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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狗(近代现代)——千十九

时间:2018-02-09 10:34:33  作者:千十九
 
赢不了,就用自残来泄愤,真是愚蠢之极的行为。
我看了一眼捶镜的右手,它在微微颤抖,很小一块碎片嵌入了皮肉中,血丝环绕它周围,继而盈满,继而往外蛇行。
但我感觉不到疼痛。
 
电梯在一楼停下。
门开,我再次与夏鸥面对面。
她看见我的一瞬,神色由犹豫担忧转为惊讶。她的目光往下,惊呼,“你的手!”急急忙忙要带我去医院。
我跟着她走。
我看着她那张脸,那张与往常无异的、略带书卷气与纯真的清水脸。
痛感此时才朝我汹涌扑来,我几乎无招架之力。
我必须以全身紧绷的沉默来遏制体内疯狂的浪潮。
 
我们一路无言。
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给我局部麻醉,我看着对方用镊子将异物从我的血肉中捏夹出来,黏连着一丝皮肤组织,好像在剜我的肉。
我感受不到痛,但心一直在颤抖。
 
护士给我包扎好伤口,让我到外面等叫号取药。
期间夏鸥忙着替我交费和排号。
我该对她说声谢谢。
 
等叫号时,她轻轻在我旁边坐下,好像生怕我会被惊动。
“对不起……”她开口道。
她说,她离开之后,心里很不安,所以在一楼徘徊,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看看情况,但又怕自己添麻烦。
她说,她从没想过会和池又鳞发生那样的关系。可能,是她太寂寞了。而且对方是池又鳞。她算不上野火乐队的粉丝,但面对池又鳞,她意乱情迷了。
沉默良久,她说,“其实,我……”
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她是无法再说下去,还是等着我允许她说下去。
我沉默以对。
所以她的话没有下文。
我也没有兴趣知道她的下文。
 
电子布告牌上出现了我的名字。
夏鸥比我动得更快,已经去窗口替我取了药回来。
我接过,终于开口,“谢谢。”
她想说什么,我又道,“抱歉,我没办法替你送行了,你自己去机场时小心一点。”
夏鸥应该明白我的言外之意。她嘴唇翕动,最后低下头,“嗯,我晓得了。”
我跟她说我再坐一会儿,让她先行离开。
夏鸥走后,我收到她发来的短信。
我没看,删除了。
她的号码,我犹豫了好一阵,也拉入了黑名单。
 
其实,她何错之有。不过你情我愿的男`欢女`爱。
我却对作为朋友的她处以极刑,断绝来往。
 
我想,我的身体里有另一个我。那个我极其暴戾冷血,像头怪兽,鼻孔喷着气,怒吼着要毁灭一切。
 
回到我在学校附近的住所。
因手受了伤,我所有动作都慢下来,慢得我可以在每个间隙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审视我自己。
不久前才刚跟学生提过“爱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
当时说得天花乱坠,煞有介事。
我真是虚伪。
 
医院给了套手的防水袋。因从小练左右手,哪怕右手不便,左手也还管用。
我缓缓地洗澡,缓缓地换好衣服;然后去书房,缓缓地摊开宣纸,用左手抄写心经。
 
这么些年,我抄来抄去,只有这一句——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Punch 8
 
野火乐队成立也有些年头,成员终于换了新形象,除了池又鳞。
他还是那个板寸头,额上那道疤痕依然醒目,背后仍旧观自在随身。
 
野火四子为古装电影《将军的战》作曲配乐。
本以为他们会弄个出格的摇滚风古曲,但他们正正经经地配出了恢宏大气的乐章。
用队长的话来说,野火的灵魂在音乐中是自由的。
池又鳞负责的部分,是将军血战之后惨胜一幕。电影片段中,将军回首,战场上哀鸿遍野,飘扬的旌旗沾满了血和硝烟灰。天边,云幕深重。
一段低沉的大提琴引入,交响乐起承转合的旋律和节奏带出惊心动魄的起伏;期间一段小提琴独奏高`潮,诉说无尽的哀与伤。
曲名叫《苍》。
“鱼鳞”们炸开了锅,赞美之词如滚滚江水滔滔不绝;马上有技术贴跟上——《论池又鳞的创作实力》。
早期,池又鳞谱写的曲词有着明目张胆的露骨,这种露骨不是性`感,而是直白,直白地讽刺,直白地反抗,直白地高声呐喊,让全世界都听见他的声音。以《回家的路》为转折,他开始收敛。至《苍》,他已晓得用低沉的钝来代替高亢的锐。
但无论早期还是近期,池又鳞创作的词曲,底下都涌动着一种难以用言辞表达的情绪。那种情绪与词曲割裂开来,像平静的海面和深深的海底。
最后。池又鳞写过家国,写过乡愁,写过反战,写过救灾,唯一没写过爱情。
 
