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又抖了一下腿,咬牙捡起那两碎银,走进厨房里。
这个时辰,吉祥客栈还未开张,只一张桌子上点了烛火,门后的栓紧紧.插.着,椅子有一半仍倒搁在桌上。
方子钰在那张点着蜡烛的桌前坐下,还顺手把抹布拖过来擦了擦搁手那块区域。
流霜被江丛云提回客房,用茶水漱完口,才被允许吃一些小点心。他仍是有些担忧,便对江丛云道:“真的没问题吗,庄肥猪手下人挺多的,若是来砸场子,吉祥客栈肯定会被砸得稀巴烂。”
“那就打出去。”江丛云在桌上挑选书籍,头也不回道。
“这是你说的,如果我们打输了,你要帮我们。”流霜蹿到凳子上,前爪扯着江丛云袖摆。
少年挑眉:“就算他的手下是镇上顶尖的,你乃灵兽,还怕打不过普通的习武者?”
流霜想了一会儿,点点脑袋,“你说得有道理,方子钰也很厉害,我们俩加在一起够了。”
他松开爪子下地,欲往楼下跑,但才跑了两步,就被江丛云给逮住。少年将一本书放在流霜面前,“今日起学这个。”
“千家诗?一千首诗?”流霜惊得后背抖了一下,连忙扭头,“你们两脚兽都好奇怪,作的诗藏头藏尾颠来倒去,好好说话不行吗!”
江丛云琢磨了一下“两脚兽”的意思,又想到流霜到底是条虎,无法要求太高,便软了话头:“只需认识便可,不要求你背,更不会让你作诗。再者,虽名为《千家诗》,但实则仅有一百二十二家,数目并不多。”
流霜愁苦的表情这才微微放松,“那一天一首行吗?我不喜欢诗。”
“行,不过同时还要学这个。”江丛云又取了一本《百家姓》给流霜,“这是关于姓氏的。”
“比如你姓江,兄台姓方,肥猪姓庄,讲这些的?”
“嗯。”
“那行吧。”流霜拍拍江丛云的腿,“我们去楼下学,我也想吃牛肉。”
流霜叼着书打算下楼,江丛云却扯回去丢到桌上,声音很冷:“你是想让待会儿来来往往的客人都知道你是只会读书识字的猫?你可知结果如何?”
这话如同一盆凉水浇在头顶,流霜瞬间清醒,踏在半空的脚僵硬落下。他回头看江丛云,表情有些惨:“那我是不是也不该在方子钰面前暴露会传音术一事?”
江丛云瞪着他没回答。
“如果他把这事传出去,那我不就完蛋了?”流霜踱了会儿步,垂头埋在江丛云脚背上,声音低低的:“我错了!”
“晚了。”江丛云抬脚从流霜身旁走过去。
幼年澜虎沮丧地追在江丛云脚跟后头,就盯着眼前那块地板,一点一点往前走。
他浑浑噩噩地下楼,江丛云坐定后缩在这人脚边,背弓起脸朝下,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甩动,像是颗大型毛线团。
伙计刚好将大堂内的桌椅收拾了个全,方巾往肩上一搭,擦着汗过来,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江丛云垂眼往地上一扫:“二两牛肉,两个馒头。”
闻言,幼年澜虎猛地抬起脑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望见江丛云的侧脸,少年面上表情很淡,看不太出是否还在生气。流霜爪子在他裤管上磨了磨,试探性道:“还想再要一碗豆浆。”
紧接着,他听见江丛云对伙计补了一句:“再来一杯清水,就这些。”
“……”幼年澜虎再次把脑袋埋进爪子里。
“起来。”江丛云抬脚碰了碰脚边的虎,“装死就能逃避过失吗?你现在能做的,是补救。”
流霜眨眨眼,先是“哦”了一声,然后转身往方子钰那走,哪知江丛云又说了句:“等一等,静观其变。”
幼年澜虎步伐一顿,虽不太明白江丛云的用意,但还是依言照做,乖乖蹲回去。
江丛云与流霜的交流皆是使用传音术,在外人看来,一人一虎间只有眼神交流,但另一张桌上的方子钰并不这样认为,他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便提着酒壶端起牛肉坐到流霜他们桌上。
“流霜兄台,这家客栈的酒酿很是不错,适合晨起或睡前小酌一口。”方子钰将细口白瓷瓶往流霜的方向推了推。
站在凳子底下的幼年澜虎抬眼一望,又转头去看江丛云的脸色,后者面色依旧,他便爬上椅子,再大着胆来到江丛云腿上,脑袋冒出桌面,正对方子钰。
