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吗,啊?刀劈在头上,烙铁烫你的脸,活生生烧死,值吗?没人感激你没人理解你甚至没人记得你,他们在你尸骨前鼓掌欢呼,值吗?你死得毫无价值,这个国家不会好了这群人也不会醒了,值吗?等你老了,热血凉了,连你自己都后悔,觉得当年幼稚、冲动、蠢,你还觉得值吗?!”
声音戛然而止。四下寂寂,只闻飒烈悲风。
好一会,他才能出声:“左君就义前,宋大人曾四处为他疏通关系。朝野上下,无一声援。”
“我们来晚了。”
顾文章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但我们来了。”
赤日沉陷。
有人燃起火把。
城上,一只长着老年斑的手颤巍巍摘下官帽,摆在城头。
“老夫……老糊涂了。”
身历两朝,德高望重的老臣,七十多岁的京兆尹,踉跄转过身,摆了摆手。
神色刚肃的少尹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目送着那个怆然的背影远去。
“臣才疏。”
又有三五人摘下官帽,端端正正摆好,决然离去。
拦不住。
众怒难犯。
悉罗桓知道,事已不可为。
他突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顾文章,你究竟想要什么。
认识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你财迷,胸无大志,成天嘻嘻哈哈,你勾肩搭背地跟人出去喝酒看姑娘,因为争风吃醋还打过架。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无论如何不应该是你。
无论如何,不该是钻进钱眼里的、只知道兄弟义气的小校尉顾文章。
你来这,究竟想要什么?
顾文章只是笑了笑。
他说:“我要铁瓮裂一线。”
锢在顶上的,阴惨惨透不进一丝风的,活活窒死我哥、我姐、严隼、周容,把所有惨烈和污秽捂住闷住装他妈太平盛世的铁瓮,我要它裂一线。
以卵击石也罢,螳臂当车也罢。只要我活一天,就要跟它死磕到底。
我敬力竭而死者。
我愿意当下一个。
最后一丝余晖也沉落。
城下星星点点火光。
飞骑相继抵达。
顾文章从身后接过火把,高高举起,沉声道:“附我者——”
“举火!”
他的声音由近旁二人传喝下来,然后二传四,四传八,每传一次,“举火”的声浪便大一倍。火光以京兆府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
骑手连滚带爬地下马,急声道:“报告统领!承庆坊民变!”
一百二十八人齐喝:“举火!”
“政通坊民变!”
“举火!”
“中和坊民变!”
“举火!”
“秦畿民变!”
京兆府前千人齐声大吼:“举火!”
声如炸雷爆响,几乎将人耳膜震穿,连府前石砖都因声浪微微震动。电相激,焰相礴,暴烈赤火汹涌呼啸,整个邺城猎猎燃烧。
千里传火,草偃风迈。
元和十八年,三畿十七坊,举火撼邺城。
第四十五章 。
清宁宫,高欢支颐半卧于棋枰旁,轻叩着棋子。
残局未动。端王府拥着名正言顺的太子,割去半壁江山。另一边,缙国虎视眈眈,云家态度暧昧,先皇溘然长逝。孤身千里赴故国的质子,守着他的国士,对峙大半个朝堂。
这盘棋,能赢?
“当然。”那日对弈者平静地垂眼布棋,一子一子勾勒江山轮廓。最后一枚子是黑士,他停了一下,慢慢按在将身旁。棋子和棋盘撞击,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有我,就能翻盘。”
一执黑,一执红。苍白的手抚过,晃眼间,棋枰战火纷燃,兵燹延烧。那人低眉,语声迟迟:“转圜之计,在于胡汉。”
黑士迢迢一路,委身红宫。
东殿,高棣抽泣两声,哽咽道:“老师,我能搂着你吗?”
