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个老帅哥排排站,杨贡士委实过了一把眼瘾。
马文升捻着胡子,微微颔首,老夫的眼光果真不错!
韩文亦有同感。
龙椅之上,弘治帝得中官禀报,道:“朕有些看不清,宁老伴去安排。”
“奴婢遵命。”
宁瑾躬身退下,少顷,安排座位的中官便得了传话,本该在第六排的杨瓒,直接被提到了第二排,正巧坐闫璟身后。
杨瓒眨眼,再眨眼。
看着笑眯眯的中官,没错?
中官点点头,笑意更深,没错。
“杨明经安坐便是。”
沉默两秒,杨瓒大方落座。
不见受宠若惊,也无傲然恣意。泰然自若,雨打不动,端得沉稳若斯。
天子在上,阁臣在旁,敢在这个时玩阴谋诡计,绝对是狂奔在寻死的大道上。
几位读卷官同时仰头,弘治帝轻轻咳嗽两声,意思很明白,朕老眼昏花,就想看得清楚点。诸位就当没看见,体谅一下?
群臣收回目光,人都坐下了,还能再叫起来不成?
无论如何,天子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第十七章 殿试 二
对杨瓒位置的调换,读卷官不提意见,临考的贡士更不会提。
被黜落之人的惨象犹在眼前,天子行事,还是莫要多做置喙为好。不然的话,天晓得下一个被拖出奉天殿的是谁。
往年殿试,即使有贡士发挥失常,也少有被黜落。顶多落入三甲,名次靠后,外放偏僻州县。
今番却是不一样。
复试题目在前,敕书杀威在后,贡士们坐在奉天殿中,心里都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皇宫大内果然不是善地!
唯一的愿望:快些发卷,快些开考,早考早了。
平日里的高谈阔论,自幼怀揣的远大抱负都被抛在脑后。
不下十数人生出中榜后请求外放的念头。哪怕是二甲,只要不授庶吉士,也要请命外放。有族人为官的贡士尤其如此。
天威难测,面君如面虎。
京城的水太深,没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积累,不可轻易涉足。
有靠山也是一样。
安坐在殿前,杨瓒目视前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虽说是面君,但天子高居丹陛之上,以他所在的位置,头仰成直角,脖子发酸也见不到龙颜,顶多能对上一双龙脚,还不甚清晰。
如此一来,好奇心都随之消失。
见不到脸,再好奇也是白费。
巳时正,贡士坐定,读卷官开始散卷。新科明经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没料想,殿前迟迟没有悬挂试题,卷子翻开,赫然又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
众人满头雾水,眉心紧蹙。
此时,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开口,声音算不上浑厚,经中官转述,才能听得清楚。
刚说了两句,奉天殿内就彻底陷入死寂。
天子亲自出题是殿试的规矩,算不得稀奇。
题目新奇同样没问题。
新科明经们自负通晓经义,饱读诗书,不至才高八斗也是满腹经纶。再偏僻的题目也能找到出处。纵然找不到,靠着自身理解,七拼八凑也能做出一篇策论。不至上上等,也能安全过关。
但新奇成这样,太有问题!
确定不是听错,贡士们眼睛瞪圆,差点君前失仪。
弘治帝高坐龙椅,面容消瘦,脸色却奇怪的潮红。
“自古帝王之治,其大不过道法仁善而已。夫帝之圣莫过尧舜,王之圣莫过禹汤。朕自临祚以来,夙夜兢兢,唯惧弗任。图耀先祖,不敢稍有怠忽。于兹经年,仍未穷极致。子诸生明圣人之言,究于实务,必有定见。”
“朕今向子诸明经问策,需直述以对,毋赘述以浮夸之词、谄媚之言,而不切实用。”
“聘以良策,朕将慎取,采而行之。”
翻译过来,可总结归纳如下:
自古帝王治国,不过道法仁善四字。圣贤之主莫过尧舜禹汤。朕治国多年,兢兢业业,早起晚睡,不敢以任何借口怠工,唯恐不能尽责。累得像头老黄牛,仍觉做得不够,及不上先人丝毫。
在座诸位都有大才,对此必有见地。有好的意见,尽可当面对朕提。
务必实话实说,不可满篇浮夸,只一味奉承之词。更不可空洞乏味,没有任何实用的建议。
不然,被金吾卫拖下去的两个就是前车之鉴!
若有好的意见和建议,朕定然采纳。
所以,放心大胆的提吧!
三百人齐齐默然,纵是杨瓒也吓了一跳。
原来复试尚不算坑,真正的天坑在这里!
给皇帝提意见?
如何把握尺度?
说轻了不行,说重了更加不行。前者必为天子不喜,后者亦会被读卷官盖上大戳:狂生!
