔宏舔了舔上唇,踟蹰片刻道:“我……同你一道去?”
  唐浩青道:“唐门中的事……你去做什么,总晓得自己算作外人罢?”
  崔宏道:“这一路凶险……”
  唐浩青将他大手甩开,松一松臂膀便道:“哪来的凶险,便只遇了一回催命的……怕什么,不会来了。”
  崔宏眯了眯眼,道:“你唐门寻的主顾,便叫你一个……”
  唐浩青面色一沉道:“崔宏,言语莫失了,我唐门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口舌。”
  崔宏被他这么一句回过来,不气不恼,道:“我同你去罢。”
  唐浩青至一城便去唐门所布暗桩处寻人布置,外人跟去始终是不便,被崔宏缠得不耐烦,又甩不开,一时间起了动手念头,遮也不遮,五指夹了三枚毒镖便要出手。
  崔宏便站在他面前,动也不动,一双鹰眸盯着他看。
  唐浩青不自在将双眼别开,深吸一口气道:“莫跟上来!”
  说罢逃也似地转身走了。
  崔宏向前走两步,仿佛是要跟又不敢,最后还是不动了,在原处站着,同做错事的孩童一般,只看着唐浩青去向。
  幼时便常如此,近里多少相仿年纪,都晓得他是崔家拿不出手的下贱少爷,又始终碍着他少爷身份,瞧不起又惹不起,便是作个捉小鬼玩乐也挤不进他。
  只有个沈重禄,初见时厚粉雕玉琢一个软糯的小娃儿,彼时他正挨了几个嫡兄弟的打,一个人坐在院外墙边,挨着乌头门,一点一点将身上泥土脏污拭了,虽弄不出个全然,可也看来稍梢入眼些。
  小重禄手里握一块蒸饼,小心翼翼递给他,小崔宏抬眼盯着他瞧,差点儿便将小孩儿吓得要哭。
  “你是谁家的……”小崔宏站起来,尽力让自己少狼狈些,看着他手里的蒸饼,不敢接。
  “嗯……沈重禄。”小娃儿道,“吃么?”
  小崔宏左右看一看,见无人,便道一句谢,接了小重禄递的蒸饼。
  是饿狠了,季三娘小心克扣着他吃食,说是要节制口腹,自己两个儿子却终日吃得饱胀仍要劝再吃两口,白胖得同吹鼓了的鱼泡。
  午饭时候又少少只吃了几口,小崔宏本是肚子咕咕响,一块蒸饼吃得狼吞虎咽。
  小重禄看着他吃,吞了口口水道:“我娘给我的……”
  小崔宏这才想到,这小娃儿莫不是拿了自己吃食给他。止了大嚼,将手里剩小半的蒸饼再递回去。
  小娃儿摇摇头咧嘴笑道:“不……不吃了,你吃罢,阿娘做的蒸饼好吃。”
  小崔宏愣一愣,嘴里仍塞着几口未咽下的蒸饼,也咧嘴笑:“嗯,好吃。”
  沈重禄便是自己亲阿娘外头一个待他好的人。
  “你是沈家的小少爷?”小崔宏吃过了蒸饼,问道。
  “是呀,我阿耶叫沈奂年。”小重禄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不为什么……”小崔宏低头闷闷说一句,再抬头将自己方才蹭干净那只手到小重禄头顶揉一揉,“不说罢,你还小……”
  小重禄便歪一歪脑袋道:“你也不大多少……”
  小崔宏道:“比你大许多……你多大?”
  小重禄低头数一数手指,比出个四五来,想是自己也糊涂。
  小崔宏便道:“……比你大许多……你阿娘舍得你独个儿出来玩么?”