手伤期间,我很好地瞒过了奶奶和父母,很好地完成了日常起居步骤,虽然工作上有些不便(例如打字),但还有学生助理帮忙。
眼下,我站在藏书库里一排极其高大的书架前,仰着头,有些无力。书架顶上有一本超级大部头,正是我写论文必须的文献。
只能继续麻烦别人了。正当我打算叫人时,一声“师兄”让我回过头。
“真的是你!”
我愣了一下,才回过神——声音的主人是我以前社团的师弟,施南。
本科时,我是话剧社的社长兼编剧,而施南是台柱。
久别重逢,我惊喜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大企业工作吗?”
施南笑道,“我辞职了,现在在市立图书馆工作,最近有任务,借调回来母校的图书馆。”他看着我,“没想到能碰上你,我之前听说你去了国外。”
“是,我去读博了,现在在学校里工作。”
“那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常常见面了。”施南细心,发现我的手受了伤,走到我身旁,“你要哪本?”
我不客气,指了指最大的那本。他笑了,爬上扶梯给我取下来。
 
我们一起在教工餐厅吃午饭,聊起分别期间的人和事。
施南有一双非常有神的眼睛,波光流转,笑时软,嗔时艳,能摄人心魂。
我感慨,“你的样子都没变过。”
他哈哈大笑,“你也一样。”
他说,“以前社团里很多人都暗恋你,但大家都不敢高攀。”
“是么?”我不甚在意地回应。
真实的我,他们都不知道。那样的我,不好。
“师兄现在有伴了么?” 
我摇头,“还是一个书呆子,埋头故纸堆中。”
施南要与我握手,“同是天涯沦落人,往后吃饭有伴了。”
 
 
Punch 9
 
第二天,施南真的来找我吃饭,还带着熬好的汤,说是给我这个伤者的,“花生猪蹄汤,以形补形。”他笑道。
我本不好意思,被他这么一说,也笑了,接过保温壶。
 
礼尚往来,隔天我请他出去吃了一顿。
他依样画葫芦,下一天也来请我。
我们真的成了饭友。
施南很会聊天,我总是被他逗乐。
我笑问,“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是个段子手?”
他摊手笑,“我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好哄啊。”继而认真对我说,“师兄你以前虽然看着我们,可真正的视线却越过了我们,不知道看向哪里,看向谁,给人不可捉摸的感觉。”
闻言,我愣了一愣。
施南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又开始展示他插科打诨的本领,带我进入了下个话题。
我觉得,他是个细心的、贴心的人。
值得来往。
 
手伤痊愈,伤口成了浅浅的疤。
我的论文已经完成,我准备去参加国外的研讨会。
走前我与施南约定,回来后请他去有名的饭馆吃香喝辣。
 
我这一去就是十四天。
 
回程那天,野火乐队遭遇了成团以来最大的公关危机。
狗仔偷拍到池又鳞跟一名神秘男子深夜牵手的照片。
照片不甚清晰,但依然能辨认那戴着帽子和墨镜的高大身影是池又鳞。而他旁边的神秘男子成为了全民人肉的对象。
娱乐八卦媒体疯了似的跟踪报道这件事,不依不饶。
此时方能体现粉丝组织的强大和彪悍。龙门会发动粉丝抵制社交媒体上未经证实的消息,同时集结纠察队,看到夸张渲染的消息就投诉和正名,维护池又鳞的形象;又买下全城主流媒体和网站的头版广告,传播正能量;私下与多家律师事务所沟通,只待官方一声令下,全力协助。
龙门会连续不断以流量贡献热搜“爱是自由的”、“用实力说话”表明对池又鳞的忠心——如果他是同性恋,粉丝们会送上衷心的祝福,一路追随。
 
