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东阳像是舒了口气,太轻了,我就当是我的错觉,他笑了起来,又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考虑再找个人,我认识些青年才俊,左右你也没事,可以抽空见见。”
“谢谢你的好意,”我掰开水龙头,用温水冲了冲手指,再用毛巾把手指上的水擦拭干净,“我年纪也不小了,不想耽误那些小年轻了,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
“你确定要离开这里,去温市?”
“我在温市有学业有事业,还有个窝,不回那里,还去哪里?”
“我是觉得这样太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的,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你很擅长这里,我不擅长这里。”
“陈和平。”
“嗯?”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
他刚刚喊那一声,让我以为他要说他喜欢我,吓了我一跳。我这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万人迷体质,人人都会喜欢我。
我揉了揉眉心,回了他一句“谢谢”,他说了再见,主动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怎么消停,先是有婚庆公司主动找上了门,原因是联系不上张晨本人,就干脆过来敲门,商量婚礼流程,我开了门请人进来,也说明了婚礼不会进行,对方却因为受到了全款,不愿意放弃这单生意,显得有些偏激。小姑娘年纪也不大,涨红了脸问我:“为什么要取消婚礼呢,这是您的决定,还是张先生的决定,你们在一起都那么多年了,怎么说不结婚,就不结婚了呢?”
我不知道张晨编造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我总要给这个故事一个不太美好的中止,我捏了捏手指,回她:“张晨进监狱了。”
“即使这样……您也不能轻易放弃他啊?”
“我把他送进去的。”
小姑娘的嘴微微张开,维持着惊讶的情绪几秒钟,没说几句话,很快就告辞了,还忘记了关我家的房门,我站起来试图关门的时候,还听见楼道里回响着她的声音,或许是在和人打电话吧。
“神经病啊……这家客户两个人都有病……”
“砰。”
我关上了房门。
处理完婚庆公司,告诉对方将80%的尾款退回到原来的账户中后,我又处理了蛋糕定制公司、礼服定制公司、鲜花定制公司和旅游定制公司,一开始还有些情绪波动,到最后只有哭笑不得的麻木,张晨这人跟每个工作人员都编造了一个特别美好梦幻的爱情故事。
童年时相依为命,少年时初心萌动,青年时互相暗恋,之后他忍不住告白,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风风雨雨相守相伴,一眨眼就过了几十年,终于决定走进婚姻的殿堂——逻辑非常缜密、情感异常充沛,好像真的有那么回事似的。
我也从一开始的明确回答是我将他送进了监狱,变成了编故事大会,有时候说对方已经得了重病、离开了人世,有时候说双方遭遇了巨大的风波、被家人反对、决定黯然分手。
听故事的人总会轻易相信这些故事,眼圈泛起了红,我有时候想,我从来不曾否认过张晨的故事,或许是因为他的故事太动听、太像我曾经的期待。
然而时间的轨迹从不停止,对张晨的调查也不会中止,我配合了多次取证,但张晨的近况、张晨的刑罚究竟回到什么程度,每一个接触我的人都展现出了极高的工作素养,不会透露一丝半点——我猜这里面,也有郑东阳的功劳。
郑东阳手上的权利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珍惜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对他产生威胁,包括张晨,当然也包括我。
我猜如果我答应了他,真的回归官场,他必然要想方设法抓住我的弱点和把柄,倘若没有弱点和把柄,也要制造出一个,毕竟,一个没有欲`望没有弱点的人,用起来太不放心了。
在检方搜集好证据,即将对张晨提起公诉的前几天,我家的房门又被敲响了——我以为这次来的可能是什么育儿公司或者婚房公司,但当我打开门的时候,门口的人却有几分熟悉。
我花费了几秒钟,想到了他的名字。
“吴清飞?”
“难为陈书记还记得我。”
“我早就不是什么书记了,您这过来是……?”