他想了一会儿,没说话,只对方子钰摇头。
“哎,不愿喝吗?”方子钰扶着额头,倏尔又看向江丛云,道:“江兄,你不该如此管束流霜兄,喝酒与否是他的自由,你千万不可拘着他。”
伙计端来一杯清水,江丛云接过后直接推到流霜攀着木桌的爪子边,眼皮都不抬,道:“无需操心。”
“流霜兄,趁着年华尚好,想做何事便做,省得以后垂垂老矣,无能为力。”方子钰不知打哪儿掏出来一把折扇,刷的一声抖开,使劲扇着正月天的冷风,而面上一副高深模样。
幼年澜虎抿起唇盯了他一会,道:“你乃修真之人,年岁很长久。”
方子钰唇边那抹怡然浅笑没能绷住,登时垮下来,他收起这扇,把酒倒入杯中,一口饮尽,“人这一生啊,图的就是一个自在,想喝酒喝酒,想吃肉吃肉。”
流霜把头放在桌子上,思考片刻,才道:“你说得对,但我现在不想喝酒。”
“好,那便不喝!”方子钰一拍桌子,拎起酒壶,仰首灌酒入喉。
这时江丛云为流霜要的牛肉与馒头也上来了。
牛肉在锅里煮了小半夜,还带着微热温度,被切成薄片摊在盘中,面上撒着葱花,旁边还摆了一小团剁辣椒,色泽鲜亮。
江丛云用小刀将馒头分成小块,一块肉一块馒头这样递给流霜,后者坐在他腿上,两只前爪捧着,吃得极快。
对面方子钰看得津津有趣,冷不丁听到江丛云开口,道:“阁下是桃花坞的人。”
他握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眼微眯,似笑非笑,不否认,只是问:“你如何知晓的?”
“自是看出的。”江丛云缓缓抬眸,腿上的流霜扭头在两人之间看了一圈,随后拍了江丛云一爪。
江丛云将那杯清水端到澜虎嘴边,澜虎伸舌一卷,同时道:“我是问你如何看出来的。”
“既非为喝水,那为何我递过来,你还喝?”江丛云挠了挠流霜头顶那撮翘起的毛,用传音术对他道,“以后若是不相识的人递一块肉到你嘴边……”
流霜打断他:“是因为你递来,我才喝的!”
“出门在外,不可缺少防备之心。”江丛云半垂眸光,“那扇子暴露了他,扇尾缀着的玉是桃花坞上特有的。”
流霜又问:“桃花坞是哪?”
“一个隐世门派,已经有三百余年不见其人出来活动了。”
“哦?那你为何认识他们的玉?”流霜扭过脑袋对上江丛云的眼睛。
“从我姨母那得知的。”
方子钰见一人一虎旁若无人交流,肩一耸,用扇子敲打桌面:“喂,流霜兄,江兄,你们又在说什么?”
江丛云又喂流霜喝了一口水,才抬眼看他,道:“桃花坞之人非乱世不出世。”
方子钰抬手往后一招,将隔壁的桌子招至他身后,仰头靠上去,右腿高跷在左膝上,说:“我家老头子也这么说,所以我被赶了出来。但依我之见,如今天下太平得很……哦不对,前些日子剑阁给魔修屠了,啧,这样看来,老头子的预言果然是真的。”
话到后半段他又直起身来,面上的闲适不见,眉梢皱起,唯余凝重。
“桃花坞只派出了你一人?”江丛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道。
“啊,对,就我一人,足矣!”方子钰打了个响指,语气得意。
流霜一脸无奈地看着方子钰,怀疑之话在唇边打了个转,终是没问出,而是挑了另一个问题:“那你来这太平镇做何?太平镇上要出事了吗?”
“太平镇乃前往诸子学院必经之所,我来此地,自然是要去诸子学院。怎的,我还以为你与江兄也会去呢!”方子钰微微偏过脑袋,口与眼微张。
流霜看了江丛云一眼,才道:“我们就是要去那里,预备用过午饭后上路。”
“如此,那便同往!”方子钰兴高采烈地抚掌,“你们是何门何派?我乃桃花坞之人你们一事可别传出去,不对,这样一来,我不就得另外想个身份了?”
他的眉头又皱起,晃着空空如也的酒壶冥思苦想一阵,忽然灵光一闪,大笑道:“既然蜀山剑阁没了,我便可以装作是剑阁幸存弟子!”
流霜:“……”
江丛云:“……”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方子钰问。
幼年澜虎接过江丛云递来的牛肉吃下,又喝了一口水,才语重心长地对方子钰说:“我们就是从剑阁过来的。”
方子钰脸上的笑容渐渐裂开,化为一片愁云,最后转为虔诚相求:“江兄,你能把我当做你剑阁弟子吗?”