马三进四,炮二平五。
先皇薨逝前夜,八方云动,齐聚昱合门。
高欢换掉四盅参汤。半路遭截的吴玉莲被堵住嘴,捆到国舅府。冯陵意道:“添子。”
黑方添炮。
高棣拖着假国师,在暗夜里飞奔。高欢于书房接见汉臣,神色肃然,一揖及地。
“添子。”
黑方添马、象。
京兆府前僧骨焦枯,顾文章一刀劈裂门匾,孤骑突围。
“添子。”
黑方添车。
周容下狱,高棣被囚,红方跳马吃车,飞相逼帅,民不堪其虐,道路以目。
“添子。”
黑方添卒。
棋子纷落声不绝于耳。黑方三军整肃,如虎、如貔、如熊、如罴。
最后一手棋落。红子兵散旗靡,只待一着将军。
执红者敛袖。
“走子至此,可以一战。”
“哇。”
高欢撑腮看了半天,揉揉眼睛,道:“我看懂了。可是好麻烦啊。”
“你之前不是说一步就行吗,我想听你说那个。”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见对面不说话,猝然伸手一推棋枰。黑红子当啷滚落,高欢笑嘻嘻道:“说嘛,冯先生,你舍不得了?”
“没有。”
高欢天真又恶意地盯着他,试图从神情中寻出什么破绽,却没成功。“好吧,”他最终眨眨眼,“随便你了。”
赤红火光透过窗纸,在人眼底映出血色。
这局棋,终于下到收官。
高欢懒洋洋坐起来,裹紧了小白貂,毫不在意一般问:“他呢,不回来?”
“回殿下,冯大人说那边还有些杂务。”
“看来是跟哥哥搞得很开心了。”高欢似笑非笑拈起那枚黑士,凑到眼前端详,“算了,随便他。”
“冯先生到了!”
侍从小跑穿过曲折回廊,一叠声地道:“冯先生到了!”
哭号吵嚷声立刻变小,哭肿了眼的郡王公子们巴巴望向门口,冯陵意,一个外人,此刻倒成了救星。
没办法。树大根深的端王府,真是要完了。
鼎沸人声在内殿都听得见,冲天火光照得四下亮如白昼。京兆府已经被推平了,暴民们浩浩荡荡涌向端王府,黑压压围了个里外三层。拔地参天的檄文树在门口,领头的点名要人交涉,端王不堪受辱,急火攻心咣当栽倒。荣郡王喊一声“狗贼”,披挂持剑就要冲出去拼命,被悉罗桓好说歹说拉了回来。
不能冲动。悉罗桓说,“这伙人有组织。”这位靠钻进厕所躲过一劫,飞驰回来报信的大统领分析道,日落为号,京畿齐变,绝不可能纯属自发。
“别的不说,就一个问题:火把哪来的?”普通市民谁带着火把逛街啊,三畿十七坊掐着点举火把喊口号,没排练过,可能吗?“不算带头那几个,这次闹事的少说也有一小半——”悉罗桓冲国舅府使个眼色,在座的都明白了,是那边请来挑事的群众演员。
其实他还留了半句没说。这么多群演,一时半会是找不齐的。
今日事变,早在几个月甚至几年前,就在某个人脑海里反复排演过了。潜伏在黑暗中的弈者机关算尽,转移所有人的视线,最终在端王眼皮底下,一子一子布好今日的惊天之局。
现在醒悟,已是回天乏术。
荣郡王气得脸上肥肉直抖,拔剑乱劈乱砍,一会要斩不肖子孙,一会要跟妖邪决一死战。和玉的叔伯们冷眼看着他发疯,小世子本人却木了似的,眼神空洞,一言不发。恋人,挚友,至亲,短短几天,蜜罐里泡大的和玉已经失去所有倚仗,天塌了,轰然砸在他肩上。
彻底的孤立无援。没人救得了他,他也救不了任何人。
“去叫冯先生。”沉默良久,木雕一样的少年出了声,“不管他在做什么,请过来。”
青衫士人缓步入门,小世子直勾勾盯了好一会,才像认出人来。
“冯先生。”
声音微不可闻。眼睛里慢慢聚起泪水,和玉看了看自己的父兄,再看看冯陵意,声音发颤:“冯先生。”
“咱们可怎么办啊……”泪珠子打了个转,啪嗒掉下来。
冯陵意还是面无表情的样。他给和玉擦了擦眼泪,可越擦泪珠子越掉,噼里啪啦。和玉死死扯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管冯陵意说什么,他都点头。
冯陵意只说了三句话。
“外头是冲着国储来的,立哪位是根子。”
“太子保不住了。”
“留则生变。”
第三句的尾音落下,和玉迟疑了一会儿,圆圆脸上明显露出挣扎的神情。
烛火晃动,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好。”
他吸吸鼻子,征询地望向父王:“那咱们让谁来,哈统领?”荣郡王刚要说都行,就被打断了。
“我来。”
“我亲自来。”