  小重禄道:“阿娘成日在做事……”
  小崔宏点一点头,他晓事早,知道沈家虽是官家,却只领俸禄不取横财,贫瘠地方连俸禄都少些,比之长安中同品级一年少去几石乃至十几石也是常有。
  沈娘子怕是接了活计在家里做。
  小崔宏叹了口气道:“你阿耶……是好官。”
  小重禄似懂非懂点点头。
  小崔宏小大人模样,伸一只手将小重禄牵了,道:“你也听不懂,走罢,带你去玩。”
  小重禄便也不扭捏,握了他一只手,小崔宏步子大些,小重禄便蹦跳几步跟上,被瞧见了,步子便走得小些。
  小重禄道:“我以后多给你带些吃的。”
  “看你饿得狠了……”小重禄又道。
  “没人同你玩么?”小重禄仍道。
  小崔宏一言不发,听他说话。
  “那我同你玩罢。”小重禄笑得一双墨黑的大眼弯作两道新月。
  小崔宏正要说好,出口前却改了,道:“不……算了……”
  “为什么?”
  “万一他们一时兴起又要作弄我,怕你一起挨打。”小崔宏道。
  小重禄转过头抬头看他道:“我不怕。”
  小崔宏低头看了看他,没说话。
  到小重禄被沈娘子唤回家时,小崔宏便在原处看着他给沈娘子牵着手走远。
  后来便常如此了,当真是不怕的,不管是他兄弟辱他欺他还是旁人惧他远他,这个叫沈重禄的小娃儿仍来寻他,给他塞些糕饼充饥,再由他牵着去寻好玩地方。
  说来也怪,到那时,便是满身的伤也不太痛了。
  崔宏便只有一个沈重禄,只记着一个沈重禄。
  他走,崔宏便在身后瞧着他,到见不着影再看一会儿才作罢,小重禄有时会转头再瞧瞧他,他便挥一挥手。
  正如现下,唐浩青走得远了,崔宏方转头将自己刀兵拾了,也出去了。
  到唐浩青回来,崔宏在房里等他,嘱咐伙计将饭菜备了。
  见唐浩青平安无虞便松一口气,不好开口问,恐又要惹得他恼。
  唐浩青本是乐得他安排妥帖,到了便有热饭吃,一顿饭却给崔宏盯得浑身发毛,将筷子一放,道:“看什么……吃饭。”
  崔宏应一声,捡了碗筷有一口没一口吃饭,眼睛只盯着唐浩青看。
  方将筷子重握了,唐浩青这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便干脆将碗筷再一放,道:“要说什么快说……省得饭都吃不端正。”
  崔宏问道:“你不气?”
  唐浩青哪里还能有脾气,便道:“不气,你说便是。”
  崔宏这才道:“你路上可有遇着什么人?”
  唐浩青一头雾水:“什么人?”
  崔宏便道:“没遇着便好,吃饭罢。”
  说罢便不再同方才那样盯着唐浩青直看,将碗端了夹菜吃,还不住往唐浩青碗里夹几筷子。
  唐浩青给他问得一阵郁闷,莫名其妙地再端碗吃饭,真去细想路上可有遇什么人。
  到吃过饭,夜里睡觉时候,崔宏将灯灭了,不等唐浩青说话便去坐榻上睡。
  到二人睡下了,崔宏又突然开口:“浩青?”
  唐浩青未阖眼,便应道:“什么?”
  “唐门的生意到半途可还能断?”崔宏问道。
  “断不得。”唐浩青道,“要断,便要拿命去断。”
  崔宏未答。
  二人未说话,满室寂静。
  崔宏似是翻了个身,布料磨蹭出声,坐榻木脚嘎吱一声,一会儿又道:“用什么命去断?”
  本以为唐浩青应是睡了,却仍答他:“谁接的点案,谁去断。”
  崔宏道:“可有人能替?”
  唐浩青便道:“命只有这么一条,谁肯替?”
  崔宏沉默一会儿,道:“若有人肯呢?”
