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老人道:“你的心魔,正是你自己。”
不错,所以他自戕了。
那天道为何又要他重活一次?余潇盯着水面,他以为这次的结果仍会和上一次一样,但当画面在水中浮现时,却完全出于他意料之外。
画面里是一间马车车厢,一个小少年躺在其中一侧,看着躺在他对面另一侧的男孩。
少年面孔虽稚气未脱,但已有俊秀的轮廓,一眼认得出来是方淮。而他对面的就是余潇自己。
余潇知道这是哪儿了:随父母前往碧山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李持盈夫妇,晚上他和方淮睡在一间屋子里,被潜入客栈的魔修抓走。
是他上一世的回忆,还是这一世的?
很快余潇就分辨出来了,因为和他上一世的记忆全然不同,少年从衣领里拉出镌刻有“盈”字的玉牌,悄悄地放进了男孩的怀里。
然后几个魔修拉开壁板,抓起余潇,玉牌从余潇的脖颈间坠下来,表明了他的身份,几个魔修便打开车门,将余潇扔了出去。
他从昏迷中醒来,依偎在母亲怀里,爹告诉他,淮哥哥为了救他,被魔修毒害,眼睛看不见了。
紧随其后的画面是入太白后,他在林中打坐,长成翩翩少年的方淮走过来,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一双眼却黯淡无光。
他打伤口出不逊的弟子,方淮阻止他。他被关入小黑屋,方淮来带他出去。
他们在屋中拥抱。方淮任由他抱着他,他说了什么,大概是请求,方淮面有难色,似乎答应不了他,但仍然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他难过。
他和上一世一样禁足在三叠峰,方淮来看他,送他些零零碎碎的玩意。
鉴道大会后,两人到了昆仑,他第一次见到方淮被别的男人用暗含欲望的目光注视。到了晚上,他趁他入睡吻了他。
太真宫中,方淮捧着他的脸,珍而重之地对他许下承诺,让他等他。
但他没有耐心地等到他回来找他。他剖走了他的金丹,占有了他。
他以为只要占有他就够了,但方淮还是在大雨中离开了。
他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于是悄悄地跟着方淮,学着不去打搅他,为了能离他更近一点,他幻化作麒麟兽,伴在他身侧,直到最后。
看到那只黑麒麟,方淮玩笑的声音顿时在耳边响起:“哦,对了,你还一直偷偷跟着我,为了接近我,还经常变成一只小麒麟,趁我打坐时坐在我怀里。”
余潇僵立在船头许久,水里的画面消散了,他口中喃喃,到嘴边的那一声喊呼之欲出:“师……”
“师兄。”
余潇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薄薄的雾气里,也有一只小木船,两个人影正站在船上。一个是方淮,另一个是……
“阿潇。”
“师兄……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没有害你。”
“师兄,我……”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你不恨我么?”
“我爱你。”
最后一句话,如同从天而降的一道惊雷,劈在余潇头上。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一瞬间再也没有迟疑,脱口而出大喊道:“师兄!”
船上的方淮听见了他的呼喊,回过头来,看到他,微微一笑。
余潇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一纵身,跃离了船头,不管不顾地向他奔去。
原来他忘了这么多。原来他的胸中还塞了这么多话,想要对他说。
然而方淮的微笑却在变淡,小船和人都快要隐没在雾气中。余潇紧紧盯着他的轮廓,尽全力向他赶去。
就在最后一刻,在他即将要触碰到方淮的衣角时,船与人都如同轻烟般消散了。
余潇扑了个空,落入江中。
没有一点声音和水花,他淹没进了水中。
江面只剩一尾小船,一片死寂。
“嘿……”天水之间,又出现了那精瘦老人的身影,看着余潇淹没的地方,“又进去一个。这一个还不如上一个呢。”
他摇了摇头,拄着拐,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行于水面之上,抬头看着那一轮红日,“不愧是师父毕生的绝学……”
老人低头看着脚下仿佛凝固了的水面,从水面往下细看,只看得到一片虚无,他眯起眼道:“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出这样的阵法……”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晃。
老人睁大眼,他并不老眼昏花,所以能确定方才水面下那转瞬即逝的黑影,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是什么?他急忙在水面走了几步,寻找着方才的异象。
就在他埋首找寻之时,一声浩荡的长啸,从水面下的虚无中传来。
老头一个踉跄,跌坐在水面上,瞪着水面道:“这……”
水面开始震动,天空开始震动,连那一轮红日也开始震动。
而水面之下,一团巨大的影子在游动,老头终于察觉到危险来临,他抓起拐杖爬起来要逃。然而他脚下再次传来啸声,震得水面不停颤动,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涟漪,这是幻境松动的征兆。
老头怎么也想不到,竟有人可以撼动这座千年来无人能破的幻境。他拄着拐杖往幻阵的出口跑去,但因为水面已经不稳,很快又摔倒在地上。
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老头颤抖着抬起头,一双冰冷的兽瞳凝视着他。黑龙的身躯盘踞在水面上,麟甲上的华彩令天空的霞光黯然失色。
“他呢?”黑龙口吐人言。
老头战战兢兢道:“谁?”
