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望笑道:“估计你也猜不到,这张画没有给任何人见过,作为猜出枪支寓意的福利,给你看这张画。”他如魔术师般伸臂,“唰”一下扯掉白布,祁蓝禁不住“噢”了一声,他是真真正正再也想不到那下面是于南望的自画像。
是一副水彩半身像。画面上的于南望只穿一件白衬衫坐在窗边,回首望着屋内,屋内散落着一些画纸和画架,似乎表达的就是他在这间画室的情景。画风基本写实,画中窗外似乎也在早秋,阳光若有若无,近处树叶由绿渐橙,远处绿草萋萋,草尖挂着白霜。更远处有山,有云,一点金色在山尖闪耀,有黑色鸟群的背影从低空掠过,云的阴影恰好停在窗前。于南望因为脸转向室内而笼罩在阴影中,眉眼五官都是淡淡的笔触,像疲倦之后的出神。左手掌心向下搭在窗台上,右手掌心向上摊在膝头,他的面容,他的白衬衫,他的手指与嘴唇,都因为云的阴影染上深深浅浅的淡蓝。整幅画面色调不多,水彩的晕染明澈淋漓,轻柔雅致,这淡淡的着色又给整幅画面增添了几分忧郁。
祁蓝抬眼看于南望,于南望轻声道:“画得不好,别笑话我。”
“不是。”祁蓝抿着下唇摇头,“你画这个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冷?”
“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肩头是缩着的。”祁蓝指指于南望的身体,“你现在完全舒展着,可画里不是,脖子和肩头都没伸开,含胸,弓背。我要是没见过你本人可能意识不到,见了你本人就发现这画里人挺颓的,而且你画里手指很奇怪。”他歪着头看了片刻,“右手中指屈起的角度太深,不是正常范围,感觉像腱鞘炎。你现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小三四岁,但画里看着大很多,法令纹和眼袋都出来了,嘴唇的颜色比眼睛还淡,瞅着不但冷,还很累。”
他看看于南望:“不是体力上的累,不管你是骑马打猎还是跑步游泳,运动之后的累会伴随着轻松愉悦。这个画儿……”他笑了一下,“我乱说的啊,说错了别介意。看着是心累,加上这个冷,是心寒。还有看这个景色跟现在外面差不多,不会是刚画的吧?”
于南望吸了一下鼻子,祁蓝道:“你冷?”
于南望掩饰着笑:“没有,不冷,不冷。我觉得呃,你说得挺好的。真的,真挺好的。”一边说着一边掉过头去,微笑着摆弄画框下的架子,把脸背着祁蓝。祁蓝一边笑一边动手拽他:“我说错了你当面笑也没问题,别藏着了喂!”
他手上力气不小,于南望没提防他生拽,顿时被拽得一个踉跄,和祁蓝站成面对面。一双轮廓清晰深邃的眼睛湿漉漉的,抬眼望一下祁蓝,又迅疾转过目光去,祁蓝一惊,也是赶紧放了手,喃喃地道:“那个……”
“什么那个!”于南望一甩手,像是发火又像是转移话题,“当然是刚画的,累得老子现在还手疼……”
他这一甩不要紧,失手将半罐颜料打翻了,淋淋漓漓地洒得到处都是,自己手上身上沾光不少,再一看祁蓝,连脸上都溅了数道草绿色,于南望吃了一惊,赶紧过来一边道歉一边替祁蓝擦脸。他手边没东西,慌乱中便扯起自己衣袖擦,谁知自己衣袖上颜料更多,擦了两下拿起来一看,祁蓝一张俊脸被抹得如同京戏中的程咬金般绿了一片,在灯下还泛着点点金光,顿时有些傻眼。
祁蓝伸手在脸上一抹,只见满手都是绿色,只以为于南望故意背着他准备抹他一脸油彩。这种事儿他读书时常干,门上扣水桶,坐垫下塞蛤蟆,说着你脸上有个蚊子,实则挥人满脸红墨水,纸上用大头针扎出个王八图案,折成纸包包上粉笔灰,看谁穿了深色衣服便朝背后一拍,一个白王八栩栩如生在背上爬。他这么一抹看见自己满脸绿,先愣怔一秒,于南望见他愣着,心里大为不安。好不容易哄得祁蓝登门好大献殷勤,可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绊了跟头,心念电转,盘算了几十个道歉的理由,一时间却拿不定主意。祁蓝愣怔,他也愣怔,便是这会儿,祁蓝猛然操起旁边一罐明黄颜料向于南望泼去,哈哈大笑道:“还你!”