“张晨先生留了一份遗嘱,本来该由律师过来,但事情比较重要,我就亲自来跑一趟。”
第71章
“张晨不是还没死呢,搞个什么遗嘱啊。”
我侧过身,让人进来,向他后面看了一眼,没别人,就吴清飞一个人过来了。
吴清飞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依旧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胖子模样,我对他有些忌惮,张晨这人看人眼光毒辣、心思缜密,他能当张晨那么多年的心腹,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我煮上了水,问他喝什么茶,他坐在沙发上,回了我一句:“您手边有什么就来什么,我不挑,白水也好。”
我等热水烧开,倒了两杯热水,也坐在了沙发上。
“具体是什么情况,您说,我也听着。
“这句您可太折煞我了。”吴清飞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双手捧着水杯,吹了吹气。
“您毕竟比我虚长些岁数,”我抓了把枸杞,又把罐子推给了他,“要不要来点?”
“不用,实在受不了这个味儿。”
我把枸杞扔进了水杯里,说:“张晨的遗嘱和我有什么关系,值得您过来一趟?”
“您是他的法定伴侣,自然同您有所关联。”
“我不是他的法定伴侣。”
“我知道你和张晨之间存在着一些误会,”吴清飞不再用敬语,他从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了我,“但法律意义上,你们的确是夫妻,张晨先生特地去国外,也是为了敲定部分手续,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这层关系都是既定事实。”
真了假,假了真,纵使事件反转,也没有多少品味的必要,我眼皮也没有抬,只说:“结婚了,也可以离婚。”
“张晨已经被监禁,国内离婚需要打诉讼官司,国外的资产处理会更复杂一点,恐怕要等他出狱后,才更加便捷处理。”
我揉了揉太阳穴,不死心地伸手去拿桌面的文件,公章的痕迹非常真实,每个关联文件,让我有理由怀疑张晨搞这些的时候,请了最好的律师。
“他那时候请了几个律师。”我随口问了一句。
“集团里最好的律师团,张晨先生很爱你。”
我顺手把文件夹扔了出去,漫天纸张飞舞了一瞬间,又渐渐坠落在地面,白花花一片。
“如果张晨先生不同意离婚,您恐怕要打更多的官司,耗时大概需要几年,”吴清飞像是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这份文件是拓印版本,原版的在张晨的手里,谁也不知道他存在了哪里。”
我想到了郑东阳,或许我可以向他求助,叫他帮我解决这件麻烦,但他刚刚升到高位,恐怕不会想要帮我,叫我攥住他的一个把柄。
我喝了口水,心思很乱,也不知道是因为和张晨的婚姻关系,还是因为之后避不开的联系。
我尽量理清了思绪,抓住了一个点:“你提到的遗嘱是怎么回事?”
“抱歉,那是口误,”吴清飞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不是遗嘱,是赠与,随着您与他婚姻关系的缔结,张晨先生将他名下的大部分资产,以赠与的方式送给了您。”
“我并不需要这些,我对赠与的情况并不了解,张晨盗用了我的证件,伪造了所有的手续。”
“这些合法、合理,希望您不必推辞。”
我别过头,讥讽地笑了一下,回问他:“你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是张晨让你过来的?”
