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里有配套的起居室,也有专人打扫收拾,我索性周六日也住在了这里,整个人像是刚刚上了弦的发条,忙得不可开交。
吴铭抽空回了一趟总公司,皱了皱眉,愣是在我本来就紧张的时间里,每天加了一个小时的健身和半个小时的身体护理,他一本正经地表示我的个人形象对企业形象也非常重要。
这样悄然地过了两个月,签署新年福利的申请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距离新年也只有两三天了,吴清飞来了一趟公司,专门为了提醒我,或许我该去见见张晨。
我两个月没想过张晨了,他留下的笔记我却看过了三分之一,一直在从他留下的文件中尽可能地学习知识、积累经验。
吴清飞说起话来不慌不忙,徐徐道来,字字戳在我心脏上,他说:“左右您过年也没什么去处,也没有什么想见的人,张晨先生也一样,他在监狱里,也没有什么人会去见他,您去见见他,跟他说说话,无论如何,你们也认识了那么多年。”
“不是还有你么,”我转了一圈钢笔,不愿意承认他劝我的话让我动摇了,“你带些东西过去见他一面,也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吴清飞一点也不生气,话语更加温和,“张晨先生想见的人只有一个,再说,我也不是他的家人。”
“我也不是他的家人……”
“至少您过去,狱警能让你们一起热乎吃个饭,我过去的话,东西送了,就得走了,西郊监狱那边的规定,您不是也清楚么。”
西郊监狱每逢春节,给犯人亲属提供了一起吃年夜饭的机会,能一起呆上五六个小时,这项规定还登上过报纸,得了些虚名。
张晨这个人自尊心太强,为人极好面子,在监狱里恐怕也不会消停,倘若过节的时候没有亲人同他一起吃个年夜饭,不知道会不会被其他犯人嘲讽,他又能不能受得了。
我抬起手捏着眉心,内心里挣扎得厉害,我说:“你让我再想想,我想去会去的。”
吴清飞得了我这句话,很是高兴,没过多久也起身告辞。
我没有纠结太久,第二天,集团美国分部那边突然遭遇了反倾销的突击调查,一直以来集团和美国政党的关系相对友好,也不知道这次的清算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我接受了吴铭的建议,亲自出国坐镇。等情况暂时稳定下来,我回国的时候,连元宵节都过了。
美国那边的情况最熟悉的人是张晨,我在稳定后回国,也不得不去见他一面。
将近三个月没见,他整个人变化十分大,脸色更差了一些,上次勉强合身的监狱服,也变得空荡荡。
他坐在我的对面,胡子依旧没有剃干净,他抬眼看了看我,问我:“有什么要问我的?”
我看向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微微蜷着,手背瘦得血管凸起,我问他:“你还好么?”
“不好不坏,说吧,什么事。”
左右是他的集团,他的事情,我犯不着觉得说不出口。我将现阶段的情况大体跟他说了,他看了看文件,又问了我几个问题。
他今天把监狱服服的袖口放了下来,宽大的袖子遮挡住了我的部分视线,他拧开钢笔盖在纸张上写下了几个号码,又叮嘱了我几个可行的方案——他没告诉我用哪个方案合适,只是说,这集团要怎么玩儿,你来定,玩儿死了也没关系。
他的表情很漠然,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右手的手指弯着,指尖压着纸张,把纸张推给了我,我心思一动,攥住了他的右手背。
“抓我手干什么,”他神色自然,像是单纯不解,“我手糙了点,你还想摸一摸么?”
我抓着他的手背,他没有丁点试图反抗的迹象,几乎让我以为,不过是我太过多心。
“太糙了,我懒得摸。”
我松开了他的手,他从容地收回了手,但手指依旧半弯着。
“我想看看你的手心。”
“看我手心做什么。”
“怕你拿把刀子,割自己的手心。”
“第一,监狱里没那么容易拿到刀,第二,我不至于那么傻。”
“这样。”
狱警提示探监的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我将手头的文件整理好塞到了文件夹里,想了想,对他说:“你妈那边我没去,但我叫助理过去帮忙扫了墓。”
“谢谢。”张晨说这句话倒是诚恳得很。
我挥了挥手,他也不客气,站直了身体,拉开了凳子,转身就想走。
“张晨,我带了盒烟,给你。”
张晨转回了身,伸出了左手,我把烟递到了他平滑的手心,我说:“怎么不用右手接?”