于南望猝不及防,被泼得满头满脸,祁蓝跳起来就逃,躲在一只画架后又朝于南望泼了一罐银蓝,于南望这次倒是有所防备,迅速闪身,那蓝色泼在他裤脚上,总算没沾身太多。祁蓝笑道:“诶哟,学会躲了?再试试这个。”说着又泼过来一罐靛紫。
于南望又好气又好笑,随手抓起一支画刷砸向祁蓝,祁蓝一缩头,画刷带着殷红色砸在对面墙上,溅出满墙泼墨梅花。祁蓝藏在画架后面大叫:“喂,不带用武器的啊!”
“打到算赢,你管我扔什么!”于南望还是中弹了,靛紫溅在明黄底色上又被他抹一把,看起来像只印象派的蝴蝶。他纵身翻过画架,拎起一罐亮橘找祁蓝算账,祁蓝仗着手脚敏捷,“嗖”一下跳到一张画案后面直嚷:“你不要你的画啦?你的枪都完蛋啦!”
“要完的是你啊——”于南望抓起一瓶油想往地上砸,一看是松节油又放回去,抓了瓶亚麻油往地上泼,祁蓝一脚踩在上面,险些滑倒,连忙抓着墙壁保持平衡,把于南望一幅巨大的汤普森M1冲锋枪水粉画拽得一塌糊涂,上面糊了老大一个草绿色人形。
祁蓝嚷道:“不能用化学武器!”嘴上喊着手上可不停,抄到什么扔什么,于南望不甘示弱,藏在这边画架底下,两人用颜料瓶做手榴弹互投,画室中泼得狼藉一片,所有画作无一幸免,就连于南望那张自画像都被泼得五彩斑斓。若是整间画室搬到798,一定会引来各路艺术家竞相围观这两位的行为艺术。
祁蓝一边扔颜料一边喊:“里面的嫌疑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即投降!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于南望抱起整只画架扔过来:“给我准备一架直升飞机!加满油!里面放满钱!我要去美国!”
祁蓝一缩头,画架砸在画案上“咣当”一声响,祁蓝趴在地上喊:“有话好好说,别扔炸药包!”
“给我准备两千万现金,一分钱都不能少!”于南望气势汹汹连嚷带扔,祁蓝伸出头来说:“于总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么大集团老总逃出境就带两千万?”于南望怔了怔道,“那怎么说,我看电视剧里台词没有超过这个数的。”
祁蓝从画案底下爬出来了:“你得这么说,首先要求对方把枪放下,踢过来,至少踢开,然后再提要求,要钱还是要什么。直升机去美国太艰难了吧,现在常用直升机最远航程也就是一千公里,你都逃不到台湾,过长江就得迫降了。两千万现金的案子我还真遇到过,光钱就有三百公斤,再加上箱子,你怎么扛?我体重七十八公斤,你等于一次性扛四个我。来你现在扛一个我跑两步试试,按体能要钱,不行别硬撑着。”
于南望傻眼了,祁蓝走到他身畔整个儿往他背上一扑:“能走五百米算你体能素质过硬!”
祁蓝四肢修长,扑在于南望背上,两条长腿拖着地,压得于南望弯着腰直笑:“哎唷喂……”还没叫完,祁蓝顺势勒住他脖子将他放翻在满地颜料中大笑道:“抓住你了!”
