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流下的泪水消遣在情绪激动的余波里,在沉默中耗尽。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控制情绪时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和咖啡杯的起起落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覃晓峰缓缓地沉下一口气,说:“我明白,阿姨。我会告诉我的父母,也会争取他们的认同。”
第二章
哪怕覃晓峰对王陈君做了那样的保证,可是在冯子凝听来却不切实际。冯子凝的心里很不高兴覃晓峰那样说,觉得他被王陈君威胁了,但又不能当着王陈君的面让覃晓峰不要那样做,否则王陈君一定会对他们非常失望和伤心。
诚然,冯子凝很希望能够得到覃晓峰父母的肯定和承认,但是这可能吗?冯子凝光是听覃晓峰说话时费的力气,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交谈结束后,他们在咖啡馆的门前道别,各自回家。冯子凝不得不和王陈君一起回去了,这感觉就像是预备私奔的小男女被封建大家长逮到,被迫分离一样。王陈君对覃晓峰说:“等你的父母同意了,你们再谈吧。”
听王陈君说这话,冯子凝觉得她像是要求对方准备好聘礼再上门的贵夫人。他站在王陈君的身后,对覃晓峰做口型,无声地说:“等会儿去找你。”
覃晓峰见状错愕,继而再次答应王陈君:“我知道了,谢谢阿姨。”
就这么的,覃晓峰眼看着冯子凝闷闷不乐地跟着王陈君搭乘计程车离开了。这或许是覃晓峰有生以来过得最跌宕起伏的一个元旦,从凌晨的云端缓缓地滑入夜晚的深渊当中。
覃晓峰没有马上搭车回家,他徒步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逆着人流涌来的方向。直至冷风将他的脸刮得生疼,他无法迎着风,睁开眼看清霓虹灯的形状,才走进地铁站。
究竟要如何获得家人的认同,对此,覃晓峰毫无想法。地铁里人头攒动,列车行进时的广播声与人们的谈话声交杂,覃晓峰站在门旁,头一次留意到原来这个城市里虽然有许多孤单的人独自搭乘地铁,但成双成对的情侣也不少。
这是一座国际化的大都会,有很多外来人口,人们的思想自由而奔放,互不相识的人很多,互不在乎的人更多。
覃晓峰常常能在公共场合里见到手牵手相互依偎的同性情侣,他们不惧旁人的冷眼——因为没什么冷眼,在这里,谁也没工夫真正看不起谁。这些情侣看起来好像已经获得了全世界的认可和祝福,但覃晓峰如今再见到,不禁想:他们告诉自己的家人了吗?
想到王陈君所说的话,覃晓峰很想知道这些依偎在一起相拥相亲的同性情侣,他们是如何度过每一个需要和家人团聚的节日?
这样的疑惑自然不必要,事实上,覃晓峰明白现在很多在外漂泊的游子已经选择连春节也不回家过了。可是,他也要这样吗?如果一直瞒着父母,哪怕该和家人团聚时他选择陪在冯子凝的身边,那样对冯子凝而言同样是不公平的。
回到宿舍里,覃晓峰从手机里找出王芝柔的电话,想了想,又找出覃远辰的电话,由于想不到要如何开启话题,所以拨通键也迟迟没有按下。
覃晓峰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快跑到终点的人突然忘记了如何呼吸。他把手机放在一旁,独自坐在书桌旁发呆,明明看得见终点还有几步之遥,却不愿前进,仿佛只要他不往前走,旅途便不会终结。
突然,前方响起了比赛结束的鸣笛。
覃晓峰回过神,毫不惊讶地看向桌面上振动的手机——那是王芝柔的来电,和覃晓峰预料的一样,王芝柔延续着假日的夜晚给他打电话的习惯。他拿起手机,沉下一口气,接听电话:“喂?妈。”
“喂?晓峰,你是在单位还是在宿舍里?”王芝柔说着覃晓峰最常听见的开场白。
覃晓峰低下头,说:“在宿舍。”
“今天没加班,”王芝柔惊讶,笑了笑,说,“真好。”
他嗯了一声。
如平常一样,王芝柔对他嘘寒问暖,过问最近的天气和他的工作。
过了元旦,眼看着农历的新年也要到来了,对上班的人们来说春节无疑是一年之中最大的一个节日、最长的一次假期。
往年覃晓峰总要忙到除夕当天才能回老家,又要在正月初三以后匆匆地返回,王芝柔尽管对此司空见惯,可也许是无话可说,也许是仍抱有希望,她问:“今年春节你们单位什么时候放假?”