“张晨名下集团的股价动荡得十分厉害,可以说是内忧外患。”
“这也与我没有什么关联。”
“我总听张晨先生说,您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吴清飞扯了扯嘴角,笑容十分真挚,“这场动荡关系到十余万人的现有职业,相关的兄弟产业和兄弟集团更不计其数。”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攥着水杯,杯里的水早就凉了,“每年破产的企业那么多,谁也不可能都顾得过来,张晨的集团倒下了,会有新的集团扩张崛起,会有波动期,但国内经济形势还好,总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张晨名下的产业非常多,十余万只是正式职工,其余的临时工和劳动派遣人员具体的数字,也很客观。他在创业的初期,招收的员工年纪就比他大,如今大部分也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吴清飞顿了顿,我看向了他,也看到了他黑发中丛生的白发,“我这么多年早就攒够了钱,但还有很多老伙计,他们最好的年华都在这个公司里,恐怕不会跳一两个人。”
“这也与我没什么关系……”
“集团内部需要一个人掌控军心,管理有专业管理来把控,最重要的是需要停止内部的纷争,配合后续的调查清算。”
“你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张晨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我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成果有限。”
我靠在了沙发上,闭上了眼:“张晨进去了,他名下的资产为什么没人清算。”
“我们补缴了所有的税款,还有很多项目是国家重点扶持的项目,军工行业也大多离不开集团下的工厂,上面也不希望张晨的集团直接关闭,您不必有什么政治上的顾忌。”
“所以我就该被张晨架着走,去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我总以为没什么会让我如此愤怒,我想回温市,继续读我的书,做我的小生意,安安稳稳地度过我的后半生,却未曾料想到,张晨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纵使他进了监狱,也要把我束缚在他的地盘里。
“我无法理解您的愤怒,”吴清飞察觉到了我的软化,眯起眼笑得一团和气,“这是一笔非常大的财富,与财富相对应的还有极高的社会地位,您能够因此拯救数万个家庭,并能够挽救国家对外的各项政治项目,唯一的瑕疵在于这一切属于张晨先生,但您一旦答应,这一切都属于您。”
我无话可说,我要说些什么呢?说我一直在试图与张晨撇清关系,说我在试图走我的人生、不为他人掌控。
我终究是个不够狠心的人。
纵使我能亲手把张晨送进监狱,也做不到在能伸手帮人的时候缩回手去。
我担负不起数万个家庭的动荡,也担负不起对外项目的搁浅。我总以为我是个再渺小不过的人,但我做不到视而不见、转身离去。
我不再说话,吴清飞却伸出了手,他说:“陈董,合作愉快?”
我没有伸出手,只是看他:“董事会那么多人,内乱到这种程度还没有定下人选,这里是不是有你的功劳?”
“你是张晨制定的人选,我一把年纪了,不想再背叛他。”
我没有伸出我的手,但没拒绝本身就是一种默认,吴清飞向我告辞,并表示明天会再来。
我没有送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许久,直到电话铃音重新响起,我看到了郑东阳的电话号码。
我接通了电话,想了想,按下了电话录音,覆在了耳侧,我听到他说:“我刚刚得知了消息,吴清飞过去找你了。”
“对。”
“你有什么打算么?”
“我还没有想好。”
“陈和平,你可以将手中的股票抛售变现,这摊子事你没必要参与其中。”
“这么大的数目很难脱手,即使出手,也会带来更大的动荡,集团会死得更快。”
“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从中斡旋,你将股票直接转给几个大股东。”
我看了一眼时钟,脸上满是嘲讽,话语却很平静:“我无法信任你,我找不到理由,让你对这件事这么关注,甚至亲自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
“一切为了社会的稳定和国家的安全,这件事毕竟太大了。”
“多少利益能够通过这个途径进到你派系的口袋里呢?”
我只是试探了一句,他的呼吸却急促了一瞬,或许是刚刚上手,还远不如他拉下马的那一拨人来得自在从容。
他这样和那些害你父亲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质问他这句话,但我并不想激怒他,这个世界,有太多权利能做到的事了。
我用手指敲了敲额头,让自己的愤怒消散保持冷静的头脑,我说:“你或许忘了,除了张晨之外,我也握着你很多把柄。”
“陈和平,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
“我们相识了这么多年,也只有这几年,我才真正看清了你。”
“你是圣人,但绝大多数的人无法做到这一点,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总要有一些无可奈何。”
“你会是一个好官么?”
“那要看你对好官的定义是什么,陈和平,有一些事,总是不得不去做。”
“我理解你的困难,”我也难以相信,我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和他继续讨论下去,“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障碍,有些事,总要烂在心里。”
“本来也没什么事,”郑和平笑了起来,十分爽朗的模样,“既然你不愿意转移手上的股份,那我只能祝你一切顺利。”
“也祝你一切顺利。”我说完了这句话,挂断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扔到了桌面上。
第72章
张晨判了,有期徒刑10年,我没去参加他的庭审,也没有观看网络直播。
舆论的关注加上他与落马的那位的继父子关系,让法院做出了证据范围内最大的惩罚。
也在这一天,张晨名下的集团宣布了新一任的董事长,我在股东的质疑声中接手了这搜巨舰,并出席了记者招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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