面对案上白纸,杨瓒很是苦恼。
鼎臣之言,于他太远。纵然想写,也抓不到重心,写不到点子上。但论及明朝面临的问题,他的确知晓一二。
小冰河期是老天决定,人力无法更改。
北边的鞑靼瓦剌,南边的土官土司,沿海的倭寇盗匪,都是不小的边患。至于后期崛起的女真部落,正被朵颜三卫驱赶着上山下海,温饱不济,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
此类尚可以提上几笔,浅言几句。
朝廷内部的问题,却是一个字都不能落笔。
流民四起,军户逃散,土地兼并,豪强大户蓄养奴仆,更是不能轻易碰触的禁区。
不客气点说,若没有一座稳固的靠山,没能抱上一条足够粗的大腿,这些会牵扯到士大夫神经的问题,谁碰谁死!
杨瓒愈发苦恼。
一边想一边磨墨,砚台里的墨汁将要溢出,仍没有半点头绪。
复试四平八稳,以稳重见长,殿试自然也不能太过出奇。但想求得好名次,必要有可阐述之言,不致独辟蹊径,发人深省,也不能流于平庸,被打入末流。
边患不能说,朝政不能说,流民不能说,土地不能说,剩下的唯有……财?
念头闪过,顿时如醍醐灌顶,精神为之一振。
于士大夫而言,商道不登大雅之堂,然在现下,却最是安全!
多数贡士仍在苦思冥想,唯有谢丕、顾九如、崔铣等寥寥数人已铺开纸张,落笔成文。观其神情动作,应是早有腹案,堪称下笔如有神。
深吸一口气,杨瓒终于有了决定,提笔蘸墨,悬腕纸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赌这一次!
“中兴难于创业,乃前人不刊之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末路之难也。”
“天子治国以仁,诸公为鼎,河清海晏。瓒出身乡野,见识浅陋,不敢妄议朝政。唯粮秣之忧,民穷财尽,或有浅言……”
弘治帝背靠龙椅,始终在关注杨瓒的一举一动。不只是天子,几位读卷官也在关注这个不及弱冠的明经。
马文升和韩文对其欣赏有加,谢迁也是微微点头。
李东阳神情淡然,难说是好还是不好。
刘健则微微摇头,暗道沉稳有余,锐气不足。虽不如老者暮沉,却不是青年人该有。
多数贡士开始落笔,唯有少数几人仍举棋不定。
奉天殿中再无杂声,唯有笔锋轻动,滑过纸面的沙沙之音。
读卷官开始在殿中走动,中官得天子之命,立在一旁,重点关注谢丕、杨瓒几人。
自宣德朝,内廷有专门教授宦官识字之所。不清楚文章内藏何意,一字一句的记下,复述给天子,却没太大问题。
滴漏轻响,殿中传过回音。
午时中,御马监掌印扶安领着数名中官,为殿试的明经送上饭食。
薄薄的两张肉饼,一小碗米饭,一碗清汤。
众人正在撰写策论,全神贯注之下,少有动筷。
中官退下,读卷官也离开考场,同样是薄饼米饭清汤,实难以想象,这样简陋的伙食出自御膳房。
谢丕第一个书就全文,其后是顾九如、董王已。第四个不是崔铣,而是闫璟。
几人陆续放下笔,用布巾擦了擦手,端起汤碗。
殿试需得一日,全文已成,待用餐后誊抄即可。
论策论之才,杨瓒的确不如几人。前几排的明经都开始用饭,他才放下笔,转了转手腕。
早有中官将几人的表现一一报述天子。
弘治帝听闻,没有过多表示,只点了点头。
中官退后,屏息凝气,这是好还是不好?
宁瑾长伴天子身侧,对弘治帝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见天子扫过殿前几名贡士,眼神带笑,不禁随着看去。
最终,视线定在两人身上。
一个谢丕,一个杨瓒。
宁瑾倒吸一口凉气。
谢丕乃谢大学士之子,早有才名,殿试后钦点三甲,已是板上钉钉。因京城流言之故,哪怕为让谢大学士定心,天子也会亲口为他正名。
但这杨瓒……
小心的看一眼天子,宁瑾最终确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杨小贡士,八成已入了天子的眼。就算不是一甲及第,二甲名次也会靠前。
想到某种可能,宁瑾不由得又吸了一口凉气。
老话果真不错,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谁能料到,三百名才俊之中,马尚书和韩尚书偏举荐这位。
举荐不要紧,正巧击中了天子的软肋。
皇太子!
收回目光,伺候着弘治帝服下半碗热汤,宁瑾藏起心思,不敢再多想。
未时正,中官再入殿,小心收起碗碟。
贡士们重新提笔,或绞尽脑汁删改,或满意誊抄。
杨瓒通读两遍文章,删掉认为不合适的语句,开始一丝不苟的誊到卷上。
殿试自然没有提前交卷一说。
申时不到,杨瓒落下最后一笔。确定没有错漏,端正坐好,心思有些飘远。随意数着青砖上的云纹,倒也不觉无聊。
“杨明经可是做好了?”