“安排是农历腊月廿八,不过我应该是除夕才能回去。”覃晓峰如实说。
“哦。”王芝柔遗憾地应了,忙提醒,“别忘了提前订机票。”
覃晓峰苦涩地笑了笑,说:“没关系,那天坐飞机的人很少。”
王芝柔仍不放心,说:“还是先预定吧,万一没票了呢?说不准的。”
“好,我等会儿订。”覃晓峰乖觉地应道。
如是这般,王芝柔算是放下一件心事。因覃晓峰没有找话题,通话进入了短暂的沉默时间。没过多久,王芝柔谨慎而好奇地说:“前段时间,我给你舅舅打电话。他说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你们没见面,因为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对吗?”
她果然忘不了覃晓峰的终身大事,而覃晓峰对此早已预料。听到她这么问,覃晓峰不禁怀疑这是否才是自己始终想不到理由开启话题的原因——因为话题从不会由他先开启。
“嗯,是。”覃晓峰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模棱两可、敷衍搪塞。
王芝柔闻之欣喜,又问:“现在怎么样了?你俩成了吗?”
覃晓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后,嗯了一声。
“真的吗?”王芝柔惊喜极了,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忙问,“现在处得挺好吧?是哪里人?今年能带回家里过年吗?”
她激动的语气让覃晓峰皱起眉。
见覃晓峰不答,王芝柔连忙收敛了情绪,变得缓和了一些,讪笑道:“也是,应该才交往不久,这么快上门的确太急了。主要是你的年纪不小了,所以我才担心。不过有着落了就好。是单位里的同事吗?还是其他单位或公司的?同学?老家是哪里的?”
虽然王芝柔急切地问了许多问题,可在覃晓峰听来,性质全是一样的。他抚了抚紧皱的眉头,知道自己无论回答多少个这样的问题,当真相摆到王芝柔的面前,答案都没有意义。
他做了最后的犹豫,问:“妈,你喜欢小凝吗?”
“小凝?冯子凝吗?”王芝柔疑惑地问,而后爽快地答道,“喜欢呀,挺好的孩子。他怎么了?”
覃晓峰听罢喉咙哽住。
沉默在电话里延续着,渐渐地,变了味道。
尽管王芝柔没有说话,可是从她呼吸的节奏中,覃晓峰感觉得到她情绪的变化。她先是疑惑地等待他的回答,后来或许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呼吸频率加快了,又重又急。覃晓峰听着这些呼吸声,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王芝柔颤着声音问:“你是说,你喜欢的人是冯子凝?”没听见覃晓峰回答,她的声调陡然间拔高了,近乎尖叫,“你和冯子凝谈恋爱?!”
这是覃晓峰预料当中的震荡,他却没有因为预料而减少颠簸。他睁开眼,应道:“嗯。”
她在电话的那头哆嗦了,覃晓峰听见她的牙齿打颤。
“你、你怎么会喜欢男人?!”王芝柔没有抑制住自己的音调。
覃晓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正确的答案。“我不知道。”他急促地吐出一口气,说,“我喜欢他。妈,我喜欢冯子凝。”
“你疯了吗?”她毫不理会,破口骂道。
覃晓峰哽住。
王芝柔没有继续责备,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覃晓峰不断地听见她的吸气和呼气。他完全能够想象到王芝柔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他甚至可以想象她的摇摇欲坠。一时间,痛心和愧疚无以复加,覃晓峰抓住自己的衣襟,握着手机的手却渐渐地发凉。
过了好一会儿,王芝柔开口了。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柔,像是劝导,又像是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个真相。她问:“你们真的谈恋爱了?”
“嗯。”王芝柔态度的转变让覃晓峰的内疚更深,他几乎要说抱歉,可想到冯子凝,又没有说出口。
王芝柔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变得又细又尖,语调更轻了:“你们……发生过关系了?”
覃晓峰咬紧牙关,俄顷回答道:“嗯。妈——”
“你别叫我‘妈’!”王芝柔突然拔高音调,说完声音也哑了。
覃晓峰听到她在电话里无助地哭了。他捂住额头,在心口翻腾的激动令他的喉咙开始颤抖。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王芝柔接受,他真的不得而知。他唯一能说的只有——“我很喜欢他。除了他,我不会喜欢任何人了。而且,我需要他。”
“你别说胡话!”王芝柔厉声道,态度咄咄逼人,“什么‘除了他,不会喜欢任何人’?几个月前你还喜欢蒋悦湖!没有什么变不了的事。你们分手,马上分手!”