江丛云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给流霜递了一块馒头,再为新的一片牛肉蘸上剁辣椒,才道:“流霜的事,你要保密。”
“自然自然!”方子钰点头如捣蒜,“江兄,啊不,江师兄,敢问你在剑阁适合身份?”
流霜偏头插话:“少阁主。”
方子钰的神情又是一晃,“方才我对剑阁有所不敬,还望少阁主海涵。”
“好说好说,把你的牛肉给我,他就海涵你。”流霜拍着爪,眼睛直盯对面的酱牛肉。
方子钰恭敬地把酱牛肉推到流霜面前,换下那张空盘,殷切笑道:“流霜师兄,若还是不够,师弟我便再为你加一盘,另外,午饭也由师弟我包了,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陈记醉鸡。”
“王胖子烧鹅。”
“烤羊腿。”
“夫妻肺片。”
“麻辣兔肉。”
“酸辣鲈鱼。”
“……”
“嗯……再让我想想。”
流霜一连报出十几道菜名,方子钰为表真诚,还掏出纸笔来记。一一记完,方子钰见流霜好奇地盯着自己的笔看,笑呵呵往前递:“这是我伯父一时兴起自己做的,站一滴墨,能用十天半个月,不用时便拿这块布包着,墨汁就不会蘸到旁的东西。”
“奇妙奇妙!”流霜看完还回去,还不住赞叹。
江丛云黑着脸看他俩进行某种交易,等两边都消停后,才拍了一把流霜的背。
幼年澜虎豁然醒悟般,回头冲江丛云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不会有事。”
江丛云不言,只是面上表情有几分隐忍,流霜凑过去细细打量,问:“你牙疼?”
“你才牙疼。”他没好气地将澜虎丢到桌上,让他自个儿去对付那盘酱牛肉。
方子钰趁此坐到江丛云身旁,问:“江师兄今日中午想吃什么?或者,有无想喝的酒?说起酒来我可是行家,隔壁街上那苗哥酒坊的女儿红可是一绝,比起‘十二月令’的冬日梅酒丝毫不逊色,要不我去买一壶来,您且尝尝?”
这人着明黄衣衫,腰间戴玉,袖口纹金,头上用来挽发的亦是上等货,年纪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却是个脑子不大好的,十分不懂看人脸色。
见江丛云不答话,他还往前凑了凑脑袋,动作和流霜平日讨好时颇为相似,他将爪子一抬,竖起食指后紧接着便是中指,同时笑嘻嘻道:“两壶,两壶如何?”
江丛云卸下腰后的玄,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桌上东西皆是一抖。方子钰斜斜一瞥,赶紧缩回头去,讪笑道:“那不尝、不尝……”
流霜偏头瞅了眼江丛云,将一片牛肉卷入口中,然后推着盘子到江丛云身前,又抱住两根筷子塞在少年手中,再拍拍他手背,说:“不要乱发脾气,吃点东西。”
这两家伙闹得江丛云眼前有些烦,他放下筷子,提剑就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流霜蹲在桌上,大声问。
“出去走走。”江丛云冷丝丝地开口。
“我和你一起。”幼年澜虎后腿一蹬,便落到江丛云脚边。
方子钰亦起身跟着,跨过门槛时还不忘向伙计丢去一枚碎银子,高声喊:“方才的酱牛肉和馒头钱!”
此时卯时已过半,天色仍是一片深黑,昨晚不肯露面的月牙在西边探了个头,月光与沿街稀稀拉拉的烛光相映,照得人如行夜中。
街边铺子开张了不少,但流霜已经吃饱,大骨汤馄饨的味道闻起来不如半梦半醒那会儿香了。他跟在江丛云脚后亦步亦趋,脑袋不住四望,眼里充满好奇。
流霜总是这般,如同人类的孩童,每到一处新地方,便探头探脑认真打量。又或者白日里走过的路,到了夜晚间,也会如同逢见新事物似的不知疲倦探索。
为了让他看得更细致,江丛云渐渐慢下脚步。
“我晚上想吃西红柿牛腩汤,油炸小黄鱼,酥肉。”扫过一眼某家伙计正不断往外墙上挂的菜单木牌,流霜上前抱住江丛云的腿。
江丛云语气冷淡:“给你身后那位新认的师弟说去。”
“他只说了包我午饭。”流霜声音低低的,“而且我是你家的虎,怎么能老是吃别人给的饭呢。”
“哦?这会儿记起来你是我家的了?”江丛云挑眉。
幼年澜虎讨好地蹭江丛云:“是的是的,我叫江流霜,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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