他把烟放进了上衣口袋里,盯着我看了三秒钟,扯了扯嘴角,把一直攥着的右手也伸了出来,掌心向上递到我面前——十几道狰狞的疤痕盘踞在他白嫩的掌心,有的刀痕至今都没有愈合,只是两侧的肉干涸锁住了血。
我的大脑嗡地一下,纵使早有预感,也没有想过,他能对自己这么心狠。
我喘了口气,愤怒几乎烧毁了我的理智,攥紧了手心,逼迫着自己不去抓他的手腕,也逼迫自己不去触碰那些狰狞的伤痕。
我不想流露出我对他的在意,但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是我自己弄伤的,”张晨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很自然地收回了手,手指重新微微蜷起,“前段时间有个人,把我的手踩在了碎玻璃上。”
“你不是很能打架么,”我别过头,不想看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你怎么不挣扎,不打他啊?”
“我打不过他啊,”张晨依旧是那副死样子,像受伤的根本不是他,而是我似的,“监狱的医生已经尽力处理过了,看着吓人,但没什么事的。”
“张晨,”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他说,但我失去了我的冷静,大脑繁杂成了一团乱线,到最后也只能说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他没回应我这句话,只是背过了身,又抬起左手,冲我挥了一下——他就这么走了。
我恍惚间想起来,今天忘记了什么。我没来得及同他说一句新年快乐,他也没有说。
第74章
张晨什么也没说,但不妨碍我获悉发生了什么,王狱警似乎憋了很久,冲我的助理说了很久的话,助理又转达给了我。
张晨这个性格啊,总是半点亏不愿意吃。
我上次让吴清飞给他送过去了十多套贴身的衣物,他换洗衣服的时候没有背着人,被狱霸看到了,狱霸向他要两套衣服,张晨一件都不给。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结下了梁子。
监狱看管很严,张晨倒是没立刻就收到打击报复。但到了春节的那一天,狱霸的家人也来看他了,张晨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也没有听到狱警叫他的名字。
等到第二天,张晨出来吃早饭的时候,狱霸带头开始嘲笑他,狱霸说了一句狗`娘养的,张晨就冲了过去,同人打架。
一对一,张晨把那狱霸压着打,但架不住狱霸有几个小弟,把张晨扯了下来打了一顿,等到狱警察觉不对赶过来的时候,张晨的手掌几乎被碎玻璃茬子给穿透了,直接送了监狱里的医院做急救。
他手掌上的伤过了这么多天刚刚好了一点,得知我过来了,硬要扯了纱布,装作没什么事情发生的模样,这一番折腾下没重新崩血,算他命好。
狱霸因为这件事,加了半年的刑,被专门看管了起来,但可想而知的是,张晨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他都已经这样了,还不愿意向我示弱,也不愿意跟我提一句发生了什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简直可气又可笑。
我派人联系了西郊监狱的监狱长,赠送了一批药品、日用品和贴身衣物,又加赠了一个图书馆,签订了长期的低廉食物供应合同,也叫人递了话,让他多少照顾一点张晨,至少在他伤好之前,不要让他干些太重的活。
纵使是苦肉计,我也受不了他被人踩进玻璃渣里。
冬天终于褪去,春天姗姗来迟,集团的账面上终于扭转了亏损,温市也传来了好消息,小田的妹妹手术一切顺利,骨髓移植后排异反应也很小,小田在电话里又哭又笑,连声感谢。
我在温市的三家店已经扩充到了五家,生意都还不错,我不再亲自过问,让一个属下帮忙看着,对方显然比我更擅长经营。
又到了探望的日子,我拎着一包东西进了监狱,没多久,张晨也进来了,他身上的监狱服换了新的,虽然也没有多好,但材料至少不会让他过敏,我把新的内裤扔给他,又从包里把一堆去疤痕的药膏推给他,他微微歪着头,眉眼间还有些不耐烦:“总拿这些东西干什么,伤口早好了。”
他也就这么说吧,手指一点也不停顿地把一大包药膏都收回到了自己那边——他还是爱美的,纵使他早就不年轻了。
“你带烟了么?”