突来的声音,将杨瓒唤回现实。
见是一个穿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官,下意识点了点头。
中官回以“温暖”笑容,道:“既已成卷,可交于咱家,天子将要一观。”
不经读卷官,直接由天子御览?
杨瓒挑眉,发现谢丕、闫璟等人也是如此,当即吹干墨迹,将策论交给中官。
读卷官再次仰视天子,这不和规矩!
弘治帝侧过身,装作没看见,决意任性到底。
为了儿子,他容易吗?
天子这般,众人再怒也没有办法。
还能和天子抢不成?
八份策论呈上,弘治帝逐一翻阅,并未马上做出评鉴。
小半个时辰后,宁瑾亲自传命,道:“宣今科明经谢丕御前问话。”
谢丕站起身,绕过桌案,端正行礼,口称“小民”。
虽有功名,到底不是官身。哪怕有个大学士亲爹,依旧是“民”。
奏对之时,谢丕长身而立,不慌不忙。详述策论之议,更是言近旨远,颇有见地。
读卷官都微微颔首,对谢迁投以羡慕眼神。
好儿子啊!
天子很是满意,待谢丕将要退下,开口道:“果真麒麟儿,不负朕言。”
一句话落地,即是为谢丕正名。
京城中再流言四起,也影响不到他半分。相反,质疑谢丕无异于质疑天子。继续疯传流言,是想和今上对着干?
想死还是想死?
十四位读卷官均老神在在,半点不觉奇怪。
坐在第一排的闫璟却是垂下头,双拳握紧,脸色隐隐青白。
待谢丕退下,丹陛前的中官扬声道:“召今科明经杨瓒御前问话。”
谁?
天子神来一笔,众人皆措手不及。
杨瓒起身行礼,视线扫过前排几人,很是诧异。
这几位还坐着,怎么就轮到他了?
第十八章 殿试 三
抛开心中疑惑,站定御阶下,杨瓒再行礼。
三百明经的目光刺来,如芒在背。想要泰然自若,实是相当不易。
翻开杨瓒的策论,弘治帝开口,第一句话并非表扬,而是询问。
“朕问子诸治国之论,子不言边患政令,户籍民生,反大谈商道,其为何故?”
话一出口,十四名读卷官不动声色,多数贡士已是讶然。落在杨瓒身上的目光,渐由羡妒变成轻蔑,甚者更带几分鄙夷。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商人逐利,有悭吝之名,多为世人所轻。
天子垂询治国良策,纵然身居乡野见识浅陋,不晓得北疆鞑靼、南疆土司,也该阐述政令兴弊,民间匪患,流民逃户。
大殿之上,天子之前,大谈商道,简直不知薡蕫,不知所谓!
胡贡士之流更是冷笑不已。
甘与末流为伍,不知羞耻,实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天子圣明,宣其问话,非是青眼有加,必是不满其文,视其为庸碌,欲当众斥责。这般胸无点墨、滥竽充数之辈,将其当殿黜落,方可大快人心。
杨瓒被大汉将军拖下去的情形,仿佛已呈现眼前,胡贡士笑得愈发得意。
李淳等人面带忧色,却是帮不上忙。谢丕一扫方才的笃定,视线落在杨瓒身上,也有几分担心。
天子之意,实难以揣测。
果不喜杨瓒之言,当殿斥问,该当如何?
面对天子的询问,读卷官的不动声色,众明经的质疑,杨瓒目光平视,气韵沉稳,不见半点忐忑。
见其表现,弘治帝只拂过长须,未做表示。
宁瑾靠得近,自然捕捉到天子一闪而过的神情。
两个字:满意。
天子尚等着回话,杨瓒不能耽搁。深吸一口气,开口言道:“回陛下,小民言商,实为论民生。”
“哦?”
“《尚书》著: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太史公论管子,通货积财,富国强兵。”
殿中又是一静,弘治帝神情微动,十四名读卷官亦变得肃然。
管仲乃春秋大家,通政、商、兵,助齐桓公成就霸业,被誉“圣人之师”。
太史公笔下,其为国之柱石,治世能臣。孔圣人亦赞其有尊王攘夷,一匡天下之德。
“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
此言出自孔圣人之口,纵使朱圣人再生,也无立场可以争辩。
先贤之言为正,太史公之论为辅。两者并举,刘健谢迁等人不能不重视。尚未入朝拜官的贡士更不敢轻忽。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然春秋名相,同乐毅并举的管仲,为富国强兵,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却十分重视商道。
史有明载,谁可强辩?
“小民祖籍宣府,世居涿鹿。出身乡野,故见识浅陋。蒙天子之恩,御前奏对,不敢妄言军国政事,唯民生略有拙见,斗胆一言。”
话至此,杨瓒故意顿了顿,重新组织语言。
“圣人言,民为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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