与此同时,网传人肉结果已经出来,但消息被龙门会买断,以保护池又鳞的“疑似对象”。
 
野火乐队只有官方社交账号,成员个人账号并未公开。
官方最后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字,“静候”。
一直没有池又鳞个人的声音。
 
我在回国转机等候之时得知这一大事件。
我错过了登上接驳航班的时间。
到航空公司柜台求助,工作人员告诉我需要再等十个小时才有下一趟合适的航班。
 
我呆呆地站在这陌生的中转机场中。
头脑发胀发热,但指尖却麻木冰冷。
周围没有人清楚我经历着、经历过、即将经历什么,只神色匆匆地经过。
我想,我的人生也是这样。
 
狗仔拍到的照片虽不甚清晰,但我知道,站在池又鳞旁边的神秘男子是谁。
 
 
Punch 10
 
上午,航班终于到达目的地。
机场外,一片蒙蒙细雨。
我开了手机,发现父亲给我打了几次电话。
我回拨,“爸爸,我没赶上转机,迟了回来,现在才到。”
父亲在那头回话,“平安回来就好。你现在过来家里一趟,我准备和你弟弟聊一聊。网上的事情,你看到了吧?你母亲今天带奶奶去体检了,我不想让她老人家知道。”
“……我知道了。”
 
我上了计程车,往家的方向去。
车上的荧屏播放无声娱乐消息,全部关于池又鳞的。我转头,看向窗外。
 
回到家,父亲的声音从玄关那头的客厅传来,“你们公司的意见?”
我放下行李,走上玄关。
“他们要先看我怎么表态。”
“……所以你真的喜欢同性?”
我走到了镂空的花窗边上,池又鳞与我的目光对接。他回答父亲的问话,“我不知道,但我想跟他试一试。”
我停住脚步。
父亲沉默半晌,“池又鳞,”家里长辈极少连名带姓地称呼池又鳞。父亲的语气十分严肃,“这不是儿戏。如果你的性向的确如此,我会接受,但如果你抱着玩玩儿心态跟同性‘试一试’,那是道德问题。你清楚区别么?”
“……爸爸,”池又鳞开口,“我不知道自己的性向是不是‘的确如此’,也不能确定自己现在的心态是不是就是您所说的那种‘玩玩儿’。道德与感情,是不是得区分到非黑即白的程度、我是不是得写一份血书,‘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才有资格去‘试一试’。”
父亲不再说话。
我走进客厅,“爸爸。”
父亲看向我,“来了?旅途辛苦了。”
“没事。”
“……你跟你弟弟聊聊,我去花园吸口烟。”父亲起身,拍拍我的肩膀。
我目送他的背影出了屋子,慢慢回头看向池又鳞。
池又鳞对上我的视线,似笑非笑,“你变脸可真够快,人前人后两张脸。”
我只问他,“照片里的,是施南么?”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是。”
池又鳞打量我,视线落在我手背上。“我想跟他试一试。这回,就不劳您动手了,哥哥。”
 
中午,奶奶体检完回来。
老人家见我们两兄弟都在家,大喜过望,“今天什么好日子,把两个大忙人都招来了。”
“我刚从国外研讨会回来,特地来看看您。”我搂了搂奶奶。
“乖!”
池又鳞直接一个公主抱,把奶奶抱进客厅,笑得她老人家花枝乱颤,“你这孩子!”
“还好昨天多买了点菜,你们俩今天都在家吃饭吧?”妈妈准备围上围裙。
“都在这儿吃!”奶奶替我们回答。
 
确实很久没有一家人一起吃饭了。
饭席间,奶奶坐在主位上,忆起往事,“还记得托斯卡尼么?我们一家六口一起去过的。”
妈妈立马接话,“当然记得,我们当年还在那儿订了两支葡萄酒。”她看看我跟池又鳞,“葡萄酒买的是你们俩出生的年份,等你们成家了,再去那儿度假的时候,拿出来一家人喝。”
托斯卡尼,意大利的葡萄酒之乡。
我记得从山坡上远眺,那是一片田园好风光。
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坐在树荫下的长木桌两旁,品尝着当地菜和葡萄酒,有说有笑,而我和池又鳞在追逐打闹,嘻嘻哈哈。
“妈妈,我跟弟弟去下面的葡萄园玩!”没等父母应答,我和池又鳞一咕噜地往山下跑,也不怕摔跤,径直往那一排排葡萄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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