“没带。”
“上次你就给我一盒,我一天抽一颗,早就没了。”
“少抽点烟,吸烟有害健康。”
“陈和平,你管我啊。”他特轻佻地说了这句话,又掩耳盗铃似的“切”了一声。
我没拆穿他的小心思,倒是难得在他这里得了一点清净。掌舵一个集团一点也不容易,一个看似简单的决定就极有可能会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我在努力去学习去适应,但我的成长速度,很难以满足压在我身上越来越沉的担子。
我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试图从我的身上得到了些东西,人的欲/望放大到了无数倍,但不能一一拒绝,当双方的目的一致时,可能成为死敌也可能成为短暂的盟友,我在这个位置上无从退缩,只能迎难而上,学会玩他们的游戏,不,是大家的游戏。
张晨伸出了他的右手,用右手指轻轻地戳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背,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他的胆子一下子就变得很大,直接把掌心压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掌心的疤痕轻轻地膈着我手背上的肉,我怎么也下不了狠心抽回手或者把他的手挪开——他笑了起来,刚刚长了点肉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极浅的酒窝。
我依旧不说话,但热度自我们相贴的手一点点向上蔓延,到最后,我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陈和平,你可快到四十了。”他话语中带着揶揄。
我没说话,心说你也快到四十了,都是中年人,还敢揶揄我。
张晨的手滑到了我的手腕,前倾着上身亲了亲我的手指尖,又在我反应过来前松开了它,他规规矩矩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对误以为发生什么情况、紧急赶过来的狱警说:“抱歉,情难自禁。”
狱警对我们进行了长达3分钟的批评教育,扭头就走,张晨的眉眼一下子飞扬起来,他说:“你要不要亲亲我。”
我艰难地挪开了视线,我说:“并不想亲你。”
“那下次见面,你会不会亲亲我?”
“一大把年纪了……”
“所以你是因为害羞才不亲我,心里也是愿意的,对不对?”
“……”
我无话可说,或许是因为我无法反驳他。
张晨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男人,他知道我喜欢什么模样的他,他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吃硬却吃软。
他就在这个监狱里,哪儿都去不了,他很安全——我与他之间最大的障碍已不复存在,张晨看起来那么无害,而这种无害,让我丧失了大部分的警惕心。
我猛然惊醒,就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张晨却打了个哈欠,冲我挥了挥手,他说:“这回你先走。”
“怎么不先走了?”
“想多看你一会儿呗。”
“你神经病啊。”
“我有病,你是我的药。”
我不想跟他再耍嘴皮子了,站起来身,往出走,走了几步,不知道怎的,又忍不住转过头看。
张晨像个招财猫似的,挥舞着手看着我,笑得还怪好看的,我转过了身,走出了探视间。
回到公司上班后没过多久,小田再次联系了我,他想要跟在我身边,随便做些什么,我拒绝了他。他的个人能力有限,过来最大的效用就是放在家里当护工,但我已经病愈,几乎每一天都在公司吃住,没必要再在身边放一个人。
我知道他有点喜欢我,想要上我的床,但我对他完全没有类似的意思,也不想给他某些希望和暗示,不想在身边留下一个无法完全掌控的人。
商场上认识的人多了,也会有男男女女往我身边凑,但没什么时间,也没什么心情,基本看几眼了解到美丑就没有下文了,吴铭说我过得像个苦行僧,我看了他一眼,说我是佛系养生。
又到了一个月一次的探视日,我想了又想,半路停了车,叫助理去买点饭菜上来。我把手里的一堆东西递给了他,他看都不看,就盯着桌子上的饭盒看。
我把饭盒拆开了递给他,他一句话也没说,闷头开始吃饭,仪态还是好的,就是吃得太快了,我想叫他慢点吃,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我也拆开了盒饭,跟着他一起吃了点,米饭有点偏软,菜品的卖相不好看,味道也偏咸了,这些饭菜我吃得都有点皱眉,张晨偏偏吃得那么急。
我移开了视线,不去看他,他这是咎由自取,当年违法犯罪,进监狱里当然要吃很多苦头了。我这么想着,心脏却揪得生疼。
他这个人渣,倘若他没有做那些错事,不至于把自己弄到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
张晨吃完了饭盒里最后的一块米饭,满足地眯起了眼,我没忍住伸出手指拨正了他额头前垂落的头发,换来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你头发长长了。”我收回了手指,像是在掩盖那一瞬的情不自禁。
“嗯,又该剪了。”
又要剪成短短的毛寸了。
“吃得不好,怎么不和我说啊。”
“不是说过了么。”
“你可以早些跟我说,我过来见你的时候,能带点吃的过来。”
“你两三个月来一次,说了也没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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