说话人语气平静,和玉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风擦过人脊骨。
没人说话。屋里一静,风声就大了些,像女人吊着嗓子哭。
荣郡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其余几个郡王死尸样僵着。
“去……去备金酒。”和玉哽咽一下,声音有几分尖利,“传小皇叔。”
下人领命,匆匆去备酒。门黑洞洞裂开道缝,人定住了。
像地上拱起长钉,刺透脚心。一步不能动。
荣郡王皱眉:“你——”
后半句黏在嗓子眼。
阴风骤大。
一只手,搭在下人肩上,一推。
下人倒退。
一步,两步,三步。踉踉跄跄,抽了魂,冷汗涔涔而下。
被挡住的人现出身形。
苍白如厉鬼,打卷的黑发散着,眼里寒焰森炽。
他嘴角极慢地勾一丝笑:
“我这不是来了么。”
门洞开。
四下寂寂如死。
腥冷气流蛇一般游动。
荣郡王感到嗓子眼发紧。
像小虫在搔动触须。
是他。是那个人。
野心勃勃里通外贼的废太子高棣。自剜一目,疯疯癫癫,被软禁在别院的囚徒。
一头闭目待死的牲畜。
他不该在这。
更不该用这种打量死人的眼神,看着他荣郡王!
“来人……”荣郡王喉结滚动一下,提气喝道,“来人!”
“给我拿下!”
两边兵士一拥而上,毫无悬念地制服了高棣。
没遇到任何抵抗。他还在发烧。
高棣就那么站着,任他们扣住肩膀,反绞双手。乌沉沉卷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瘦得尖了不少的下颏,失去血色的嘴唇,和一丝笑。
病态的兴奋。
“老师,小棣眼睛好痛啊。”
高棣歪头,藏在黑发后的左眼死死盯着青衫士人,舔了舔嘴唇。
“……也剜你一只,怎么样?”
冯陵意颈上一凉。
荣郡王余光看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逆子!”
匕首抵住咽喉。
刚刚还扑在他怀里哭哭啼啼的小世子,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和玉一手揽冯陵意的腰,一手持匕首,劫持着人缓缓倒退。
满座哗然。荣郡王跳起来,抄起烛台砸过去:“混账东西,回来!你要干什么,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管不了了。
和玉在心里说,你再也管不了了。
“我全知道了。”
他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决绝。
和高棣如出一辙的狠厉。
当初东殿外积雪皑皑,小皇子跪在先生面前,哭着忏悔弑父之罪。那把匕首,冯陵意躲过了。
可他没料到,今天还有一席鸿门宴。
高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冯陵意。即使在利刃加颈的时候,也还是那副冷淡模样,细眼薄唇,眉峭如刀。
亲起来那么软的嘴唇,吐出的话可真薄情啊。
我亲自来。高棣似笑非笑地,咀嚼着这四个字,点点头。
你要杀我。
我也要杀你。
在床上纠缠滚动,两条发情的狗。温热肢体。汗和后颈的气息。浊热昏乱的春梦。
你要杀我。
我也要杀你。
太阳穴突突跳动,血液兴奋地上涌。头晕目眩。
“和玉,动手。”
亡命之徒吊着眼角,斜瞟制住自己的兵士,咧嘴森然而笑。
我敢一命换一命,你呢?
“杀了他!”
匕首毫不犹豫刺下。
兵士挥刀,就要斩下高棣首级。
刀风拂动黑发,瞳孔映出白刃,神经质的笑容纹丝不动。
“——住手!”
刀刃险而又险定住。
荣郡王连滚带爬冲过来,急声道:“住手!”
肥脸涨得通红,一滴汗珠从鼻头滚落。他粗重地喘着气,眼珠子动了一下,直勾勾瞪住兵士:“放、放了他……放了……”
兵士松手。高棣却没有马上直起身。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仿佛在强憋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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