“使诈啊你!”于南望使劲儿蹬腿,妄图从祁蓝的控制中挣脱出来,祁蓝加了点儿力气,顺手抓起一把画笔抵在于南望太阳穴上:“再折腾就是袭警,老子可以一枪崩了你!”
于南望立刻不动了,还很配合地举起双手:“我投降!”
“翻身,趴下,双手抱头!”祁蓝做戏做全套,于南望只好照做,祁蓝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演劫匪要专业些。”
于南望讲条件:“地上颜料太多了。”
“反正你身上更多。”
“已经汪起来了,趴着不能呼吸。”
“可以抬头啊!”祁蓝把手背到后脑勺上给于南望做示范,“靠腹肌,上半身立起来。”
“站着说话不腰疼,”于南望趴在地上双手抱头腹肌着地不服不忿,“你趴下我看你能撑多久。”
“这不就反V形两头起嘛,骨科大夫叫燕子飞。”祁蓝往地上一趴摆了个同样姿势,“这不一样嘛。”
“不行你得把腿也翘起来,练体能你比我专业,看谁撑得时间长。”
祁蓝嚼着后槽牙看于南望一眼,觉得这事儿不能认怂,把腿抬起来了,全靠腹肌强撑。俩人都是满脸颜料,就剩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趴在那儿脸对脸谁也不服输,昂着头瞪着眼活像两只狭路相逢的绿鬣蜥,就差往对方面前吐舌头了。
第21章
于南望的汗下来了,祁蓝虽然比他趴下得晚,难度却更高,两人的汗水很快把脸上的颜料冲出几道小沟,趴在那儿各自绷得发抖,这姿势对体能是个超高考验,两人显然都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就是不肯服输。画室寂静,只有两人咯吱咯吱咬牙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交替响起,越响越大。于南望呲牙咧嘴地道:“你……居然还能……撑住……”
“我……肯定比你……强……”祁蓝也快不行了,每说一个字都是对耐力的巨大消耗。
于南望更惨,连回击的力气也没有,攒了一会儿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呸!”
祁蓝盯着于南望的脸,挺俊美的一张脸已经从颜料下面涨出了血色,脖子胀得青筋暴跳,牙齿咬得格格乱响还在强撑,一身高档西服被染得五颜六色毫无头绪,头发上都沾了光,东一撮儿西一片的如同六线城市杀马特,想想头一天这人开宾利的玉树临风,站在别墅前迎接自己的潇洒俊朗,再看看此刻形象的强烈反差,实在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顿时破功,手脚酸软摔在地上。既然摔了,索性就趴在一洼颜料里大笑。
他形象并不比于南望高明到哪里去,这一笑立刻被于南望意识到原因,争强好胜的心一去,也是摔在地上放声大笑。两人成年已久,此刻竟如顽童般在画室里打打闹闹,投掷颜料画架玩起警匪游戏。于南望看着祁蓝近在咫尺的脸,突然童心大盛,从地上捞起一把颜料便糊了过去,祁蓝一偏头,这把颜料都灌在脖子里,一边笑骂一边爬起来扑到于南望身上,不管摸到什么颜色都往他脸上乱涂。两人翻翻滚滚从墙边滚到画案下,又从画案下滚到门边,到最后累得筋疲力尽,祁蓝搂着于南望肩膀,于南望抓着祁蓝侧腰,两人仰在一片狼藉的画室中放声狂笑。
窗外苍穹高远,星空寂寥,别墅的灯光打在树叶上,并无喧嚣之意,反而倍添冷清。两人相拥着倒在画室里又笑又闹,声音透过气窗远远地传出去,涟漪般一点点消失在无尽的夜空中。
两人面对面傻笑良久,突然觉得对方去了那层身份架子,彼此之间倍增亲切。祁蓝挺诚恳地道:“对不起啊,把你的画都给毁……。”
他还没说完,于南望就打断了:“画爽了一次,现在还能再玩爽一次,已经赚了,道什么歉啊!”