“方淮!”黑龙低沉的声音满含狂躁和怒火,“是你推他入水……把他还给我!”
它的龙爪拍在江面上,被它的声音震得满是涟漪的水面立刻有部分碎裂开来,□□出来的居然不是下面的虚无,而是一片片砖地。
老头看得心痛不已,如此一座耗费水镜老人数百年心力精心打造的幻境,居然就这么被黑龙的神力粗暴地破坏了。
老头趴在地上,颤声道:“被幻境吞噬的人,我是无法将其带出的……”
“那就让水镜来!”黑龙仰头一声长啸。啸声撕裂了天空,像破碎的水面一样,天空也出现了裂痕,整个幻境开始崩塌。
老头趴伏着,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双耳,运起全身灵力抵御啸声,但没有用,他眼角口鼻渗出了血,身体也开始抽搐。
黑龙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张嘴便要吐出龙息,令其灰飞烟灭,以泄心中怒愤。
“龙君请息怒。”
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裂开的天空的缝隙中飞来一人,落在老头面前。
真正的水镜老人佝偻着身子,对黑龙道:“鄙徒冒犯了龙君,还请龙君恕罪。”
黑龙死死盯着他们二人,一字一顿道:“把他还我。否则便令你们生不如死!”
水镜老人道:“我的幻境从不伤人性命,龙君稍安勿躁。”
说着直起身来,面向残存的江面,抬手一挥,天空、水面、云霞红日彻底散去。四面真正的景色显露出来。
原来此处仍然在山谷之中,他们脚下,则是由雪白的石砖铺成的一片宽阔的广场。
远处的石砖上躺着一个青年。黑龙兽瞳一缩,庞大的身躯重新幻化为人身,转瞬间已来到方淮身旁。
余潇将人抱在怀中,轻声喊道:“师兄,师兄?”那人却毫无反应。
余潇瞪向水镜老人。后者忙道:“他还被困在幻境里,得有人进到梦中去叫醒他。”
余潇抱紧了方淮,冷声道:“要怎么做?”
水镜老人道:“龙君只要躺在他身边,我略施法术即可。在梦中找到他,只要他心甘情愿地跟你走,就可以将他带出幻境了。”
余潇低头看了看方淮,又看一眼水镜老人,后者恭敬地弯腰:“不敢欺瞒龙君。”
余潇审视他片刻。再低头注视方淮,俯首在他眉眼上一吻,身躯再次化作黑龙,尾巴圈过来,将方淮围在当中。
“施法吧。”
第103章 两心知(九)
这是夜晚的城市。
天冷得很, 马路上行人匆匆,谁都没有注意到附近的海面, 有一个人从海中破水而出,即便注意到了,也只是一道黑影在被霓虹灯照得妖艳的夜空闪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余潇凌空而立,脚下是微微闪光的海面,他面前,是一座高楼林立、灯光璀璨的城市。
他盯着那些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的高耸的石楼, 路上很多铁盒来来去去, 行人充斥了路的两侧,衣着和三界任何地方的人都不相同。
这是师兄的梦?