覃晓峰急道:“妈,这不一样。”
“我不同意!”她哭喊着,“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覃晓峰张嘴,没来得及再叫王芝柔一声“妈”,电话里已经只剩下忙音。
第三章
虽然王陈君提出在覃晓峰的父母同意以前,冯子凝和覃晓峰暂停恋爱的关系,不过在冯子凝看来这简直是贻笑大方。他表面上随同覃晓峰答应了,心里却完全不想遵从这个约定,非但自己不遵从,他当然还要伙同覃晓峰一起背弃约定。
回到家里,冯子凝装作愁眉苦脸,一副要与王陈君对立的模样,默不吭声地洗了澡,回到房间里关上门。
他偷偷地给覃晓峰打电话,发现电话占线,只好先挂断。
没过多久,他便找出出门要穿的衣服,只等着王陈君睡觉以后溜出去。
等着等着,冯子凝昏昏欲睡,忽而听见敲门声,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他开门见到已经穿上睡衣的王陈君,撇撇嘴,故作冷淡地问:“什么事?”
王陈君大概看出他的故作姿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是为了你好。天底下哪个孩子的妈愿意自己的儿子做别人家见不得人的‘儿媳妇’?”
冯子凝听罢哑然,脑回路略有卡阻,忙道:“为什么我是‘儿媳妇’?你怎么不当覃晓峰是你的‘儿媳妇’?”
“你?”王陈君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屑地嗤笑。
冯子凝哑口无言。
“就算他是吧!”王陈君懒得和他争这个,言归正传,“那我也舍不得你去当别人家见不得人的‘女婿’。”
冯子凝忍不住说:“你这是胡搅蛮缠、强人所难!”他的话说着说着,王陈君已经转身往次卧走了。他不得不跟上去,说:“什么‘为我好’,为我好还整天给我添堵?而且你晚上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覃晓峰这人哪儿经得起你那样说?”
“要是他经不起——”王陈君突然回头,“只能说明他不够喜欢你。”
冯子凝的喉咙一哽,说不出话来。
王陈君瞪他,催促道:“赶紧睡吧!别整天想男人!”话毕关了门。
晚上在外面,还有覃晓峰在场,冯子凝不方便对王陈君发脾气,现在倒好,吵了两句,心情轻松了一些。
可是想到王陈君对覃晓峰所提出的要求,冯子凝的心里真有说不尽的担心。王陈君说的也没有错,如果覃晓峰因为这点儿困难就退缩了,哪里能称得上喜欢他?但是,想到覃晓峰犯难的模样,冯子凝又心疼得不得了。
覃晓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会开玩笑斗几句嘴,有时甚至不客气地互骂几句,但是和家人在一起时则是不行的。他永远不可能像冯子凝这样对妈妈说话,他向家人吐露的全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心事。冯子凝真的不忍心他因为自己而与家人闹不愉快,因为他们的不愉快是真正的不愉快,永远不会有和好如初。
虽然冯子凝也很希望覃晓峰的父母能够接纳自己,但是如果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那么冯子凝宁可自己做一个隐形人。委屈可能委屈了些,可是和家长们毕竟不是天天见面,和覃晓峰相处的时候那么舒服、那么开心,他哪里会总想起那些委屈呢?相较于愉快的恋爱时光和覃晓峰的疼爱,冯子凝觉得那点儿憋屈完全可以忍受,最重要的是覃晓峰也开心,不要有明明解不开却非得去解开的烦忧。
照冯子凝对覃晓峰的了解,王陈君给他这么大的压力,那家伙估摸着晚上得睡不着觉了。王陈君关上门后,冯子凝偷偷摸摸地贴在门板上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他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于是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关门后迅速地换上外出的衣服。
由于第二天还得去单位加班,冯子凝不得不带上他的电脑。外面的天气很冷,空气质量极差,雾霾重重的夜晚很难叫到车。冯子凝在屋里用软件叫车,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司机理会,索性不再等,裹好围巾便轻手轻脚地溜出家门。
到了楼下,冯子凝猛地想起自己忘了给王陈君留字条,不过转念又想不留也罢,就让王陈君认为他是去找覃晓峰了,这样她才能感受到他的决心。
冯子凝戴着大棉服的帽子,双臂紧抱在胸前,在灰蒙蒙的夜色中直打哆嗦。就在刚才,一辆远在五公里外的车对他应答,他不得不在原地等候。
好不容易,冯子凝在浓重的雾霾中见到一线灯光。他走到路旁,定睛一看,认出确实是应答自己的那款车型,连忙朝来车方向挥动双臂。
司机在他的面前停车,下车为他开门,问:“等很长时间了吧?”
“还行。”冯子凝不在乎,正要上车,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看见自家阳台上竟然站了一个人,那人正是王陈君,冯子凝吓得定住了。他呆呆地仰望着从阳台往下观望的王陈君,明明夜色那么深,雾霾那么重,他好像还是看见了王陈君充满无奈的表情。冯子凝的心狠狠地往下一沉,咬了咬牙,还是钻进车里。
他抱着卸下的包,想到王陈君,难过得想哭,可是再想到覃晓峰,又把眼泪忍回去了。“司机师傅,我知道霾很重,路不好走,不过您尽量快点儿开。”冯子凝向司机请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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