  唐浩青不答了。
  再过许久,唐浩青忽然又开口:“尽想些有的没的……睡罢。”
  崔宏像是睡了,吐息听来绵长。唐浩青便也转身入梦去了。
  正睡得浑不知事时,迷迷糊糊听人说:“重禄,我肯替你。”
  

☆、八

  到日头高照,唐浩青仍未起,耳听得崔宏那面窸窸窣窣起身声响。
  崔宏动得小心,不留神咣当一声打到铜盆,疾出手揽住,怕落地吵了唐浩青。转头看一眼床铺上唐浩青,见他一动不动,想是未惊醒,松一口气,便将靴穿了,走出去。
  唐浩青翻个身,崔宏正将门掩了。
  一双墨黑眼睛便睁了,看了一会儿两扇门中间隔着的一缕小缝,又闭上了。
  幼时事也稍想起来一些。
  阿娘是晓得他同崔家哪一位小少爷玩得好,怕是可惜这几岁小儿便要给人欺侮,给吃食也多几分,偷偷叫他给崔宏也送些,或是带崔宏回去吃些点心。
  眼见过阿娘将崔宏身上脏衣服洗了,崔宏便只穿着里衣在院子里同他玩,待外裳袍子干得差不多了再穿上回去。
  有几回给人打得厉害,阿娘便叫他到屋里洗个澡,伤口上些药。
  小重禄黏得紧,吵嚷着要同宏哥哥一道洗。
  沈娘子要说,崔宏便道:“我带重禄一道洗……不妨。”
  沈娘子便笑一笑,道:“苦了你……如此晓事的娃儿,是怎么一番孽,要吃这些苦……”
  崔宏便将小重禄手牵着,二人去屋内备着浴桶里泡着。
  小娃儿外头玩耍回来,泥猴儿似的,崔宏给他擦背,痒得咯咯直笑,打出的水足有半桶,地上都湿了一片。
  正想着,崔宏又吱呀推门进来,看唐浩青翻了个身,便小声唤道:“浩青?”
  唐浩青将眼睁了,问道:“起得这么早?”
  崔宏便道:“吵醒你了?”
  唐浩青坐起来揉一揉眼,笑道:“没,早醒了,方才装睡呢。”
  崔宏道:“方才吩咐伙计备了些吃食……你起了我们便去堂里吃。”
  唐浩青点了点头,起身去洗漱。
  崔宏便先去堂里待他。
  唐浩青洗过脸,转头正看到昨夜放在坐榻旁的布囊,皱眉看了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吃饭时候崔宏问他准备何时动身,唐浩青便算一算路,离青州少说还有几日,早些比迟些好,惹急了主顾不知还做出什么蠢事来,少给自己寻些麻烦也好。
  便道:“午时走罢,吃过饭去。”
  崔宏点点头,将碗里面汤吃了,也坐着不动,待唐浩青吃完。
  横竖无事可做,唐浩青吃过饭去屋里摆弄他那些个机关暗器,崔宏自然也要跟回去。
  这几日给崔宏跟得惯了,唐浩青也不再别扭,许多事便是当他面做也无妨,比如尹成那一封书信。
  唐晋北与唐尹成回堡去,刑房里领过一顿打,被尹成拖回房里照顾了几日,竟一早便爬起来写过书信,反倒是尹成给他拖着这么几日,晚他一步。
  晋北便是说安排妥当,二人未领大罚,叫他放心办事。
  尹成这一纸便多许多,大骂一通唐晋北,再将细碎事全说了个透,最后道:“几卫从圣人语,小心为上。”
  唐浩青本未作打算,待尹成书信一到,撇了无用的,二人书信合起来看一遍,这才定了路。
  崔宏道:“昨日说的……”
  唐浩青转头看他。
  崔宏顿一顿,便道:“算了,无事。”
  唐浩青便又自顾自将暗器分门别类,这边多了那边少了,细致藏到身上衣服各处。
  崔宏在一旁看,指尖不住摩挲刀柄一面。
  唐浩青将要命的保命的东西全收了,便无趣起来,问道:“你怎会落草?”
  崔宏正出神,被他这么一问才回神,道:“什么?”
  “怎么到那鄞泽山做了寨主?”唐浩青问道,“你阿娘呢?”
  崔宏母亲他幼时也曾见过,长相记不得个大全,只记得她一双手粗糙,抚在面上生疼,不懂事时候,往崔宏身后躲过。
  崔宏听前一句正要答,又听了后一句,神色动了动,面无表情低声道:“……死了。”
  唐浩青晓得自己问错了话,不知拿什么话来补,找话来说,无缘无故又说了句:“那么你去明教……”
  崔宏抬眼看他,笑道:“十几年前故事,说起也无妨的。”
  唐浩青道:“不说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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