祁蓝望着他笑了笑,知道于南望替他开解,难得是开解得如此豁达。于南望按着祁蓝胸膛撑起来,捂着肚子道:“走吧,去洗个澡。再玩洗不掉了。”
祁蓝也爬起来:“洗什么澡啊,你家不是有泳池吗?”
“室内泳池没放水,室外的现在游冷不冷……”
“游过冬泳吗?破冰下水出来一头霜挂那种?不用问,我一想你就没游过。”祁蓝带着笑挑衅了。
“我现在就叫人搬造雪机过来,一定满足你游冰泳的愿望——”于南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占着资源就是霸气十足。俩人连泳衣都没换,直接开门下楼直奔泳池,到了泳池边上一言不发伸胳膊踢腿做热身,“噗通”“噗通”两声,几乎同时跃入泳池,进了泳池好像天然有默契一般拼命往对岸游去,不管有没有约定,先比拼一场再说。
祁蓝没想到于南望游得相当不错,入水时那一纵身便比祁蓝跃得更远,踢水轻快,泳姿娴熟,推进迅速有力,一看就是对水上运动有天赋的那种人。祁蓝有点儿发急,堂堂刑警支队长无论如何不能在运动上输给一个商人,如果是球类比拼缺少技巧经验也罢了,这种拼体能速度的运动输了太丢人,当下拼命摆臂蹬腿向前划去。
他其实只算是粗通水性,比起于南望的水性确实差着好大一截儿,仗着体能强悍猛划,噼哩噗通溅出好大一条水花,于南望在前面听见身后水响,禁不住心底暗笑,一听这声音就不是个练家子。只是那声音虽然嘈杂,却在自己身后紧追不舍,于南望埋头向前又冲了十几米,已经接近泳池边缘,身后声音也甩下去了,他放慢速度从水中抬头笑道:“喂!你要输啦!”
一回头,却并没见祁蓝跟在身后,更远处溅起巨大水花,祁蓝正在水里翻滚挣扎:“我操——我抽筋了——”
于南望无奈地摇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迅速游过去。祁蓝拼命挣扎,想控制住身体,于南望喝道:“别动!深呼吸,我来!”
祁蓝听话大口吸气,于南望从身后靠近祁蓝,以侧卧姿势伸一臂从腋下抱住祁蓝胸部,大声叮嘱道:“别动!千万别动!我托着你,你放心。”
祁蓝在水里远没有陆地上踏实,又呛了两口水,只觉得身子直往下沉,大腿一阵阵抽搐疼痛,人在不安全的自然环境中,感受到的威胁远比人带来的威胁更强。虽然不过是泳池抽筋,且有于南望相助,不安感却比在废墟中寻找躲藏起来的枪匪更浓重得多。于南望用力搂住祁蓝身体,两腿蹬剪划水前进,竭力嘱咐祁蓝:“深呼吸!别动!放松!”
祁蓝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数,权当自己已经死了,等着于南望收尸。做刑警这行,危险左右相随,死在何时何地完全都是未知数,自己想过万一哪天为国捐躯,交给白还歌处置尸首显然是最放心的选择,哪怕泡进福尔马林做标本,白还歌也能从一屋子尸块中准确指认出哪个瓶子里装的是自己。而此时漂浮在冰冷池水中,就胸口有于南望拥着的一点热气,一股温情蓦然而生,只觉得若是此刻淹死在池中,这个相识不久的男人应该也能好端端地替他处理了后事,说不定还能每年开春时去公墓看看他。
于南望将他拖到岸边,左手抓住泳池边缘,右手从祁蓝腋下穿出,抓住祁蓝右手按在泳池上按着,又抓起祁蓝左手按在右手上,祁蓝扒着泳池边喘气,于南望腾出右手按着他两只手,左手按在岸边,用力撑起上岸,爬上来抓住祁蓝两只手腕将他翻了个身背朝自己,竭尽全力往上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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