余潇端详着那些陌生怪异的玩意,他放出神识, 在城市里飞快地扫了一遍,很快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元魂。
他足下在海面一点,跃上路灯的顶端,再一点,衣袍猎猎作响,朝城市的某处地方飞去。
方淮今天的一天都糟透了。
他早晨是从海边醒来的, 宿醉,头痛, 浑身酸痛, 而且还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鬼知道他忘了什么, 他只记得昨天他和小白和平分手了,和平是对小白而言的,她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就走了,然后方淮就过了很不和平的一天,酗酒,他可能还跟人打架了,然后又梦游似的到了海边……
他今天早上到公司的时候,前台小妹看到他就像看见鬼一样,他到洗手间去整理了仪容,看了看镜子里的男人,的确很像鬼。
这是座很忙碌的城市,非常忙碌,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所以你昨天晚上再痛不欲生,今天早上起来,还是要精准、快速、完满地做好每一件事。
晚上在公司加班,方淮咳嗽起来,肯定是昨天吹了一夜海风搞出来的,来重新递报告的属下表示了一下关心,方淮拜托他去给自己买了点感冒药。
到了晚上十点,方淮终于放过了他手下那群和他一样惨兮兮的下属:“年末事忙,这些天还要拜托大家辛苦一下。”大家也都累了,有的人有气无力地答了声“好”,有些人木着脸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淮让他们散了,自己走到停车场,打开自己的车门,坐上驾驶座。
车内的后视镜上悬挂着两个陶瓷小人,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方淮费了好一会儿劲才把他们拆下来,扔进副驾驶前面的杂物槽里。
他开车往家里去,特地选了条平常不走的偏僻的路。
车里太安静了,但他更不想放音乐,因为曲目都是他和小白都喜欢的。
方淮盯着前方,时不时咳嗽两声,他很想保持大脑空白,但没办法,脑子里都是他和小白过去的一些点点滴滴,看来这辆车也得换了。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到车前面有个人影闪过,他心里一惊,立刻踩刹车,但为时已晚,车子已经撞上去了,并且发出巨响、震动。
方淮坐在驾驶座上,手握着方向盘,瞪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路面,两秒钟之后,他迅速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走到车前。
他以为他会看到很恐怖的景象,但路面上空荡荡的,安安静静的,没有血肉模糊、□□或者人事不省的人躺在他的车前面。
但是他的车,保险杠整个碎了,车牌也弯曲凹进车身里,这说明方才的确有人跟他的车来了次亲密接触。
方淮跪下来,扳着车身看车底。
看过车底仍然毫无所获,方淮手足无措、满心忐忑地转过身,就被站在他面前的人吓得退后一步,差点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车前盖上。
两人对视了几秒,方淮盯着那青年,从他冷峻的脸到他高大的身材,青年穿着一件黑袍,有好几处地方破了。
“你……是你撞了我的车?”方淮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秀逗了。从来只有车撞人,没有人撞车的!除非是碰瓷。
但方才那么大的动静,谁会拿命去碰瓷啊!
方淮正要解释他说错了,给对方道歉,却见青年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车,对他说:“对不起。”
“……”
冷风吹过,方淮打了个激灵,确认眼前这青年是个大活人了,上前摸摸他的手臂,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青年抓过他的手,这大冷天的,青年身上就那一层薄薄的黑袍,可是手心居然是暖的,“这铁盒是你心爱之物?”
“……啊?”方淮一时接不上他的话,茫然道,“这车……二十万不到,也不算很贵。”
青年眨眨眼道:“二十万什么?”
方淮对上他一双深得发亮的眼,愣了一愣,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思路,决定不跟尝试跟这人交流了,又把青年上下打量,确认除了衣服破了,没有任何伤口。
这也太诡异了,方才那一下震动他都觉得能把人撞飞出去了,可怎么……没有外伤,会不会有内伤?
他一想有这个可能,于是拉着人的手臂道:“撞了你真的是非常抱歉,你觉得哪里疼吗?哪里不舒服吗?我送你去医院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青年看了看,从善如流地坐进去了。
方淮自己回了驾驶座,在导航上找附近最近的医院。
青年坐在副驾驶,他身材委实高大,坐在狭窄的车内有些缩手缩脚,见方淮手指在一奇异的光幕上滑动,便探过头来。
方淮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莫名能看出一丝好奇来,像个小孩子似的,嘴里却道:“你还是坐好吧,万一是……”万一是脑震荡什么的……他想了想,又觉得青年这生龙活虎的模样实在不像。
他正心里一团乱麻般,加上方才离开车受了惊又吹了风,又用力咳嗽了几声,脸便被人搬过去了,青年宽大温热的手掌在他脸上摩挲着,盯着他道:“你受风寒了,师兄。”
“感冒而已,我们还是先看你的……”方淮这才反应过来,“师兄,什么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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